雪停了,星斗漫天。不见一片云,一丝风。玉盘一样的月亮斜挂在深蓝色的天穹,洒下银色光华,让这世界显现出格外的柔软。
郝仁端着搪瓷缸子站在窗户旁边,看得入神。
“明月入窗,层林入梦,美。”岳小军挨过来,赞叹道。
“你怎么能这么没水平呢!”郝仁大声道。
“怎么了?”
“这么震撼人心、难得一见的景色,你就用这么没文化的八个字来形容?”
“我才疏学浅。”岳小军说。
“俗气!”
“那应该怎么形容?”
“你应该这么说……”郝仁清了清嗓子道,“真他妈的好看!”
“啊?”
“多有气势!”
岳小军忍住笑。
两个人安静下来。时光似乎都跟着静了下来。
“所长,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有屁就放。”
“你都快五十了吧?”
“嫌我老?”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成家呀?”
“我成不成家,你管得着嘛!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挺好奇的,男人都想找个心爱的女人成家,然后白头偕老吧?”
“你跟我谈爱情?”
“可以这么说吧。”
“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我是指真正的那种。”
“就是相互喜欢最终在一起吧。”
“这就够了?”郝仁冷笑两声,不再说话。
“那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岳小军忍不住问。
郝仁把搪瓷缸子放下,“真正的爱情就是稀罕!稀罕得要命!这么说吧,就是你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放在了对方身上,连性命都是。”
说到这里,郝仁的双目微微泛光,“不一定非要在一起,有时候,只需要留下记忆就足够了,对方的一颦一笑,走路的样子,风吹长发的样子,还有跳舞时扬起的裙角……”
“所长,她是谁呀?”岳小军问。
郝仁白了岳小军一眼,有点儿不好意思。
“说说吧。之前我还以为你喜欢男人呢。”
“你才喜欢男人!”郝仁踹了岳小军一脚,笑了笑,看着白月光轻轻道,“我十几岁就跟着父亲来了三道河,条件艰苦得很,到处都是轰隆隆开进来的军人,剩下的就是伐木工。全是臭烘烘的男人。女人呀,就像大熊猫一样稀罕。”
“后来,我快二十岁的时候,她来到这里。她是团长的女儿,算是家属。来的那天也是今天这样有月亮的晚上。她从车上跳下来,穿着一身白裙子,长发飘飘,笑时有两颗小虎牙……”郝仁嘴角挂着会心的微笑,“当晚就在三道河的男人堆里传开了——团长女儿真他妈好看。”
“因为她,整个三道河的风气焕然一新。男人们,尤其是年轻的小伙子少有地开始捯饬自己,很多人找她搭讪,有送猎物的,有送肥皂的,还有送衣服的。”
岳小军笑。“你呢,你送什么了?”
郝仁挠了挠脑袋,“我那时穷得要命,打猎也不行,送不了那些。有空就偷偷去看她。她是镇里的播音员,声音很好听,播音完了会在广播站的院子里跳舞。你是没见过她跳舞的样子……月光下白裙飞舞,嘿嘿,说是仙女,一点儿都不为过。”
“你那是单相思。”岳小军道。
郝仁点点头,“算是了。我一直暗中偷看她,每次都远远地,从来没跟她说过话。后来有一天,我开拖拉机经过时,她跳了上来,让我带她去林场。我那个激动呀,面红耳赤,手脚颤抖,差点儿开沟里去。”
“后来才知道,她根本就不是去林场,就是为了坐我的拖拉机。”
“你偷看人家被发现了?”
“她说她早就知道我偷看她,把我吓的……”郝仁舔了舔嘴唇。
“然后呢?”
“没然后了呀。她就坐在我身边,一句话不说,一路咯咯笑。她的脸那么近,好像闪着光芒。还有身上那股好闻的香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栀子花的香味。”郝仁感叹,“到了林场,她让我带她去逛逛,一路上,我们一前一后地走。我送了她一束花,大兴安的杜鹃,她很喜欢。”
“我们就这样相处下去了。我去干活,听着她在广播里的声音,干完活再开拖拉机带她去林地。时间一长,三道河的人都知道了。”郝仁笑道,“那些男人嫉妒得要命,好多人跟我干架。接着她爸也知道了。”
“她爸怎么说?”
“当然反对了。人家是团长的女儿,我一个穷小子,门不当户不对的。”郝仁眼神暗淡下去。
“她呢?”
“她告诉她爸,这辈子认定我了,一定要和我在一起。父女俩争吵得厉害,团长关了她禁闭。”郝仁低下头,“有一天,她托人给我带信,说要和我私奔。我那时根本顾不了那么多,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是刀山火海也不怕。”
岳小军认真地听。
“我们约好在那片常去的山林碰头,然后便永远地离开三道河,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下去。”郝仁坐下来,“我收拾好包裹,兴奋地打开门,见团长带着手下的几个大头兵站在门前。”
岳小军直起身子问,“棒打鸳鸯?”
“团长带人去找她,我却被关起来了。我听到外面人声熙攘,整个三道河乱成一片。第二天早晨,团长脸色铁青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只鞋子,她的鞋子……”
岳小军一惊。
郝仁低下头,沉默良久,最后缓缓道:“那天晚上,团长带人去抓她,只见她的一个手提包落在地上。搜遍了整个林子,都不见人影。后来,三道河人全体出动,只找到了她的一只鞋。周围有熊的脚印。”
岳小军愣了。
“几个月后,团长申请调离,临走时打了我一耳光。我一点儿都不怪他。”郝仁再次抬头,看向天上的星斗,“我留在了这里。有好多次调离、升职的机会,我都放弃了。我觉得她就在山林中,就在杜鹃花丛里,就在这里。我走了她会孤单。等我死了,就葬在那片林地里,像以前一样看她跳舞,看她笑。”
岳小军一声不吭。
“小军,有时候我觉得,心里永远挂念着对方,就是爱情。你说是不是?”郝仁转过脸问。
岳小军不知如何回答。
“哎呀,老了,怎么跟你讲这些!”郝仁站起身,拎起水瓶倒了杯热水立刻就往嘴里送,烫得直咧嘴。
岳小军笑起来。
随后,打着手电的何音大步流星进了院子。
“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何音进了屋子,从郝仁手中夺过了搪瓷缸子。
“你怎么来了?”郝仁扔给对方一支烟。两人是好友。
何音答:“出事了。”
“咋了?”
“穆鲁家老三碰到了熊。”
“死了?”
“嗯呢。”何音比画了一下,“就剩下脑袋和四肢。”
“他妈的,这些熊瞎子!”
“不止这么简单。”何音摆了摆手,“他踩了盗猎者下的兽夹,断了腿,然后碰到了熊。不然凭借乌力吉的身手,怎么可能被熊吃了。”
“又是盗猎的!”郝仁怒道。
“怎么了?”
“林二死了,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呀!怎么死的?”
郝仁把当晚的事说了一遍。
何音起身在屋里走了好几圈,“老郝,咱不能这么无所事事了。”
“啥意思?”
“这几年,盗猎的实在太嚣张!你看咱三道河都被他们祸祸成啥样了?”
“是!提起来我就来气!”郝仁拍了一下桌子,“林子里的动物都快给杀干净了,连驯鹿都不放过。这些年被他们误杀的人,踩到兽夹残疾的,像林二那样中了套索的……唉!”
“所以得干他娘的了!”何音大声道。
“必须干!”郝仁点头,看了看何音,“走!”
“上哪儿去?”
“开干!”郝仁拿了大衣,一脚踹开了门。
半个小时后,三道河的喇叭声回荡在镇子上空。
“三道河的老少爷们儿,我是老郝!家里的成年男人都到香喷喷酒馆集合!都来哈!少一个我都饶不了你们!”郝仁的破锣嗓子在广播中变了形。
一个小时后,香喷喷酒馆里挤满了人。抽烟的,唠嗑的,睡眼蒙眬想继续睡觉的,乌压压一大片。
郝仁见人来得差不多了,跳上一张桌子大喊:“都安静了!烟掐了,被你们搞成什么了,妖怪洞府呀乌烟瘴气的!鞋穿上,不知道臭呀?!别笑了!”
折腾了好长时间,人群才聚拢起来。
郝仁清了清嗓子道:“这几年,咱们三道河算是被盗猎的给折腾惨了,说来也气人,好好的林子屡屡出事,出了几条人命你们都清楚!”
有人点头,更多的人则哼哼哈哈并不关心。
“我知道,你们里面也他妈有私底下干这事的!跟外面的盗猎者狼狈为奸,给他们搭手甚至通风报信!”郝仁看着人头,唾沫飞扬,“从今天开始,针对盗猎分子的大会战正式开始!东风吹,战鼓擂,他娘的谁怕谁呀!是不是?”
“所长,人家盗人家的猎,咱过咱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擂个屁呀?”
“就是,他们有枪,咱们和人家干……他们是槌,咱们是鼓,挨擂的是我们。”
“别瞎哔哔!”郝仁气得够呛,“咱人多呀!人多力量大!任何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你可拉倒吧,所长,纸老虎也是老虎呀。”
“就是。赚钱还忙不过来呢,谁有那闲工夫。”
“都静静!”郝仁把桌子跺得咣咣响,“明天起正式开干,所有爷们都得参加,不参与的,阳奉阴违的,暗中通风报信的,一旦发现,老子决不轻饶!让你滚出三道河,信不信?!”
郝仁脸色阴沉,如同黑锅底。人群终于安静下来。
三道河人都知道郝仁的脾气,他不说则已,一旦话说了,那就绝对得当真。
“郝所,你说怎么干?”耿彪大声道,“我最痛恨盗猎的,林二就是死在他们手里的!”
“干!”何音大声道。
郝仁点了点头,“按人头编队,轮流巡山。兽夹、套索,见到了清理干净,发现盗猎分子,就地拿下!”
“这个办法好!”何音第一个举手赞同,但很快提出了异议,“所长,有点儿美中不足。”
“咋了?”
“我们没枪呀!”何音笑道,“盗猎分子手里有家伙,你总不能让我们打110报警吧?”
人群哄堂大笑。
“是哦,所长。原先收的枪都发下来,我们才能跟他们干啊!”有人起哄。
“滚你的蛋!”郝仁气道,“收起来的枪,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你想发就发给你呀!门儿都没有!”
人群开始抱怨。
“枪没有!”郝仁很有原则地挥了挥手,“除此之外,你们爱咋对付就咋对付,只要不出人命就行。抓住盗猎分子,我向上头给你们打报告,领奖金!”
听到有奖金,人群鼓起掌来。
接下来,郝仁和岳小军将三道河男人分成了十几个小队,选出了队长。耿彪、何音、赵保亮、车小眼都成了队长。
“今天的酒算我的,敞开了喝,明天上山!”做完工作,郝仁跳下了桌子。
香喷喷酒馆里一片欢腾,大伙儿喝得翻天覆地。三道河的男人本来就喜欢喝酒,何况是免费的。持续到后半夜,几乎所有人都喝大了。
郝仁抱着门口的一根栅栏嗷嗷吐,何音给他拍背。
“郝所,你说你看到穆鲁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亲眼所见,差点儿吓尿了。”
“看到他我也差点儿吓尿。三年前我可是参加了他的葬礼,亲眼看到他被放进棺材,送上树的。”
“我当时就站在你旁边。”郝仁吐了一会儿,停下来,“死了三年的人,怎么会活过来呢?”
何音皱着眉头。“所以我奇怪呀。”
“这是你们使鹿人的事儿。你觉得可能吗?”郝仁直起腰。
“我不知道。他是大萨满。”
“大萨满就能复活?”
“在使鹿人的传说里,大萨满复活不算什么。”
“那你说个屁!”
“我是觉得穆鲁的反应挺奇怪的。他说复活是为了做一件事。”
“那头白驯鹿跟他说的。反正我不信。”
“我还真怕他干出什么事来,尤其是乌力吉死了之后。”
“那你让我咋办?腿长他身上,而且他还是大萨满。”郝仁指了指酒馆,“整治盗猎就已经够我忙的了。”
“也是,当下来看,这个最要紧。”何音叹了口气,“只希望穆鲁别搞事情。”
呕!
郝仁的话被呕吐物噎了回去,喷了何音一身。
“不能喝,还他妈喝这么多!”何音咣咣砸着郝仁的背。
“钱呀!都是老子的钱呀!能喝回来一点是一点,不能便宜那帮孙子!”郝仁发出杀猪一般的吼声。
皮鞋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空气凛冽,林莽一眼望不到头。
麻子一身是雪,踉跄着往前走。他冻坏了,瑟瑟发抖,鞋子已经湿透。他从山坡上滑下来,面前是一条并不宽阔的溪流,结着厚厚的冰。透过冰层可以看到清澈的溪水和鹅卵石。
麻子在一块巨石前坐下来,脱掉鞋,扔掉湿透的袜子,拿出刀割开衣服,用布把脚裹了,然后收拾干柴,生起一堆火。
身上的湿气化为阵阵白烟,肚子咕噜作响。麻子拉开包翻了翻,里面一点儿吃的都没有。
对岸的树林里突然传出声响。麻子迅速用雪盖灭火堆,躲在石头后面。
两个穿得鼓鼓囊囊的男人越过冰面,径直走过来。中年人拎着包,年轻的那个拖着蛇皮口袋。
二人肩上都扛着猎枪。
“那头大驯鹿可惜了。”年轻人道。
“都他妈怪你,你要是不闹出动静,我早一枪撂倒了。”中年人很生气。
二人说着话,很快来到巨石跟前。
中年人看到火堆,吃了一惊,“有人!”
二人扔下东西,齐齐端起枪。
“出来!看到你了!”中年人眯起眼睛,冲石头后面喊。
麻子抽出枪。
“再不出来老子开枪了!”中年人喊道。
麻子把枪插在后腰上,“别开枪,我出来!”
他举着双手慢慢走出来,脸上露出怯生生的笑,“大哥,别开枪。”
年轻人打量了一下麻子,松了口气,“三叔,不是条子。”
中年人晃了晃手里的猎枪,“干什么的?”
“收木材的,迷路了。”麻子笑道,“幸亏遇到你们,不然真走不出去了。”
年轻人生起火,将腰上挂着的一只飞龙摘下来,利索地扒了皮,插了枝条,放在火上烤。
中年人的枪始终对着麻子,“过来!”
麻子拎着包慢慢走过去坐下,看着飞龙咽口水,“二位大哥,能给我点儿吗?快饿死了。”
“给你?”年轻人和中年人相互看了看,笑起来。
“你他妈知道这是什么吗?”中年人吐了口唾沫,“飞龙!一只好几百!”
“我买。”麻子赔着笑,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红版”递上。
“有钱好说。”中年人接过钱,看了看麻子的包。
“两位大哥这是打猎?”麻子讨好道。
“打猎?”中年人又笑起来,“说得也不错,是打猎。”
年轻人翻着吱吱冒油的飞龙,随后撕下一条腿递给中年人。
中年人接过咬了一口,问麻子:“去哪里做生意?”
“三道河。”
“三道河?离这里可不近。”
“怎么走?”
“往前走几十公里的路,都是林地。”中年人用枪指了指麻子的包,“你是收木材的?”
“嗯呢。”
“嘿嘿。”中年人笑笑,转脸对年轻人道,“给他点儿吃的。”
年轻人将半只飞龙递来,麻子接过,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中年人眯眼看麻子,“慢慢吃,好好吃,吃饱了不做饿死鬼。”
麻子停下动作。
“三叔……”年轻人听出了什么。
哗啦一声,中年人用枪顶住麻子的脑袋,“狗子,老天让我们发财,挡都挡不住。”
“三叔,你这是……”
“我们俩累死累活,担惊受怕,偷打这些东西,也抵不过人家包里的东西。”中年人笑,露出黄黑的牙齿,“收木材的老板,包里可不少金银呢。”
年轻人也笑起来,“还是三叔脑子活。”
“快点儿吃,吃饱了送你上路。”中年人目含杀意。
“没必要杀了吧?”年轻人道。
“屁话,让他跑掉,日后指认我们,全栽了!”中年人瞪了一眼。
麻子笑了笑,“两位大哥,我上有老下有小,包里的钱尽管拿走。”
中年人使了个眼色。年轻人走上前夺过麻子的包,翻出了信封,从里面拿出几沓钱。
“三叔,真有钱。”年轻人扬了扬。
“就这么点儿?”中年人斜眼道。
“全在这里了。”麻子说。
“你当我傻?几万块钱收个屁的木材。”中年人低下头,用猎枪扒拉着包裹,看到了里面的小皮袋,“里面是什么?”
“没什么。”麻子淡淡道。
中年人冷笑一声,蹲下身查看。
一瞬的工夫,麻子如同弹簧一样跃起,手里的枪顶上了中年人的脑袋。
咣的一声。
中年人张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随后便一头栽倒。年轻人吓坏了,转身往冰面上跑。
麻子缓缓抬起枪瞄准。
枪响,年轻人缓缓倒在冰面上。
麻子点烟抽了一口,将年轻人的尸体拖回来,冰面上留下一行殷红。他将二人的尸体并排放置,开始搜二人的包。
一个包是大兴安常见的工包,墨绿色的劳动布制成,上面写着“三道河林场”,里面装着满满一包驯鹿角;另一个蛇皮口袋里装着沾满鲜血的驯鹿皮以及飞龙、赤狐、原麝、紫貂之类的珍稀动物。
麻子又处理了一只飞龙,吃完后开始忙活。他把年轻人扒得赤条条的,换上他的衣服,又把自己的衣服套在了年轻人身上,包括鞋子。做完这些,他搬起石头将年轻人的脸砸得稀烂,又将现场布置成火并的样子,然后将自己的包扔在尸体跟前,掏出里面的东西放进了年轻人的工包里。
收拾完毕,麻子重新坐下,从工包里选出一根粗大的雪白的驯鹿角,用刀子从底部掏了个孔洞,又取来那个小皮袋,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掌上。
那是二三十颗钻石。有大有小,小的如黄豆,大的如鸽子蛋。
麻子拿出一颗,对着阳光看,钻石发出绚烂的光芒。
麻子笑了。他将钻石一颗颗地塞进鹿角里,细心封好,又将鹿角放进包里。
最后,他背起工包,头也不回地穿过冰面,消失在林海中。
天色晴朗,叮当的鹿铃声在丛林中响起,德布库牵着一头驯鹿缓缓走着。看得出来,他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眉毛上、头发上挂着白色的冰霜。
转过一块坡地,德布库站住了。面前是块凹地,荆棘丛生,许多树都落光了叶子,坡地下方的情况一览无余,可以看到远处雪地上一片抢眼的殷红。
德布库牵着驯鹿,慢慢走下坡地。林地里的路崎岖不平,雪地上有各种动物留下的足迹。北坡上雪更厚,已经没了膝盖。
德布库牵着驯鹿来到那片殷红的雪地周围,长久地盯着地上的血迹。那是乌力吉留下的。他蹲下身,端详着熊留下的爪印,舔了舔嘴唇,咬了咬牙。
驯鹿叫了一声,声音在周围回荡。
德布库站起来,将驯鹿身上的口袋卸下,走到距离血迹不远的一块空地上,用一块白布蒙住了驯鹿的双眼。驯鹿乖乖站着,一动不动。德布库深吸一口气,双手抱着鹿头,用自己的脑袋顶住驯鹿的脑袋,温柔抚摸,像抚摸自己的孩子。
驯鹿打了个响鼻,轻轻摇动着身子。
德布库开始对驯鹿说话,声音很轻:“去祖先居住之地,跨过河流、山林,去那片永远是春天的湖岸……我的孩子,就像我们也要去那里一样……”
他从腰里拽出长刀,一手抱住鹿脖子,一手将长刀狠狠戳入驯鹿的身体。
锋利的刀刃准确地扎进心脏,驯鹿栽倒在地,拼命挣扎,却被德布库死死摁住。他贴着鹿耳小声安慰着,直到驯鹿没了动静。
白布揭掉,鹿眼圆睁,了无生气。德布库蹲下身,动作熟练地剥皮,剖腹,将五脏六腑掏出来抛在周围。最后将驯鹿肢解,把肉块扔在周围。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去。
德布库从口袋里掏出七八个巨大的兽夹,围着驯鹿的残肢、肉块和五脏六腑,一个个钉在冰冻的土地上,兽夹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做好伪装后,德布库背着口袋嗖嗖爬上旁边的一棵大树。他坐在树杈上,掏出列巴和酒,一边吃喝一边警惕周围的动静。
微风吹动树杈,雪粒纷纷飘落。四周一片死寂。光线一点一点黯淡下来。这个时候的大兴安,日落特别早。
天又开始下雪,鹅毛一般,遮住万物。
树上的德布库已经成了雪人,却一动不动,和大树融为一体。只剩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下方。
寂静中传来啪的一声响,似乎有东西踩断了地上的枯枝。德布库缓缓抽出刀。昏暗中,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移动过来。身躯笨重,摇摇晃晃,一边走,一边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那是头熊。显然,它闻到了血腥味儿。
作为大兴安的王者,这周围都是熊的领地。它们在雪地、丛林中行走,像国王巡视自己的国土。
那头熊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嗅着,很快发现了地上的驯鹿肉,登时兴奋起来,在空地边缘停下。它直起身体,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熊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似乎没发现异常,终于放下心来,一步步靠近触手可及的食物。
肥大的熊掌重重落在雪地上,每次落下都发出咯吱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可怖。
德布库屏声静气,等待着。
啪!
熊的一只后爪踩到触发装置,纯钢打造的兽夹骤然闭合,锋利的尖齿狠狠地刺入熊腿。巨大的、痛苦的吼声顿时响彻整座山林。
熊挣扎着,用尽全力扯动,兽夹啪啪作响,但无济于事。兽夹由四根粗铁索牵引,每一根铁索的尽头都有约莫半米长的带有回钩的长钉钉入地下。越是挣扎,兽夹扣得越紧。熊越来越暴躁,挥舞着熊掌拍打,周围的荆棘倒伏一片。
德布库从树上跳下来,拎着刀缓缓向前走去。
熊发现了德布库,起身死死盯着他,张开血盆大口愤怒地号叫,黏液垂得老长。
“瘪犊子!叫,来来来,使劲叫!”德布库挺胸走到熊跟前,距离不过三四步。
熊举起前爪,狠狠向德布库拍去。巨大的熊掌划破空气,足以拍倒一棵树。德布库闪身躲过,手中长刀一闪,呼啸斩落!
嗷!
熊的前爪应声而落,它痛苦地号叫一声,鲜血甩了德布库一脸。德布库伸出舌头舔了舔,面目狰狞。
“妈的,你拍死乌力吉的时候想没想过今天?!他还没成家呢!那么懂事的一个小伙子……你他妈的!”
德布库对着熊的下身狠戳一刀。
“这一刀,为乌力吉!”德布库狠骂,一边又刺,“这一刀,为你偷吃的驯鹿……”
熊身鲜血喷涌,巨大的痛苦让它疯狂起来,滚圆的眼睛早已变成赤红色。它大吼着,仍不停挣扎,试图挣脱兽夹。
德布库一连刺了五刀,熊用力扯动了一下身体。突然,德布库听到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啪嗒!
熊径直朝德布库奔了过去。
“妈的!”德布库愣了一下。他没料到,熊竟生生扯断了自己的爪子,就像之前乌力吉扯断了自己的腿。
在德布库发愣的间隙,熊已经到了近前。他看到那双愤怒的、发着寒光的眼睛,甚至能闻到熊嘴里的腥臭之气。
嗷!
熊咆哮着扬起大掌!
“去你妈!”德布库双手抱着刀,用尽全力刺出。
大雪铺天盖地,参天大树之下,一人一熊狠狠撞在一起,时间蓦地静止。
锋利的熊爪刺入德布库的前胸,德布库的长刀扎进熊的心脏。德布库的脸几乎贴着熊的脸,鲜血从他的嘴里汩汩冒出来。
“小样,老子还是干死你了……”德布库笑了笑。
杂乱的响声从一旁的荆棘丛里传来,何音带着几个人钻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时,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德布库?”何音来到近前,异常吃惊。
德布库缓缓转过脸,看着何音,喘着粗气道:“你们来这里干吗?”
何音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视线被德布库后背冒出的熊爪攫住了。
“救人!”哈协大叫。
“别他妈忙活了……没用。”德布库艰难地摇头,对何音道,“告诉我阿玛,我给乌力吉报仇了……”
何音想把德布库和熊分开,但不知如何下手。一人一熊,已经完全钉在了一起。
“德布库,你坚持住!”何音大声道。
“坚持个屁呀……”德布库笑,“何音,我是不是咱使鹿人里最牛逼的老爷们?”
“是,老牛逼了!”
“那就好,就……”话没说完,德布库头一歪,死了。
大风乍起,丛林回响。
德布库就那么死了。
站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