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落花时节又逢君
说说那个爱弹琵琶的李龟年吧,唐人笔记《云仙杂记》讲了一个李龟年的小段子,颇有点《世说新语》的味道。有一日,李龟年至岐王李范宅,恰逢两名女乐师隔帘弹琴。他听了一曲,笑着说:“弹琴之人的故乡,一秦一楚。”大家都不信,只有李范拍手大笑说,先生果然高明,一位来自陇西,另一位来自扬州。于是举座皆惊。而更让大家吃惊的是,李龟年突然掀开帘幕,走了进去,拿起那位陇西乐师身旁的琵琶,独自演奏起来,一曲弹完,长揖而去。大家沉浸于音乐的魅力之中,李范竟也不以龟年为失礼。
宋人笔记《松窗杂录》则记载了与他有关的另一个小故事,虽然在这个故事里他只是配角,主角另有其人。那是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唐玄宗和杨贵妃在月色中观赏牡丹花,李龟年率乐队在旁奏乐。玄宗忽然说:“赏名花,对妃子,如此良夜,就别唱旧乐词了。”于是叫李龟年去宣召李白进宫。李白是诗仙,更是酒鬼,那晚也不例外,进宫之前已是烂醉如泥。玄宗见了李白,便问先生还能喝一杯吗?李白接过贵妃亲手递过来的西域葡萄酒,一饮而尽。玄宗笑了,说,那我就放心了,请先生写首诗吧,就写写眼前的牡丹花吧。李白转过头,看着牡丹花,口中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玄宗拍手赞叹,只见李白漫步月下,飘逸如仙,索来纸笔,在金花笺上运笔如飞:“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众人看了,皆惊惧。玄宗却哈哈大笑说,李龟年,你以为当用何调?李龟年平静地说,清平调如何?玄宗颔首道,妙。于是玄宗命人唱这首诗,龟年奏乐,玄宗亲自用玉笛伴奏。
关于杜甫与李龟年的交往,史书上没有太多记载,那时杜甫只是一个不得志的小官吏,奔走于富儿之门,而李龟年却是名扬天下的梨园乐师、天子门生。估计二人最多是点头之交。
很多年以后,晚年的杜甫乘舟飘零到长沙。那是大历五年,杜甫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那时他依然吃不饱饭。在当地一个简陋的饭局上,他看到一个老乐师,衣衫破旧,还是天宝年间的装束,抱着一把旧琵琶,边弹边唱。老乐师在唱一首老歌——《相思曲》:“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满座的客人,正在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没有人认真听他弹唱。
而我们的杜甫,却激动地端起酒杯,冲到老乐师面前,说,先生,请您饮下这杯酒。老乐师边喝酒,边喃喃自语,这是王维写给我的诗,你知道王维吧?杜甫点点头,我知道,我还知道您就是先帝最欣赏的乐师李龟年先生。老乐师浑浊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他说,先生您认错人了。杜甫用力抓住他的双手,一字一顿地说,不会的,那时我在长安,那时我很年轻,我听过您的演奏,我常常会想起,一生都不会忘记。
那天,杜甫喝了很多酒,临别之际,送给老乐师一首诗——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那一年的江南,风景的确很好。
二 五十年间似反掌
“在月明之夜,常见到玉壁上出现舞剑的人影,有时是男子,有时是女子,有时更是男女对使,互相击刺。玉壁上所显现的剑法之精,我太师父别说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象不到,那自是仙人使剑。我太师父只盼能学到几招仙剑,可是壁上剑影实在太快太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无,说甚么也看不清楚,连学上半招也是难能。”——金庸《天龙八部》
在金庸的武侠世界里,无量山的前辈宗师偶然在湖畔玉壁之上,看到无崖子和李秋水舞剑的投影,惊为天人,试图从中悟出精妙剑法。后来二人早已离开多年,无量山的徒子徒孙却还坚持盯着玉壁看,盼望剑仙再出现,以致走火入魔,竟把飞鸟掠过当作剑仙身影。
其实在古代,的确有人因为观看舞剑而悟道。这个人从东土大唐来,是个和尚,名字却不叫唐僧,而叫怀素。除了念经之外,怀素和尚每天的功课就是练书法。一般和尚练书法,是为了修身养性、心平气和,他不一样,练的是狂草,而且写字前总是先把自己灌醉,然后抓住一支破毛笔,看到什么就在上面写字,墙上、树上、路过行人的衣服上,胡乱涂鸦。茶圣陆羽《僧怀素传》说他“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其实说白了,就是喝醉了乱写乱画、自娱自乐,直到有一天,怀素和尚遇到公孙大娘。
那一天,一定是一个黄沙飞舞的秋日,夕阳给予长安城近乎大漠的色彩。怀素也感觉到了大漠的灼热,让他有种眩晕之感。此时他正躺在一棵大树的枝丫上,树下扔着他的酒囊。正昏昏欲睡,忽然树林里群鸟惊飞,怀素猛地没了醉意——不会是老虎来了吧?那时的长安是真有老虎出没的。怀素一眼望去,只见树林的空旷处,一个白色身影正在飞舞,手中寒光闪耀,所到之处,黄叶狂走,飞鸟惊鸣。啊,原来是一个女子在舞剑,一袭白衣,剑影飘飘,翩若惊鸿,怀素看呆了。
很久之后,怀素和尚回忆说,那个女子就像一只大漠里的飞鸟,似乎要飞到夕阳之上,黄沙环绕在她的剑影之下,如同海市蜃楼里的楼兰古国。(据后世的陈寅恪先生考证,公孙大娘是西域胡人,手中所舞是双剑。陈先生是连杨贵妃的体重都可以考证出来的,所以,我相信公孙大娘是一个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西域女子。)最奇怪的是她的舞姿,那是怀素和尚从未见过的奇异招式,后来他说那是“孤蓬自振,惊沙坐飞”。当然,后来怀素和尚也怀疑那天喝了太多酒,看到的只是幻觉。
他写信给张旭——这个人也是练草书的,两人并称“颠张醉素”,类似于“南慕容北乔峰”。他们之间通信,都是写狂草,以让对方看不懂为骄傲。在这封信里,怀素和尚描述了自己的见闻,还说那天之后,他好像从中悟道了,把看到的剑法用于书法,笔锋如剑锋。张旭回信说,世间如果有可以这样舞剑的女子,那一定是公孙大娘。再后来,宋朝人说怀素的狂草“如壮士拔剑,神采动人”,怀素和尚如果知道,一定会摇头笑笑——其实我练的是西域白驼山的女子剑法。
而这个名叫公孙大娘的女子,我们的老杜也见过,那时他还是小杜,是一个六岁的小朋友,随父亲到郾城旅游。那也是杜甫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年轻的父亲牵着他的手,他感到父亲的手如此有力,这种力量让他感到安全,父亲衣袖里的糖果更是让他心满意足。正在杜家父子惬意散步的时候,忽然看到远处人山人海,于是他们也跑去看热闹,只听所有的人都在呼喊两个字——“大娘!”小杜感到很奇怪,估计是一个会包大娘水饺的老大娘,怎么会这么受欢迎?挤进去一看,却是一位妙龄女郎正在舞剑,这位女郎似乎也看到了挤进人群的小杜,对他嫣然一笑。
很多年以后,白发苍苍的杜甫回忆说,那一天她的身影飘然而来,我抬起头来,她轻轻挥舞了衣袖,剑光遮盖住了太阳的光芒,让我仿佛看到月光洒在大江大海之上,万里清辉,如痴如醉。
杜甫回忆这个场景的时候,是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他已经五十六岁。漂泊一生的老杜,在白帝城的风急天高之中,忽然看到了一个女子正在舞剑,那个身姿让他忽然觉得无比熟悉。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抑或是梦境,于是猛地灌了一口酒,嗯,酒是苦的、辣的,不是做梦。他按捺住激动,走去询问。女子说,我叫李十二娘,是公孙大娘的弟子。老杜感慨万千道“五十年间似反掌”(《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他又喝下一杯酒,回味了一下,然后看了看天边一弯冷月,背上行囊,迎着荒山的风,徒步前行。忽然,他又走了回来,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双手递给那个女子,说,这把剑,送给你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 曹霸丹青已白头
杜甫是诗人,然而其仕途的第一站却阴差阳错,成为一名文职军官,职务是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级别是从八品下,职责是管理太子东宫里的盔甲兵器。
老杜当这个官时已经43岁了,估计是考虑到他的年龄,朝廷还给了他一个宣议郎的虚衔。老杜被正式任命后,特意写诗解嘲说:“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官定后戏赠》)老杜在部队虽然级别低,但由于是诗人,还是有机会结识了不少将军。这一点从那时他的诗题目就可以看出,比如《久雨期王将军不至》《寄赠王十将军承俊》《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魏将军歌》等等,都是老杜与将军们交游之行迹。
老杜的将军朋友们里面,有一位曹将军值得一说。曹将军官拜左武卫将军,从三品官员,比老杜足足高出四个级别。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就是专门写给他的诗,开头就很霸气——“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原来,这位曹霸将军是魏武帝曹操的子孙,名门之后。至于是曹操哪一支的子孙,是曹丕、曹植,还是其他?老杜并未透露。但是,唐朝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则直言曹霸乃曹髦之后裔。
曹髦何许人也?曹髦,字彦士,其曾祖父是曹操,祖父是曹丕,幼年封高贵乡公,后来被司马氏立为皇帝。他是个才华横溢的少年,钻研经学,常去太学与儒生讨论经义,关心民生,几次减免百姓赋税,为人大度,很受百官拥戴,时人称赞他“才同陈思(曹植),武类太祖(曹操)”,甚至有人认为他是“武帝更生也”。他只活了十九岁,说过最有名的一句话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
另外,鲜为人知的是,曹髦其实还有一个身份——画家。就是那本揭露曹霸身世的唐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道“曹髦之迹,独高魏代”,视其为曹魏最出色的画家。
而巧合的是,曹髦的后裔曹霸将军,也是一位画家,最擅长的是画马。老杜在诗里称他画马是“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从杜诗里看,曹霸至少画过下面几匹马:
一是太宗“拳毛马呙”,即唐太宗李世民征战沙场时的座驾,这匹马又叫“许洛仁”,听起来像个人名。没错,其实就是人名,李世民兵行武牢关,代州刺史许洛仁将这匹马献给了他,此马浑身卷毛,毛色不佳,一般并不是良马之相,而李世民并不以貌取马,而是亲自上马试驾,并以“许洛仁”之名作为马名,可见当时仍然未脱胡俗、不拘小节。“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此马后来随李世民大战刘黑闼于漳水之畔,身中九箭而不倒,救了李世民一命,力竭而死。后来李世民下诏将其陪葬昭陵,作为昭陵六骏之一,并题赞曰:“月精按辔,天驷横行。孤矢载戢,氛埃廓清。”
二是玄宗“玉花骢”,此马身上有花纹,而面白如玉,又名玉面花骢,是西域属国进贡的名马,有汗血宝马的血统,高大威猛,雄壮彪悍。玄宗一见大喜,命宫中画师绘图,皆不满意,听近侍说曹霸擅长画马,于是传召曹霸进宫。玉花骢昂首立于阶前,曹霸在白绢上作画,挥笔如刀,酣畅淋漓,画完之后,众人围观,只见骏马如龙,呼之欲出,众人皆惊叹,连养马官吏都为之怅然若失。玄宗大喜,置画于御榻之上,与阶前之玉花骢迎面而立,玉花骢也以为遇见同类,对之嘶鸣不已。
除此之外,玄宗的马还有一匹“照夜白”,曹霸也画过,其弟子韩干也画过。韩干所画之图至今尚存,一匹高大白马拴在马桩之上,昂首长啸,欲奋蹄而飞。但杜甫不喜欢韩干所画,说:“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估计是不喜欢他把马画得如此肥大,他喜欢“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房兵曹胡马诗》)那种感觉,所以曹霸的风骨瘦马,更合老杜口味。
三是郭家“狮子花”,郭家即唐朝中兴名将郭子仪,此马是唐代宗赐给郭子仪的,因为毛卷如狮子而得名,又名九花虬,唐人苏鹗《杜阳杂篇》说此马“额高九寸,毛拳如麟,头颈鬃鬣,真虬龙也。每一嘶,则群马耸耳,以身被九花文,故号为九花虬”。杜甫在成都看到曹霸画的狮子花,称其“此皆骑战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
老杜在成都遇到曹将军的时候,已是天下大乱,曹将军也已被贬为庶人,在街头为路人画素描,卖画为生,“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两个漂泊天涯的人,重逢街头,抱头痛哭。老杜也很穷,无以为赠,为他写了一首名叫《丹青引》的诗,曹将军估计会为老杜画幅素描,可惜他的画没有一张留传到后世,只留在了老杜的诗里。在诗里,老杜特意记下了那几匹马的名字,它们横行万里,或血战沙场,或栖身宫禁,见证了大唐的兴衰荣辱。
再后来,杜甫在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楚地的孤舟之中,追忆故人,写了几首奇怪的诗。其中就写到这位曹将军,“曹霸丹青已白头”,“人间不解重骅骝”(《存殁口号二首》其二)。
千年之后,一个叫敦诚的旗人写下一首《寄怀曹雪芹》:“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四 诗是吾家事
杜甫的祖先,与苏东坡的祖先,曾经坐在同一间屋子里,四目相对。
时间是则天武后的时代,地点是天官衙门,天官就是过去的吏部,被武后改了名字。
苏东坡的祖先苏味道,时任天官侍郎,此刻他埋头翻看案头的文牍,里面都是本年度铨选的材料。大唐制度,五品以上官员由皇上亲自任命,六品以下按文武二途,分别由吏部、兵部铨选,优秀者晋升,合格者留任,不合格者贬罢。这也是大唐吸取隋亡的教训。据说当年隋炀帝自江都而幸涿郡,在那里随意铨选官吏三千人,让这些人随船徒步三千里而归江都,一时物议沸腾。有鉴于此,大唐铨选,以身、言、书、判为科目,以德、才、劳为标准,其中“判”就是写文章。
而此刻杜甫的祖先,准确地说是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也正在天官衙门,观其神情,淡定从容,莫非他也是位侍郎?非也,他时任隰城县尉,是一名基层官吏,此刻正在被铨选,主考官就是苏味道。
两位大文豪的祖先相遇,有无碰撞出火花,史书没有记载,但却记载了一个场景。
杜审言走出天官衙门,对同伴说了一句话,让众人目瞪口呆。
他说,苏味道必死无疑啊。
众人惊问何出此言,杜审言笑了笑:“他读了我写的文章,一定会羞愧而死啊。”
如果不是这段话记载在欧阳修主编的《新唐书》里,我是真不敢相信,还有这么狂的人。
但更让我大跌眼镜的是,他接着说了一句:“我的文章,可以驱使屈原宋玉;我的书法,可以让王羲之俯首称臣啊。”
虽然过了一千年,似乎仍可想象,当时在场众人瞠目结舌的样子。
那时候大唐帝国像一匹刚刚成年的汗血宝马,雄健威武,意气风发,释放出自汉亡以来压抑了四百年的情绪,奋蹄飞奔,天马行空。伴随着秦王破阵乐的雄壮鼓声,人们被这种盛唐气象所感染,整个社会迸发出生机勃勃的生命力。特别是魏晋以降“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门阀制度土崩瓦解,士人建功立业的渴望被激发出来。李白有诗:“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这是何等自信!杨炯亦有诗:“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又是何等慷慨!
正是在这种氛围之下,杜审言的狂放并未引起苏味道的不满,二人反而结为好友,与另外二人并称“文章四友”。
虽然杜审言留在文学史上的身份是一名诗人,但他最自信的却是文章和书法,没把写诗当成正事,早年基本上都是为了应酬而写诗。直到后来因事被流放,才开始认真地写诗。被流放到哪了呢?峰州?峰州在现在的什么地方?在越南……
路过江南的时候,他为一位饯行的老朋友写下一首诗——“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写这首诗,杜审言动了真感情,江南的春色让他动容,难能可贵的是这种真挚强烈的感情,却是用工整的诗律予以节制、表达。明朝人胡应麟编《诗薮》,把这首诗封为“初唐五律第一”。
但对杜审言的诗评价最高的,还是他的亲孙子杜甫。杜甫曾经对一位四川和尚说“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认为杜审言写诗是古代第一名。小儿子宗武过生日的时候,杜甫也一再提醒他“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
关于杜审言,还有个事情值得一提,那就是他的次子杜并。审言晚年因恃才傲物,被贬为吉州司户参军,杜并亦随任,时年十三岁。审言到了任地仍然倨傲,被上官周季重抓起来,并要被处死。杜并闻知,潜入周府,在宴席上刺杀了周季重,自己也被士兵杀死。临死之前,这位十几岁的少年笑着说,请杀了我,释放我的父亲。据说事情传到武后耳中,对其嘉叹不已,召回了审言。
关于这位伯父,杜甫在诗中似乎并未提及。当我读到他的一首《义鹘行》,总觉得这首诗似乎有杜并的影子:
飘萧觉素发,凛欲冲儒冠。
人生许与分,只在顾盼间。
聊为义鹘行,用激壮士肝。
五 吾家碑不昧
如果有机会穿越到大唐,见着老杜,悄悄问他一句“听说您的祖先是蛇精”,他会生气吗?不会的,估计他会神秘兮兮地微笑着说:“你也听说了?”
这可不是杜撰,而是有白纸黑字的证据,就在老杜自己写的文章里。那是开元二十九年(741年)的寒食节,老杜正值而立之年,隐居在东都洛阳郊外的首阳山。那里埋葬了汉晋以降无数王侯将相、贩夫走卒。在那里,他写了一篇祭文《祭远祖当阳君文》,在文章里颂扬了一位名叫“当阳君”的祖先的丰功伟绩,其中写道“降及武库,应乎虬精”。
虬是什么?就是有角的小龙。老杜的这位先祖就是魏晋名将杜预,参与平蜀灭吴的战争,官拜镇南大将军,赐爵当阳县侯,故号“当阳君”。
关于杜预是虬精的有关传说,考之古籍,现在能看到的最早记载是《太平广记》引古本《刘氏小说》:“杜预为荆州刺史,镇襄阳时,有宴集,大醉,闭斋独眠,不听人前。后尝醉,外闻斋中呕吐,其声甚苦,莫不悚栗。有一小吏,私开户看之,正见床上一大蛇,垂头床边吐。”当然,此乃小说家言,不足为据,然而杜甫并不视之为辱没祖先的英名,反而认认真真地把“应乎虬精”四个字写在了祭文里,只是将大蛇美化为有角小龙。
这四个字前面还有四个字“降及武库”,“武库”是什么?是汉代储存兵器装备的库房。《晋书·杜预传》:“预在内七年,损益万机,不可胜数,朝野称美,号曰杜武库,言其无所不有也。”也就是说杜预知识渊博,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作“杜武库”,类似于“药匣子”之类的绰号。
杜甫的这位祖先,还真是一位传奇人物,怎么说呢,他曾经是我国古代历史上唯一一个被同时列入文庙、武庙的历史人物。这个纪录直到明朝才被打破——明朝把诸葛亮列入文庙,才破了这个纪录。
且慢,他不是个武将吗?是的,但他却有个与众不同的癖好——《左传》癖,平生最爱读《春秋左氏传》。史书上有一段文字颇为精彩,有《世说新语》的味道:“时王济解相马,又甚爱之,而和峤颇聚敛,(杜)预常称‘济有马癖,峤有钱癖’。武帝闻之,谓预曰:‘卿有何癖?’对曰:‘臣有《左传》癖。’”
不对啊,三国时代关老爷还每夜灯下读《春秋》呢,怎么没进文庙?关键是人家杜预读《左传》不是业余水平,而是边读边写注释,编写了《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春秋释例》《春秋左氏传音》《春秋左氏传评》等书。这些“辅导教材”有多专业?举个例子就知道,到了清朝嘉庆年间,大学者阮元主持重刻《十三经注疏》,其中《左传》用的还是杜预的注释。杜预水平之高可想而知,因此被视为光大儒教、发扬圣学的重要人物,破例成了进入文庙的武将。
在那个风云际会的三国乱世,杜预的满腹才华有了用武之地,他曾经初出茅庐,翻越秦岭,作为钟会的幕僚参加了灭蜀之战,后来独当一面,镇守荆州,屡次上表劝说晋武帝伐吴,“何惜而不一试之!”终于说服了晋武帝,杜预带兵奇袭西陵,在灭吴之战中立有大功。东吴遗民对其非常愤恨,《晋书》上说:“吴人知预病瘿,惮其智计,以瓠系狗颈示之,每大树似瘿,辄斫使白,题曰杜预颈。”也就是杜预患有甲状腺肿大,脖子比较粗,吴人看到长包的大树,就把树皮刮掉,写上“杜预颈”,以此泄愤。
杜预晚年镇守襄阳,还干了一件绝无仅有的奇事。他写下自己的生平事迹,刻成一块石碑,立在山谷之间,僚属们皆来围观拍马。杜预却突然将石碑推倒,落进深水之中。他笑着说,几百年后,深水也会成为高山,那时,这块碑就会浮现了。
几百年后,正是大唐。水倒是没变成山,他的碑也没有浮出,浮出的是他的子孙老杜。老杜正泛舟江上,准备“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孤舟之中的老杜,想起那块碑,说“吾家碑不昧”(《回棹》)。是啊,那块碑虽然永沉水底,但碑上的字,却留在老杜的心中。
而那位英雄的祖先,虽然在庙堂被万人祭祀,但最终还是化为一颗小小的星,在无尽黑暗的夜空闪烁,照着老杜颠沛流离的旅途。老杜抬头望天,挺直腰,背上行囊,继续前行,背后留下他深沉的声音:“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六 李邕求识面
杜甫有一次喝醉了,写了一首狂诗,比李白还要狂。
其中有四句话,是老杜的自我鉴定:“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啥意思?这四句话说了四个人,第一位是西汉的扬雄,以赋闻名;第二位是三国的曹植,擅长写诗。老杜认为自己写得比他们好。前两位都是古人,后两位则是老杜的“当代人”。
先说第四位人物王翰。王翰也是位诗人,只留下十四首诗,其中有一首《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首诗后来被明朝人称为七言唐诗“压卷之作”。但在王翰的时代,他最出名的还不是诗,而是狂,他到长安考中进士之后,自己做了一张“英雄榜”,写满大唐文坛名士的姓名,按照“战斗力”排出三六九等。这倒也无妨,但这位老兄却把自己堂而皇之排在了榜首,以天下文坛盟主自居,还大张旗鼓地把榜单张贴在长安闹市。一时舆论哗然,朝廷出面追究,王翰狂名传遍大唐。可见此人多么目空一切!但据老杜说,王翰愿意与他做邻居。这事儿有没有,已不可考。
最后说这第三位人物李邕。这位也是大唐文坛的大佬级人物,出身名门,其父是那位给昭明太子《文选》做注的李善。李邕更是青出于蓝,十几岁就名扬天下,长大后倾心结交名士,为官仗义执言,甚至敢当庭批评武则天的男宠张昌宗,其书法也是独步天下,颇得王羲之的风骨。于是海内推其为文坛泰斗,很多外地读书人到了长安,都等在李邕家门口,只为有机会看他一眼。然而杜甫说,李邕特地托人传话,只为求见老杜一面。这事是不是真的?还真是。
那是天宝四年(公元745年),距离安史之乱爆发还有十年,正是大唐最璀璨的盛世年华。那一年,李邕六十八岁,杜甫三十三岁,李白四十四岁。李白和杜甫两个闲散诗人,正在壮游燕赵齐鲁,偶然到达齐州(济南)。李邕当时在三百里之外的北海(益都)担任太守,听说两位诗人驾到齐地,连忙派人传话,恳请两位多留几日,等他拖着老迈的身躯赶去济南相会。
李白,李邕是见过一面的。那是二十余年前的开元七年(公元719年),李邕还是壮年,在四川为官,李白正值青春年少,去拜访李邕。那场见面并不愉快,李白一生笑傲权贵,平交王侯,那天也是不拘俗礼,放言高论,纵谈王霸,让恪守儒教的李邕很是不快。李白不以为意,临别写了一首《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意思是,像我这样的大鹏,岂是你们这些凡鸟可以理解的?孔子尚且说后生可畏,你李邕又怎敢轻视少年人呢?如今二十余年过去,李邕老了,李白也飘零半生。他们终于有机会再次相逢。
杜甫,李邕却是从未见过,只是以前听说过这位落第士子写的诗,便大为欣赏。他特意在济南历下亭置酒,与杜甫把酒长谈。两人虽年龄、身份悬殊,却相谈甚欢。后来杜甫回忆说,那一天他们品评了初唐诗人崔融、苏味道、杨炯、李峤、张说、杜审言的诗,其中李邕对杜甫祖父杜审言的诗给予了中肯的评价,并鼓励杜甫继承家学。杜甫深受感动,在酒席上写下《陪李北海宴历下亭》,在诗里流露真情,“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来看望您了!
后来竟然一语成谶。两年后,李邕被李林甫杖杀。
消息传来,李白愤怒地拔剑击柱,长啸:“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他在被流放夜郎的途中,特意来到李邕旧宅,题诗道:“我家北海宅,作寺南江滨。”(《题江夏修静寺》)
杜甫的悲伤则更为沉痛、更为久远。李邕死后二十余年,老杜仍然写诗追忆,在《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的开头,杜甫说:“长啸宇宙间,高才日陵替。古人不可见,前辈复谁继。”是啊,我在宇宙之中长啸奔走,却再也看不到他了,但我不会忘记他,不会忘记在我最落寞的日子,他给我的温暖。
七 白起真成一竖子
老杜写诗,多次提及哥舒翰,甚至还专门写了一首二十韵的长诗寄给他。文章一开始就夸他不仅当世武功第一,而且超越古人——“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君王自神武,驾驭必英雄。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先锋百胜在,略地两隅空。”(《投赠哥舒开府二十韵》)。
不仅老杜这么夸他,老杜的朋友们也是如此。比如李白也写了首诗寄给哥舒翰,虽然没老杜写得长,但比老杜写得更有气势——“天为国家孕英才,森森矛戟拥灵台。浩荡深谋喷江海,纵横逸气走风雷。丈夫立身有如此,一呼三军皆披靡。卫青谩作大将军,白起真成一竖子。”(《述德兼陈情上哥舒大夫》)最后一句简直把哥舒翰比作战神。
哥舒翰究竟何许人也,值得诗仙诗圣这么捧他?哥舒翰是位奇人,来自遥远的西突厥哥舒部落,以部落名字为姓氏。他出生在一个军官家庭,自幼生活在安西都护府,过着仗义疏财、狂歌痛饮的游侠生活,以布衣之身客居长安,重然诺,有肝胆。直到四十岁的时候,其父病死,他遵守汉人习惯,守制三年。因被长安县尉轻视侮辱,他受到刺激,远走河西,从军绝域。他辗转投入河西节度使王忠嗣帐下,忠嗣对其非常赏识,命其为衙将。哥舒翰曾带领一支小部队巡边,正好在苦拔海遭遇入侵的吐蕃大军,众皆失色,他从容布阵应对,并带头冲锋陷阵,手中长枪都打折了,“翰持半段枪迎击,所向辄披靡,名盖军中”。突出重围,一战成名,擢授右武卫将军。《新唐书》还记载了一个镜头:“翰尝逐虏,马惊,陷于河,吐蕃三将欲刺翰,翰大呼,皆拥矛不敢动。”简直像《史记·项羽本纪》的场景:“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
他最辉煌的战绩是天宝八年统帅朔方、河东群牧兵十万,收复河西重镇石堡城。此城为吐蕃所占,作为侵扰河西的桥头堡,大唐数十年未能收复,哥舒翰数日即攻破。消息传来,天下轰动。这一年,李白恰在江南,遇到夜里下雪,酒兴大发,诗兴也浓,听到这个消息,写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感慨自己不能像哥舒翰一样建功立业。
后来还发生一件事,哥舒翰的伯乐王忠嗣获罪,哥舒翰不远万里前往长安为其据理力争,请求朝廷宽恕王忠嗣。部下劝其多带金银珠宝用来贿赂当道,哥舒翰摇了摇头说,朝廷如果采纳我的意见,自然会听从,如果不想采纳,金银又有何用?玄宗感其所言所行,因此没有杀掉王忠嗣。“朝廷称其义。”哥舒翰平时喜欢模仿古代大将,爱读《左传》《汉书》,一时有儒将之誉。
当是时也,大唐精锐之师都集中在两个人手里,一个是安禄山,另一个就是哥舒翰,前者被封为东平郡王,后者被封为西平郡王。唐人杜佑指出:“哥舒翰统西方二师(河西、陇右),安禄山统东北三师(范阳、平卢、河东),于是骁将锐士,善马精金,空于京师,萃于二统。”(《通典》)
哥舒翰很看不起粗鲁无礼、飞扬跋扈的安禄山,有一次两人在长安宫廷宴会上遇到,安禄山过来套近乎,对哥舒翰说:“我父胡,母突厥;公父突厥,母胡。族类本同,安得不亲爱?”哥舒翰回言讽刺他忘本,俩人差点拔剑相向,幸亏高力士过来斡旋,才没打起来。估计当时玄宗一定在远处微笑着端着酒杯,冷眼看着这一幕。
等到安禄山起兵时,哥舒翰由于长期在大西北酗酒吹风,患了中风,废居长安养病好几年了。叛军兵临潼关,玄宗才着急,急忙派人请哥舒翰出山,率军守卫潼关。哥舒翰当时已经无法行走,请求朝廷派其他人去,使者用担架抬着他到达潼关。他无奈之下,只得应命。哥舒翰分析了形势,向朝廷进言:“禄山虽窃据河朔,不得人心,请持重以敝之,待其离隙,可不血刃而禽。”决心固守潼关,不轻举妄动。而玄宗却听信谗言,怀疑哥舒翰拥兵自重,“使使者趣战,项背相望也”。
哥舒翰终于犯了他人生最大的一个错误,顶不住压力,恸哭出关,出击叛军。结果,他手下都是新组建的乌合之众,不听号令,一遇铁骑,自相践踏,最后全军覆没。后来,老杜路过这片战场,写诗说:“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潼关吏》)
担架上的哥舒翰,再也无法持枪血战,被部下绑去献给了安禄山,后来死在安庆绪的手中,而安禄山也被安庆绪所杀。这一对冤家的归宿,竟然是一样的。
很多年之后,唐朝使者出使吐蕃,听到边民唱歌,漫不经心地问歌词是什么意思。翻译倾听了很久,认真告诉他说,这首歌叫《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八 议者死路衢
老杜的诗被称为“诗史”,以前不觉得,后来读《资治通鉴》等史书之后,再回头读杜诗,才体会其味道。比如《后出塞五首之四》“献凯日继踵,两蕃静无虞。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越罗与楚练,照耀舆台躯。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此诗描写了“安史之乱”前夕的历史场景。
先说第一句“献凯”,东北奚、契丹两族,唐代称为两蕃,依附于唐,唐羁縻两蕃,以此牵制突厥,玄宗还写信给突厥可汗,警告他不要侵略奚、契丹,“两蕃既归国家,亦即不合侵伐”(《敕突厥可汗书》),还多次将公主下嫁奚、契丹的首领。所以老杜说“两蕃静无虞”,基本保持边境和平稳定。那么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献凯(献捷献俘)呢?《资治通鉴》记载,天宝十四年“禄山奏破奚、契丹”,甚至“奏击奚,破之,虏其王李日越”,能够俘虏奚王,可谓不世之功了。安禄山时任营州都督、平卢军使、押两蕃渤海黑水四府经略使,统领数十万大军,驻扎在唐与两蕃的边境,常常上奏朝廷边境有警,纵兵攻打两番,引发两番不满,改为依附突厥,进攻唐朝,于是安禄山再向朝廷请兵、请粮、请银、请功,如此循环往复。安禄山自己因军功被封为东平郡王,他上奏朝廷“臣所部将士讨奚、契丹、九姓及同罗等,功勋甚多,乞不限常格,超资加赏,仍写告身付于臣军,授与将士”(《资治通鉴》)。于是安禄山部下除将军者五百余人,中郎将者二千余人,以此收服人心,为叛乱做准备。因此第二句说“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都在击鼓吹笙、大肆庆功。
而大唐倾盛世之国力,给安禄山运粮食和赏赐,老杜亲眼见到这一场景。第三四句“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越罗与楚练,照耀舆台躯”,看那大海之上,帆船如云,都是去往辽东,满船的大米产自吴地,精美的丝绸布匹来自越地和楚地,而这些精美丝绸都穿在了安禄山的奴仆(舆台)身上。
唐玄宗对安禄山的宠信,可谓深矣。天宝十三年的春天,禄山到长安,临别之际,玄宗脱下自己的御衣,给他披上。于是“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甚至朝廷的使者到了范阳传旨,安禄山都称疾不出。天下人皆知安禄山要反,只有玄宗一人不信。
老杜最后说了一句“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五代人修《旧唐书》,冷冷地写道:“人言反者,玄宗必大怒,缚送与之。”谁敢说安禄山要造反,玄宗就把他绑送安禄山,交给他处置。从此,谁敢多嘴?
对了,老杜的朋友李龟年曾经在宫里表演过一个场景,他打扮成肥肥大大的安禄山的样子,听从长安回来的探子报告朝廷举动,表情夸张,神情滑稽。史书记载“上大笑”。
九 邻人满墙头
老杜一生漂泊,曾经拥有很多邻居,他们常常在老杜的诗里一闪而过。
安史之乱期间,老杜跋涉千里,回家探亲,当时战火纷飞,亲友生死不知,一进家门,“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妻子和孩子们都以为老杜回不来了,既惊又喜,泪下如雨。这时,“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老杜很穷,家很破,都是矮墙头,邻居们纷纷趴在老杜家墙头,看他们久别重逢,也流下感动的泪水。
当天夜里,老杜与妻子“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还是感觉跟做梦似的,第二天一大早,老杜听到院子里的鸡乱叫,起来把鸡赶到树上去,这才听到敲门声,“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打开一看,是邻居们来了,“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而且不是空手来的,都提着酒,来慰问老杜。邻居们不好意思地说:“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戈既未息,儿童尽东征。”孩子们都去打仗了,没人种地,粮食不够,所以酒没啥味道,请不要嫌弃。老杜听罢,感动地为他们长歌一曲。“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以上均引自《羌村三首》)这些贫穷而深情的邻居们啊!在这样一个乱世,老杜一家只是避难于此,却得到如此情谊,让老杜不胜唏嘘。
老杜流落到成都之后,也在诗里记录了一些邻居。有的邻居经常把自家院子种的菜送给老杜吃,“故人分禄米,邻舍与园蔬”(《酬高使君相赠》),一位姓崔的县令来拜访老杜,老杜也要把邻居老头请来一起喝,“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客至》),有一位在老杜家南边住的邻居,叫斛斯融,听名字像鲜卑人,老杜很喜欢他,把他作为“酒伴”,经常“走觅南邻爱酒伴”(《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一》,老杜自注:“斛斯融,吾酒徒。”),老杜有时候喝多了,还会跑到一个叫黄四娘的邻居家里看花,“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六》)。
每到节日,邻居们知道老杜独自一人,还会常常邀请他一起过节。比如立春社日,是重要的民间节日,百姓靠土地为生,在这一天会祭祀土地爷。“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社日的时候,邻居家老头邀请老杜来品尝春天新酿的酒,还“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让儿媳妇取大瓶酒、大盆肉来,保证老杜酒足饭饱。老杜“感此气扬扬,须知风化首。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是啊,在他困难的日子里,这些平凡朴实的邻居们给予的温暖,他又如何能够拒绝呢?
入蜀之后,饮得更多。蜀酒的浓烈,让他多年飘零的瘦骨头感到暖和,以至他常写诗赞叹“蜀酒浓无敌”(《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他喜欢喝汉州的鹅黄酒,昏黄沉郁,“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舟前小鹅儿》);还有戎州的重碧酒,碧绿清雅,若是有春日新采摘的荔枝佐酒,则口味更佳,“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宴戎州杨使君东楼》);最喜欢的还是郫县的郫筒,这种酒在春天酿好,密封在新鲜的竹筒里,喝的时候打开,能闻到竹子的清香,这是老杜后来经常追忆的味道——“酒忆郫筒不用酤”(《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其一)。
这些都是好酒,老杜很穷,平时喝不起,“蜀酒禁愁得,无钱何处赊”(《草堂即事》)。客人来访茅屋,他口袋里的铜钱也只买得起一斗浊酒。“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逼仄行赠毕曜》)。有时还得从邻居家借酒,“隔屋唤西家,借问有酒不”(《夏日李公见访》)。魏晋酒徒谓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于是老杜请客喝酒,“群贤毕集”——“座对贤人酒,门听长者车”(《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
饮酒的时候,他会在月光下端起酒杯,看着茫茫夜色,思念远方亲人,“对酒都疑梦,吟诗正忆渠”(《远怀舍弟颖观等》)。更多的时候,他想起那些老朋友,想起少年时代与李白、高适同游中原,走马呼鹰,纵横快意,诗酒唱和,“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遣怀》)。有一次他路遇一个老朋友,两人二十年未见,感慨“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赠卫八处士》)。那一次,杜甫喝了很多酒,只因为主人问了一句话——下次见面不知又是何时?“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赠卫八处士》)。杜甫是最爱朋友的人,最怕饮的是离别酒,尤其是乱世离别,更是伤怀。有一次他为一位北上的朋友送行,竟然难过得一杯酒也饮不下,“临岐意颇切,对酒不能吃”(《送李校书二十六韵》)。
老杜喝上一壶浊酒,有时会突然放下杯子,痛苦地皱起眉头,不是因为酒难喝,而是想起北方沦陷的河山,“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戈既未息,儿童尽东征”(《羌村三首》其三)。有时候,他喝醉了,变得快乐起来,还要“浊酒寻陶令”(《奉寄河南韦尹丈人》),提着酒壶去找古人同饮。
广德元年(763年)的春天,老杜在梓州喝醉了。那天,他正在捡木柴煮槐树叶,以充午餐,猛然听见村民大喊“官军收复蓟北了”。老杜的泪猛然掉了下来。他奔跑到村口的小酒馆,掏光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几壶酒,边笑,边哭,边喝酒,边唱歌。
那是老杜这辈子喝的最好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