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700多个等待移民听证的日子,枯燥、无奈之中,一个懂得福建民间折纸法的人,用纸折了一只简单的鸟。像草原上的星火一般,其他狱友迅速跟进,以他们在绝境中进发出的创意,试验各种不同的材料、折法、造型,制做出了凤梨、七层宝塔、有翅难飞的笼中鸟、金色冒险号的模型、圆顶的美国国会山庄等上百件作品。这些作品经美洲华人博物馆以“飞向自由”为题展出后,在全美获得了巨大反响。各地买主纷至沓来,卖得的收入,部分支付他们请律师的费用,部分存在他们的狱中账户里,但电视上显示出他们的面容,一个个阴郁、茫然,尚看不出有重获自由的希望……
我从来没有打过人。那天晚上,我狠狠甩了妻子两个耳光,转头出了家门,开着我那辆破“别克”,上了高速公路,不管附近有没有巡逻的警察,我一上来就是70Mile(英里)。打艾森豪威尔当总统以后,蛛网一般密布的高速公路遍布全美,给美国的经济注入了强大的活力外,我看也给历代青春期的反叛者与生活中的压抑者,提供了一个宣泄的好去处。冷风嗖嗖地吹来,公路两旁起伏的树冠,似波涛一样劈面而来,又倏然而去,人有一种站在快艇甲板上的解放感。路上川流不息的小车尾灯,在湿润的雨夜,乍看像一只只红血球,流人了夜深色的动脉血管;而远处比华利山庄附近的环球影城,即使是在夜里,也耀眼得似一顶镶满了宝石与钻戒的皇冠……
走下影城,往南折一点路,就是好莱坞大道了,又称星光大道。以早年颁发奥斯卡奖的中国戏院为中心,两边的人行道上嵌满着绛红色的五角星,星正中以金字镌刻着历届奥斯卡金像奖得主的影星名字,以及经美国演艺界协会的专家评定后才有资格上去的视星、歌星。越靠中心,表明其艺术成就越高,影响也越大。中国戏院门口,还有一块块水泥地,当年影星们获奖后在此留下了各自的手印与足印……此刻,正是这条大道上一天中最骚动不安的时候,车流如水,霓虹如水,人似炸热锅里的芝麻。干完了一天活的导演、影星、制片人,在名目繁多的Party里切磋艺术,讨价还价,也轻歌曼舞,寻欢作乐。来自全美、乃至世界各地的年轻的俊男靓女们,更像退水时的泥鳅,翻滚在大大小小的酒吧间、咖啡屋,等待着被星探们所看中。能够有一天,在大道上那些尚无主的五角星里填上自己的名字,成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理想……
我的出路在哪里呢?心里有了隐隐的后悔,妻子的话讲得难听,却剥出了我潜藏已久的一块心病:我不要社会主义养我,难道跑到了美国,还得寄潘先生之篱下?
不是又发生了一件事,我这块心病还一下除不了:那天我一上班,先翻了翻登记簿,见一楼一个房间的客人,用房只到10点钟,交班的那位也忘了交代,此人是否退了房?我得去查房,一推门,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仍躺在床上。我喊了她几声,她不应,我不得不叫醒她:“你已经到了时间,得走了。”她坐起来,从脑袋上的发际上看,那一头黑发像是由金发染的,嘴上也涂着厚厚的黑紫色唇膏。外面已是寒风料峭的冬日,她却上身穿一件银蓝色的薄衫,下面是一条连底裤也无法遮盖的迷你裙。我心里一惊:真是见到鬼了,怎么又碰到了那路货色?
她脸上烧得像喝醉了酒,一讲话便有一股熨人的热气喷过来:“我病了……实在没有地方可去。”我说,“那你就再交钱办续住吧。”她将床头的坤包丢给我:“我没有钱了。”翻开一看,一堆乱糟糟的化妆小零碎、避孕套和一点药品外,只有几张5美元、1美元的票子。也许是坤包里还有的一个精致的小像框,才让我神经又一次搭错了弦,像框里镶着玛丽莲·梦露的照片。我感觉,十有八九,这姑娘也是来好莱坞捕捉星光之神的青睐。在中国戏院门口的那一块块水泥地上,梦露遗下的颜色偏黄的那块,总挤满了留影的青年男女……
我说,这房间可能马上就会有新客人进来,你得离开,暂时到我车子里去休息。她点点头,我拿起床上的毯子披在她身上,随我去了停车场,我将车内的暖气给打开,她就这么在车里坐着。凌晨2点钟,我下了班,将车子开到灯光依然阑珊的星光大道。我要她下来,自己想办法去哪里过夜,她轻轻地吐出一句:“Thankyou.”摇摇晃晃地下去了,柔柔弱弱得像一只刚钻出壳的毛茸茸的雏鸡。你说这事巧得莫不是天命?我转回身,正要扳档,妻子和她的表姐,像一对“NOPARK”的标志一样,笔直地站在旁边的人行道上,脸上因为震惊与气愤,几乎绷紧成了一面淹去了五官的鼓皮,唯一凸现的是双唇,失血地抖动着,如沙滩上一条干渴欲绝的鱼。我突然想起来,这天是复活节,她们前几天就约定在今天晚上出来,看能否目睹到几位大影星的风采。
我抛开了潘先生给的工作,也和妻子离了婚。儿子在父母间做出选择,母亲给了他自由,他像中国的孩子都喜欢吃汉堡包、肯德基一样,喜欢这种美国式自由。他跟了母亲,我每月得付抚养费300元。另外的一个离婚条件是,我必须在两年内,送她一辆价值3.5万元的“林肯”,至于是分期付款,还是一次性付清,这是我的事情。属于我的东西,全部能放进“别克”的后车厢,我开着它,来到了旧金山。这是我近6年来,第一次走出洛杉矶。
站在了举世闻名的金门大桥上。它之所以闻名,一是牵引它的粗粗细细的钢缆、钢绳,据说可以绕地球三周;二是自建桥半个多世纪以来,这里是全美自杀率最高的地方。自杀者并不都是厌世者,当达到499名时,有餐馆表示将为第500名镌刻名字,次日,即有人穿件T恤在此跳海,T恤上印着“我就是第500名!”。去年又有人统计,这数目到了999名,他走到了桥上,正翻栏杆时被警察发现,后者冲过去,打算拖住他。他竟掏枪向警察开火,情急之中,警察只有还击,打折了他一条腿。此人在医院里伤愈后,又溜了出来,非要成全自己成为第1000名的壮举。这究竟是否是第1000名,他魂归大洋后,警察局始终缄默其口,以防未来还有人要成为第1100名,或是1500名……
自然这是一出出闹剧,我却起了个怪念头:在少数美国人为了追求刺激、或是青史留名,可以无端的牺牲掉生命的极端性格中,是不是也可以折射出一种美国人普遍的求新求变、乐于接受挑战的文化精神呢?相比之下,中国的文化太超稳定了,这一稳定结构不但表现在外在的体制上,还表现于人们的内心中。“得陇望蜀”、“见异思迁”,在中国的辞典里是带有贬义的词,见鬼子才挂弦,不逼急了狗也不跳墙,而“得过且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则成了吊在人们嘴上的口头禅。倘若不是在潘先生手里延宕了这许多年,我四十大几的人了,何止于在美国的土地上仍两袖清风、一无所长呢?
是这辆破车,给了我一个新的工作。那天,“别克”抛锚在了马路上,我从后厢里取出总随车带着的修理工具,打开车盖进行检查。这时,一辆车停下了,一个30多岁的亚裔人走出来,他问:“要不要我帮什么忙?”我自然感谢他,可我想自己能修好它。车破也有车破的好处,过段日子它总要折腾我一回,送去店里修,打开盖查一下,就得上百元,买块豆腐花不起肉价钱,便只有自己捣腾了,试着摸了几次,再买几本有关的书来对着查,便对汽车的结构和各个部件的功能有了印象,对这辆“别克”驴子犯犟脾气一样老犯在何处,也八九不离十地摸熟了……
奇怪的是,这人不曾走开,直盯着我换滤清器换了半个多钟头,车子发动后,他微笑着说:“朋友,我想请你喝杯啤酒,有份差事不知你是否感兴趣?”他黑里透红的脸膛上,一副整齐的洁白牙齿,玉雕般反射着加州灿烂的阳光,笑起来的模样,很是归真反璞,很是天然未凿。我一下信任了他,随他的车走了。
喝啤酒时,他告诉我,他叫楚川,也来自上海,现在在丰田公司驻旧金山的一个销售部,做汽车销售员。这几年日产轿车与美国轿车竞争异常激烈,旧金山地区住了不少亚裔,头头便要他再物色一个亚裔销售员。他不想去找南韩人、印度人、台湾人,要找就找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既做同事,又做朋友。他说如同我未说什么就随他去了,他见我打开车盖起,便断定我这个上海老乡正是他要找的人,恍若是天使今天专程为他送来似的……
我去这家销售部上了班。我可以给你描绘一下某一天我在班上的情景——
将车停妥,走进展示厅,办公室就在里头。展示厅有一面大镜子,我习惯性地在镜子前整理一下自己的尊容。镜子里冒出来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人,我总感觉在什么地方见过,今天终于想起来了,在前妻手指着的电视画面上,有一个人蛇面容僵硬,眼神空洞,茫茫然地注视着摄像机的镜头……
楚川经过,拍拍我的肩膀:“伙计,快活一点,别一大早就哭丧着个脸。”我报之以苦笑,他摇摇头道:“无可救药。”一对青年男女进了展示厅,他的双眼一下亮得似猫闻到了腥味,做了一个杨子荣打虎上山状,对我耳语道:“俺共产党员见困难就上了……”他迅速迎向了那对男女。
我进了办公室,在自己的桌子边坐下。泡了一杯咖啡喝,这时一辆墨绿的丰田“皇冠3.0”缓缓地停在大厅前,一对老者走出来。男的,一头亮如锦缎的银丝,上身是件火红的衬衫,下面是条纯白的裤子;女的也是一头银丝,身上一袭乳黄色的套裙,这几种颜色一映衬,再慵倦的人也顿感眼前涌满了生活长风般呼呼的活力。我想起,几天前他们已经来看过一次车,赶忙出去迎接:“你好,史蒂夫先生,有什么事我可以为你们效劳吗?”他说:“我想试试前天那辆看过的白色‘凌志’。”我说:“OK,请你们稍等,我去取钥匙。”
取来钥匙时,我还带上一把椅子,请史蒂夫太太先坐下。一入门,楚川便谆谆教导,接待老人顾客,礼节非常重要,如果能使出中国儿女对父母的孝敬态度,再加上日本人打揖的一半功力,你就能无往而不胜。
史蒂夫夫妇各自试了一阵车,两人对视了一眼,那股愉悦的会心劲儿告诉我,这笔生意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剩下的就看自己的议价手腕。他们看起来懂得生活,也会享受生活,自然该是事业的成功者。可真不知道他们在自己的行当里是怎么挣钱的,在这里,他们显然没有做任何准备,不像一般顾客在进来之前,都已参考过各种报纸、杂志上的广告,或是去其他车行进行比较,了解了车子的底价。我说了一个数,他们的犹豫不会超过10秒钟,便首肯了,而且我还连带推销给他们获利颇丰的保险和防锈处理。我由衷地赞叹:“美国虽然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可像你们这样识货而又爽快的人不是太多,能和你们成交,真是我的荣幸……”
生意做到这里结束,便如一部戏尚未进入高潮就落下了帷幕,下面还有楚川教会我的几段台词。我满脸溢不住的诚恳:“史蒂夫先生,这样好了,你们去我办公室稍等一会儿,我去跟我的经理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将车价优惠你们100元?”他满脸溢不住的感动:“那太好了,谢谢你,年轻人。”叫我年轻人?大概所有白发者看黑发者,皆是年轻人。
陪他们进了办公室,我由侧门去了专卖二手车的一个后厅,我拿出一支烟点上。楚川正和那对青年男女站在一辆红色的跑车前,车子的左侧有大半往里凹陷,楚川绕车走了一圈,边看边摇头,表情凝重似林海雪原里杨子荣目睹了被座山雕、许大马棒一帮土匪洗劫过后的屯子。那对男女和他争执起什么,他似乎想了想,便径自去了维修部。不一会儿,将维修部的经理坎顿给拽出来,两人嚷嚷着的声音,十几米外的我都能听见:
“不过是次小小的车祸,你就出个好点的价钱,让他们将车卖了,再去前厅买辆新车吧。”“我的天啊,这怎么可能?那辆车子,昨天我就看过了,简直撞得面目全非!”楚川脸上涌起了一种如大姑娘头一回上花轿的羞涩:“坎顿先生,求求你了,小声点,没有必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事,他们是我多年的好顾客……”眼见楚川为自己的跑车不能卖个好价钱而吃排头,那对男女顿时尴尬了,一对脑袋耷拉了下来……
丢掉烟头,进办公室之前,我深吸了一口气。恍若一个拳击手,在休整了一段心力与体力之后,又要戴上厚厚的皮手套上阵了。进了办公室,像被霜打了的秋茄子,我一言不发地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两手似乎下意识地整理起桌上的材料。我能感觉史蒂夫夫妇的焦灼目光,一直在随我的十指游移。终于,我抬起头,叹了一口气,额头上的皱纹里一定填满了自责:“很抱歉,我的经理没同意,他说如果你们是我的父母,他才可以通融。”
“没关系,没关系,年轻人……”史蒂夫先生一下伸出右手,牵起我的左手,在上面轻轻拍了几下:“才100元而已,我们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们还是非常感激你。”一股浓浓的热力,从他厚实的手心间,一下辐射到我的体内。片刻间,我感觉自己的皮肤是纸做的,骨骼是竹子搭的,再不赶紧将手从他那里抽回来,我就可能会被烧成灰烬……
我极力撑持住,一直在脸上的灼烫感之中,为他们办理好购车的各项手续。直到握手送别时,我才不得不与他们正面对视,却不过是蜻蜒点水似的轻轻一触。
中午,楚川和我一起去了马路斜对过的一家餐馆,坐在我们的老地方——个靠窗的台子。楚川好似牛饮,咕咕嘟嘟,一下灌进去大半杯冰镇啤酒,白色的沫子沾满了嘴角:“痛快,痛快,上午我们可是一场漂亮的双打,我少付了300元,你多进了300元……”
我没有喝啤酒,在上饭菜之前,我要的是一杯咖啡,手里的小勺默默地搅动着,放了三小袋糖了,在嘴里咂了一口,还是苦的:“你不觉得,你我都可以改行,去好莱坞试试运气?”
楚川是个聪明人,一下便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有几分激动了:
“你说我们是在演戏?演戏怎么着,谁不在演戏?竞选时,克林顿这个黄口小儿,骂布什总统的对华政策太软弱了,他上了台,布什怎么做的,他还得怎么做。再说‘六四’前后来的那帮国内留学生吧,当时没几个人不慷慨激昂,仿佛和共产党有不共戴天之仇,个个人回去都会被拎进大狱,哄得布什统统给了政治庇护——绿卡。1992年邓小平视察中国南方,国内一下开发热滚滚,仿佛遍地都是黄金。在美国找不到合适活干的留学生,又纷纷游说国会,上言总统,不能取消对中国的最惠贸易国待遇,原来他们自己十有八九办了公司,正要回去大展鸿图,捞上一把……你我当然不是正人君子,但起码我们比他们做得正派,新车就是新车,旧车就是旧车,一点也不会含糊,不过挖空心思想多赚一点钱罢了。这在商业行为中也不算个啥,你卖我买,谁手里也没有一把包青天的虎头铡,要成交还得双方愿意。事情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