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大串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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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移民美国(4)

楚川说得不无道理。打算角逐下届总统竞选的政客们,又在拿克林顿总统的对华政策开涮。他们如果上台后,同样不能无视一个强大中国的存在。他提到的那些同族类的面孔,如风中旋舞的乒乓球,这几年更是经常在我的眼前浮动……他的这番高屋建瓴的高谈阔论,却未能洗去我胸中日愈厚重的质疑,一个对自己的人格、品行、良知、乃至存在价值的质疑。我直视他的眼睛:“楚川,你就真的心安理得?”卑鄙,即便经过包装,变得美轮美奂了,可也跑不去卑鄙的味儿。

他的目光并没有躲闪,那对眸子里黑色的深处,似乎有点点的火星在积聚,我以为他多半要勃然变色了,脸上露出来的却又是他那极富特色、极有感染力的笑容:

“算了,算了,和你们这些学文的混在一起,真累!照理说,再富有正义感的人,在我们这一行里混了几个月,就该炼就一副铁石心肠。可你每过一段日子,就会表现得不安,好像是提前进入了更年期。我看,或许你该转行了……”

我付了餐费和小费,站起来拍拍他的肩:“今后,我们还是朋友……”

某一天,成了我在销售部工作的最后一天。

他陪我在旧金山转了两天后,又往南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领我来了这不太为世人所知的加州蒙特雷市(Monterey)。该市紧靠太平洋,长达17英里,颇像是一幅长轴的山水画卷,在加州又被称为17英里黄金海岸。

这里的草秀,大片大片的青草地,登坡跃岭,起伏有致,以无声的流韵,泄向碧海,泼向云天,融入远处黛色的山林。这里的水美,海浪因风生势,因石赋形,微风徐徐时卷起千堆雪,疾风劲吹时如玉山崩溃,一直溅到岸边游人的衣上。海浪激起的水雾,似淡淡的轻烟,向岸边缓缓扩散,湿气扑人,黄昏时分溢彩流姿,宛如云蒸霞蔚。这里的树造化钟秀,沿岸的松树是被海风塑出来的,一棵棵以虬劲的枝十蜷伏在地上,那一蓬蓬烽烟般抖动的叶子,又象征着一场亘古以来永远不屈的进军。这里的流云也似乎特别多情,仪态万方,与17英里的每一处都保持着默契与和谐,即便是黑云翻墨的时候,它们也不夺去这黄金海岸线上那一片令人慑魂惊魄的宝蓝!

我们两个躺在草地上,他告诉我,打从离开那个销售部后,他在硅谷附近开了家汽车配件店,楚川也搭了一股,生意还不错。已经买了一辆新“林肯”,给前妻送去了洛杉矶。此外,一个星期有四个晚上,在硅谷的一家公司里学习电脑,美国电脑技术发展最集中、最领先的地方在硅谷,近水楼台不邀月,真愧对了这块风水宝地。他现在日子过得颇充实,心里抹不去的阴影只有一个,那便是已经进了高中的儿子,学习成绩一塌糊涂。马上放暑假了,他要儿子来这边住一段,他母亲也同意了,可他本人的回答是:我得考虑、考虑……他担心儿子,会像一些美国孩子一样,中学毕不了业就游荡去社会上……

美国的基础教育,和美国社会的许多层面一样,真令人感喟——

一方面,孩子们的身心成长得到了法律最严格的保护,受到了政府的无限关怀。在公立学校,中小学均实行了免费教育,政府还为全国属于低收人家庭的2500万名学生提供午餐,仅此一项,每年就耗费50亿元。这份午餐并不是随随便便就打发的,早期的菜单里包括奶油汤、炖牛肉、肉糕、熟洋白菜、肉汁红萝卜和奶油蔬菜……当有消费者团体指责这菜单含太多的脂肪和盐,并获得了美国心脏病协会的支持:高胆固醇和高血压都是由坏的饮食习惯引起的,政府便于1994年对此菜单进行了重大调整,克林顿总统为此发表声明,内称:今日更健康的儿童,将是明日更健康的成年人。

在脂肪含量减少了的新食谱里,有较多的谷物、水果和蔬菜,学生们可以经常品尝柠檬鸡、意大利式蔬菜、卤汁面条和红萝卜沙拉……对很多低收人家庭的孩子们来说,这顿午餐已成了每天首要的营养来源。在这批天之骄子面前,老师们从不敢滥用其权威及权力,一个个煞是小心,乃至谨慎到如果要领学生去校外举行什么活动,不但要学生同意,而且还要家长签好书面意见,以免真出了什么事情,自己就会被缠上说不清、道不白的官司。

另一方面,青少年中,弃学屡屡发生,早恋现象严重,单身妈妈已司空见惯。在全美包括凶杀、抢劫、强暴等7种重大犯罪率1994年减少2%、呈连续第四年下降趋势时,青少年犯罪率的上升却成隐忧,仅青少年犯下的凶杀案在1990年至1994年间,便增加了22%。窃取自行车、汽车零件,或者在商店里顺手牵羊者,一般年龄均不超过16岁。这对下一个世纪的美国人而言,决不会是一个好消息。

我理解他的担心,更能体会他的尴尬。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在这几近“自生”的环境里,美国的孩子们多数并没有“自灭”。华人的孩子们则表现得非同凡响,在由总统颁发、授予全美最优秀中学生的“西屋奖”里,每年度10个名额,华人的孩子总要占到1/3,而华裔在美国的总人口中尚不到1%。我有位在波士顿的同学,她每次打电话来,几乎都要对女儿津津乐道一番,她的女儿在一所收费高昂的私立中学念书,之所以费用高昂,就在于你一只脚进去了,几年后,你另一只脚就可以进去同在该城的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不过不是她付钱给学校,而是该中学向她女儿一年提供1.7万元的奖学金,能享受这份殊荣的,全校只有两个孩子……

他坐起来,沉沉地叹口气,我转换了一个话题:还打算结婚吗?或者先找个女朋友?他表示不想再结婚了,他怕了。他和前妻是在一块儿插队认识的,应该说有很深的情感基础,不过变了一个环境,就导致了如此结局。听说她现在和一个国内来美几年的画家好上了,每逢节假日,她常常开着那辆“林肯”,送那画家去四处写生,又到处寻求支持,要帮他在平行于星光大道的落日大道上开了一个画廊。似乎婚姻都是一定环境的产物,环境变了,换一个人并不会比换一辆新车更困难。他有了几分透彻,男女之事,动辄讲“白头偕老”,或者要求大真大纯,那反倒是一种矫情了……

他却又被一个叫岚的女子所感动。

岚是他学电脑的那家公司的一个雇员,负责他这个班的行政管理。课间课后,两人有过短暂的交谈,最长一次也没超过10分钟。一次去上课,他见岚的双眼肿得像小红桃。过去在乡下时,在这样的季节里,他也有过花粉过敏的经历,不禁问她:“你也患花粉过敏症?”她支支吾吾,脸上有一种要掩饰什么的尴尬笑意。深夜,已经过了12点钟,她突然打来一个电话:“我忍不住,还是要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在读《THEBRIDGESOFMADISON》,一本薄薄的小书,我哭了四五次……”

过了两天,已经多少年不读小说的他,也去书店里买来这本如今也在国内流行起来、被诗意地译作《廊桥遗梦》的书。久经了异国他乡最为实际的忙碌生活之后,他自觉不自觉地、慢慢地远离了那些比较深刻的东西;可现在他发现,他已经习惯了这大干世界里的百般砥磨之后,自己的心里,仍存在软融融的一角,仍会为红尘里的真情,掬一把热泪……

“岚成了你的女朋友?”我问。

不见回音,他走了,走去远处为我摄录这黄金海岸的风景。人在景中,景在画中。我不禁想:人间真有天堂的话,这里就是天堂了。可这天堂只好过了少数的游人,远处三三两两、优雅地打着高尔夫球的人们,再有便是缤飞如樱花雨的海鸥了。如果说人生旅途上真有不忍离去的驿站,这里就是那驿站了,或是在一洗俗襟烦尘的如茵草地上,枕着涛音,就这么沉沉地睡去,或是睁开眼睛,嗅着泄过松林的斑驳、温暖的阳光,想想自己的前路来程……

二吴琼花自愿前来

6月21日-6月25日于得克萨斯州MINERALWELL市,采访对象邱先生,40岁,1987年由北京来美,1995年入美国籍。

那天夜里,达拉斯下了一场罕见的瓢泼大雨,地上溅起的白茫茫水雾,几乎将汽车和人都隐去,你的车子坏在了高速公路上。倘若是好天气,总会有经过的车停下来,问你需不需要帮你做点什么,你可以请他去附近打一个告急电话。可天气如此之恶劣,寥寥的几辆车,自己都战战抖抖的,好像蜗牛一样爬行,谁还有勇气打开车门,扑向这如鞭如电的豪雨?

你不能走开,一走开,如果警察来了,按交通法规,不但要被罚款,而且车子也得被拖走,再要取回来,至少又得交几百元。你交不起罚金,那时你刚来美国几个月,从洛杉矶转机来达拉斯,出了机场,口袋里只有20美元,而你申请就读的成人英语学校,每月的学费就得470元。你也不能让车被拖走,那时在上学之外,你打了3份工,其中一份是为餐馆送外卖,除了睡觉,你片刻都离不开车。你还不能在车里坐着,就这么木头疙瘩似的在里面等待,同样视之违法。你只有站在雨中,铜板大的雨点砸在脸上、身上,似幽冷的蛇在绞杀体内的每一丝热气,你能感觉自己的体温,怎样由正常走到微晾,透凉,直至最后的滚烫。天快亮时,才有警察过来,你说明了情况,他准许你去附近找个电话,车则停在这里。你请来一个认识不久的美国朋友,靠着他车子的牵引,你才回到了住处……

高烧,连着烧了3天3夜,不能下床,一下床就天崩地裂。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喝不到一碗热汤。住里屋的Y君,爱吃西瓜,得州又盛产两瓜,99美分能买一个磨盘大的两瓜。每次不是你嗅到空气里弥漫着蟑螂味儿,Y君决不会去处理那满屋的西瓜皮。朋友问有过几次忙里偷闲的出游,在餐馆里吃完饭快付账时,他不是上了厕所,就是去外面抽烟了。他能为你买来退烧药,大概就是破天荒了。他也曾在脸上涌起关切之情:“你这样挺,能挺得过去?还是去医院看看……”

那时,你还没有办医疗保险,你说:“有这份闲钱,我也就不会感冒了。”他不再说什么,幽幽地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继续看那些3X级的录像带,他来美没有几天,就去跳蚤市场上淘来了一台录像机。有一回,你在车上,见他进了路边的成人录像带租借店。Y君是华中一所大学派到得克萨斯州立大学进修的访问学者,时间一年,无须学分,是否听课取决于自己,每月可到中国驻休斯顿总领事馆领取生活费400元。

在这3天3夜里,你谵语里几次喊远在万里之外的妻子,离别时还在襁褓里的女儿,以及正直了一生、也几乎磨难了一生的父亲。你对那位美国朋友讲了这么一件事:“文革”初期,你只有12岁,一天,你去送饭给关在牛棚里的父亲(仅什么叫牛棚,便让他好一阵子糊涂,也让你解释起来好一阵子为难)。到了单位,正开着父亲的批斗会。他佝偻着腰,像个弯曲的虾米,台上的人还嫌不老实,一个家伙冲过去,抓住父亲的头发往下拽,一把灰中带白的头发,纷纷扬扬落了地。你哇地一声哭起来,惊动了旁边站着的一个叔叔,“文革”前他常来你家串门,他妻子由湖南老家调到北京,是你父亲一手给办的。他夺过你手里的饭盒,一看上面是两个油汪汪的荷包蛋,便嚷起来:“怪不得这个走资派挺硬实,原来餐餐在打牙祭!”随即,叭的一声,饭盒给摔去了地上……

美国朋友纳闷了:难道中国疯了,在整整10年里,就干人整人,人折腾人?干点别的什么不好,即便什么都不干,坐在茶馆里,边喝茶,边看马路上哪个女人的大腿漂亮,也远比这更像人呆的国度……对于这事,从那丛林兽穴般的年代里活过来的中国人,都不会纳闷。你一度纳闷的是,那事在本质上伤害的唯有贤惠、善良的妻子,事后你十分懊悔,也获得了她的谅解。可为何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一位领导,却对此穷追不舍,在单位里煽得沸沸扬扬,非要将你在名誉上置于死地?

你决定辞职下海,经过“文革”,对官场的黑厚学总算有了几分认识的父亲,表示了理解。半月后,你告诉他,干脆就此出国,他沉默了半晌。出国不但意味从此天各一方,生死两茫茫,还意味着你这个有了8年党龄、不是因为那事已经上了第三梯队名单的人,将从此脱党……父亲最后说,“我一下还想不清楚,也许你这样选择是对的,可你既然决定走这一步,以后就不要想到再回来。”父亲的这番话,来美后没有一天不激活着你,在那如鞭如电的豪雨之中,你像电线杆一样矗立着,通体泛滥一种几近自虐狂的快感。在这连续三天的昏眩与谵语里,眼见烧热抽丝般缓缓退去,脑门上似镇了冰一样点点的清醒,对自己终于挺过来了,你感到由衷的欣慰。

你深切地知道,无论先是在国内,为获得领事馆的签证而绞尽脑汁,还是到了美国后,为生计与发展而像猎狗一样地奔忙,这些都不能称之谓苦。这一批批以多少中国工人、农民一年的辛劳所得,换来的一张飘洋过海的飞机票,到这片新大陆上“大串联”的人们,既不是当年被法西斯捆绑了去服苦役的犹太人,也不是战乱中的波黑难民不得不身居陋巷,箪食瓢饮。只有决非个人的选择并牛马一样驱赶着的命运,才能谓之为苦。

而这一批批中国人,正所谓南霸天未发出邀请,吴琼花自愿前来,无论是来实现一种新的存在方式,还是冲着淘金而来,都是作为不速之客来到这个尽管富裕、这富裕里却从未投入你的半点血汗的国家。有什么理由,刚刚在这个国家里流下一点血汗时就奢谈苦;又有什么资格,奢望这个集中了全世界各国移民的国家,在你下机伊始,便铺开红地毯,送上鲜花,并接你去五星级宾馆里呢?

除了这场高烧,你没有少上一节课,耽误过一份工,你想尽早将妻子和女儿办来美国。妻子将你的每封来信都编了号,珍藏起来,而她的每封来信,你都像反刍的牛一样,要在心里“反刍”很久、很久:女儿丫丫学语了,跌跌撞撞走路了,小手指转着地球仪,找着哪是美国。一次,妈妈带她去公园玩,看见一只老猴子从猴山上摔下来,她突然很紧张:“妈妈,住在地球的那一边,爸爸可不得头朝地,脚朝天?”你常常手里捏着几张信纸,大梦沉沉地睡去。那不及关去的台灯,站在床头,以橘黄色的暖光,柔和地注释着你的梦境……

Y君则要离婚。他是来美国前20天结的婚,人到了达拉斯,往家里发的第一封信就提出得离婚。你很是不解:“天下哪有你这样结婚、离婚的?除非这是个阴谋,你至少也要将对方办来美国再提出离婚,这样人家的面子也要好看一点……”Y君道:“这不是搞阴谋,我是在听命于一种社会心理,不和她结婚,单位不会同意我出来,领事馆也会怀疑我有移民倾向。将她办来美国后再提出离婚,等于脱掉裤子放屁,我反倒有口难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