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来自大陆的新移民们,正在改造着昔日“金山伯”的传统形象,那么,他们也在大刀阔斧地修正着往日美国华人社会几乎单一的政治倾向。诚如钱宁先生以极为节制的笔调,在《留学美国》一书里所记述的——
“1987年春天,中国国内开始‘清除精神污染’,当时,在美国各大学学习的中国留学生曾联名上书,表示‘忧虑’;
“1987年初,胡耀邦辞去中国共产党总书记之职,在美的中国留学生曾又一次联名上书,表示‘关注’;
“1989年6月4日,北京爆发了‘天安门事件’,全世界各地的中国留学生,无论平时对政治有无兴趣,都做出了极为强烈的反应……”
另一方面,主张同中国政府接触和进行政治、经济与文化往来的新移民团体,如中国旅美科技协会、旅美商业协会,以及律师协会、工程学会等等,在1992年至1995年期间,雨后春笋般地成立,已由过去的19个,增加到现在的54个。在纽约,新移民们在社会活动方面的影响力迅速提高,往年中国国庆之日,要筹办一个有千人出席的庆祝宴会,得纵横捭阖,苦心孤诣,在1995年却一下吸引了3000人出席,把中国城里三家最大的餐馆给塞得水泄不通。他们还在这一年里组织了抗战胜利50周年的纪念活动,在纽约市政厅广场花园里,举行了庄严的五星红旗升旗仪式。今年3月17日,他们针对某些侨社声援李登辉和鼓吹台独,又组织了千余名新老移民在哥伦布公园举行集会,声讨台湾岛内的分裂主义趋势,呼吁维护中国领土主权的完整。
某种抽象的、以固定的意识形态为参照物并要求个人无条件服从的爱国主义,如同被暴雨湿透了的旗帜,子弹击中的双翼,在新移民的心里,显然再难卷起激情的旋律;这是一种既出自于民族尊严、祖国情怀,又不无理性审视与个人利益算计的爱国主义,或许它没有熊熊烈焰似的蓬勃,它却是一束束无须口号与运动编织起来的自由的火焰,或许它尚有着蒲公英式的迷茫,但在迷茫的风里,它终究是一朵朵上了天也惦着地的蒲公英。
没有变化的是中国人的精明。
一位开公司的老板告诉我,公司初创时,需要买一部复印机。因手头拮据,他不能到商店里去买,只能到旧货拍卖会上打主意,他将自己的此项投资定为不得超过400元。拍卖会上,一气推出了七八部复印机,第一部很快被卖掉,会场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第二部是佳能400型,正是他想要的,可看中的买家也不少,随着报价员的叫价声,七八双手此起彼伏,最后被人以750元买走。惋惜之余,他担心将失去第三部的机会,心急如火,身心更加投入,结果力挫群雄,以450元买到了第三部,可价格超过了预算50元。他的脑海里即刻旋起了数字的风车,结果他又梅开二度,以350元买下了第四部。
回到家里,他将450元那部复印机上的鼓轮拆下来,换在了350元的那部机器上。然后在当地报纸上登出广告,转让此部机器,作价为750元,次日就卖出去了。接着,他又花了300元买了个新轮鼓,装在第三部机器上,这样终于得以比他预定的此项投资便宜了50元。如今9年过去,它依然像一条勤勉干活的老牛……
凭着此等鹭鸶腿上也能刨下几两肉来的精明,即便是收入并不高的华人,在多民族杂居的美国社会里,也显得一个个有头有脸,家境殷实。如果是和一些黑人比起来——有钱便去酗酒、吸毒,没钱便游荡街头,眼睛发直地盯着姑娘;或者和一些墨西哥人比起来——大抵身上最贵重的东西,就是腰间的一根皮带、脚上擦得雪亮的马靴,外加一辆破车,华人们则更像是住在吉光片羽的天堂了!
倘若这份精明,被发挥到了极致,便有了刁钻的意味。洛杉矶市警察局曾对亚裔违法犯罪情况作过一个调查:酗酒闹事的多是南韩人,打架斗殴的多是越南人,而小偷小摸者,多是华人。在美国多住了些日子,听到此类事情,你大概不会为之面赤耳热:去自动售报机里买当天的《世界日报》,投进一个25美分的硬币,盖子打开后本该取出一份,他却取出三份,一份自己看,一份给哥们,另一份再拿出去卖,哪怕只能卖10美分。打起投币电话来,他也投币,那币上却钻了一个眼,上面吊着一根线,待时间快到了,得再投币时,他吊出那一枚币来,又再次放了进去……
但一定会有让你瞠目结舌的事情:一位来自台湾的中年妇女,去超级市场买东西,顺手往怀里塞了几双丝光袜。高处的摄像仪监视到了,出大门时她被保安人员截住,她证实自己白璧无瑕的唯一方式是,打开鼓囊囊的钱包,里面仅现金就有30000余元。
大国民的风范,在历史的莽莽森林里,即便如头大象踏出过惊蛰的阵阵巨响,可在现实生活里却是脆弱的,一份多拿了的报纸,一枚钻了眼的硬币,几双丝光袜,也能如一排偷猎的枪口,让它血污遍体,訇然倒地……
少有变化的是中国人的内耗。
在美国的许多华人怕华人。好些中国老板向我坦言相告,在他们的公司里,以前也用过自己的同胞。后者多半当面温良恭谦让。背后却给你使绊子、下套子,一旦羽翼丰满了,即便你城门失火了,他也要拆下个灭火器带着,弃你而去。美国人里也有磨洋工的,但你可以给他定时或是计件,发现了问题,他会老老实实承认,最多狡辩一句:人不可能十全十美。倘若他再不改正,你便炒了他的鱿鱼,他也接受被你而炒。和中国人比起来,美国人要使坏,像下围棋不会超过三步以外,在三步之内你就能看个清清楚楚。而中国人的城府之深,犹如中国五花八门的菜系,仅扬州一地的风味小吃,便能打倒美国那天长地久的老三样:汉堡包、三明治、热狗……老板们一个个保证,此后哪怕花高薪聘用洋人,也不用低薪就可招来的华人。
在美国的另一些华人又不怕华人。
在洛杉矶,日本人社区抱团,南韩人社区也抱团。前者地处市中心,周边社会治安较乱,却没有为非作歹之徒敢来此作案,倘若有谁来了,警察局不管,或是管了不能破案,日本移民便一定能通过黑道自行解决。1991年发生种族骚乱时,黑人屡屡抢劫南韩人开的商店,南韩社区当即组织起来,除了给每个商店发枪自卫,还自发的成立起巡逻队,一天24小时轮流值班,歹徒果然不敢再来。
中国城里的情况恰恰与此相反,恍若砧板上的一条死鱼,胆大的,胆小的,持枪的,不持枪的,谁都敢到此一游,剁上一刀,被抢的,噤若寒蝉,不敢报案,未遭抢的,成了缩头乌龟,关起门来庆幸。华人的黑社会呢?它伸去了其他族裔的地界,那腿便成了棉花杆做的,颤颤地打抖;可一站到自家的地面上,它立马便成了一头凶狠的美洲豹,抢劫凶杀,掠人勒索,走私人口,贩毒营娼……专以华人为目标,且受害者多为新移民。近年来有关华裔犯罪的大量案件表明,相当多的移民,不仅从一开始离开中国大陆时,就沦为以走私人口为业的犯罪集团的牺牲品,而且在抵达美国后,其命运也难逃犯罪组织的控制。
刀光剑影里,血肉横飞中,也不乏帮派组织的内斗。据说,仅在纽约的华人黑社会就有大大小小100多个山头,诸如温州帮、青田帮、福清帮、铁拳帮、白虎帮、青龙帮、东安帮、天生杀手帮……它们像影子如飞蝗一样追逐自己的同胞,哪里的华裔人口在聚集,哪里的华人社区开始呈现欣欣向荣的景象,它们就赶到哪里,撒开阴谋的雾幛,播下罪恶的种子。今年2月,由联邦调查局与移民归化局主导的一次扫荡华裔帮派行动,遍及了纽约、新泽西、弗吉尼亚、科罗拉多、达拉瓦及宾夕法尼亚等各州,所涉及地域之广,行动时间之长,均是联邦历年类似行动中罕见的。
想想造物主真是个充满玄机的家伙,在设置中国人的生态上,一边让咱们有着世界上最多的人口;一边又让咱们不管走去哪里,彼此间有着太多的疏离。90年代初的几次大选中,本被华人社会普遍看好的几个重要的民选职务,却因华人间的疏离连连失手,年年望断的不是南飞雁,而是一架国会山。与此同时,1993年,有5位日裔公民和一位南韩裔公民,当选为国会议员。在美期间,翻开中文报刊,我屡屡看到如是的报道——
中国大陆旅美新侨民团体之间和内部的不和与矛盾,也十分突出,常常山头林立,所以每逢各社团改选时拉帮结派、争权夺利之风更甚,以致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侨务组馆员不得不蹲在华埠花巨大精力协调……
旧金山侨社酝酿近百年来大分裂。日前中华总会馆主席团中有3位主席(其中一位为当值总董)自费前往台北参加李登辉总统就职典礼,而另5位现任主席则在中共当局的全费资助下,在同一时间将抵达北京访问。这个具全美传统侨团龙头老大地位的中华总会馆,是否因此而分裂或式微,将是一个具有爆炸性而又耐人寻味的话题……
曾经做过纽约州银行厅副厅长的利勇民,对于华人社区知名人士王碚遭到自己同胞杯葛而失去总统任命的官职感到十分难过。他激动地说:“不管你喜不喜欢王碚的为人,不论王碚在社区地位的轻重,到目前为止,王碚是美国今天政界比较熟悉的社区领袖。他有这样的声望与地位,也是华人社区近30年来的培养。经过这样长时间造就出来的人才,最后毁在自己同胞手里,这不仅是王碚的损失,也是华人同胞的损失……
我有一个感觉:在美国,虽然存在华人社区,但华人并没有严格的社区概念。其实,社区是一所民主的军校,在这里,少数服从多数,多数保护少数。杯葛服从共同利益,共同利益最终化解种种杯葛。一旦社会契约精神,如口令般溶进了血脉,这就是一支无须武器也能披坚执锐的军队。只需考察包括波士顿在内的被称为新英格兰地区的东北6州的开拓史,便能发现,包括爱尔兰人在内的欧洲移民的各个社区,在人心的凝聚力与爆发力上,都不亚于一所名声显赫的西点军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