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大串联
5479600000032

第32章 秋天的变奏——八十年代中年男女的情感世界(4)

“小黛,你关在房里温习功课,我再关在书房做自己的事,你妈妈未免显得孤独。以后,她上早班的日子,晚上我来陪陪她。我编稿,写东西什么的,就利用她上中班的日子在编辑部干了,晚上办公室里很安静,干事效率也高。不过,这情况,你可不要对你妈妈说……”

我没有向妈妈说。我觉得这是你的一份好心。对这份好心,应该由妈妈自己渐渐去品味。

你每次去外地开会或组稿,总会在给我带上一份礼物的同时,也给妈妈买点什么,或是一套颇为高级的化妆品,或是一套景泰蓝的手镯,一套七个,戴在手腕上,一个星期内,天天可以变换不同的花色。要不,就是一件什么衣服,配上一个醒目、别致的胸花……妈妈每次都乐得屁颠、屁颠的,常常今天拿到手,明天上班就使上了,穿上了,戴上了。同事、亲友们一下注意到了,自然正中下怀,若没有引起对方注意,她非得转个什么话题把这事给转出来。

从妈妈身上,我了解了妈妈这一类女人,一方面,她们唯恐自己的这张饺子皮太小,包不下丈夫的这团馅,而其实她们只要能包上一点点馅,就自觉是只幸福的饺子了。妈妈现在倒是对你及你这一类男人有了认识。一次,穿着你买的衣服,她自我感觉挺好地下班回来,情不自禁地对我说:“小黛,妈告诉你,像你爸爸这类男人,你别看他大学毕业,读了不少书,可骨子里只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喜欢胡闹,总是感到自己的愿望得不到满足,其实他内心也未必真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像他这样又写诗又编诗的所谓诗人,更容易冒出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离奇念头。可闹过几年以后,年纪也四十七八了,他就会收敛归心了,知道这世界上还只有自己的家好,自己的老婆靠得住。这道理,我也是琢磨好些年才懂的,现在对你说,你也许还不明白……”

我相信自己的“饺子理论”。妈妈说的你这一类男人的“胡闹理论”,我觉得也不无一点道理。虽然,我早觉察你和妈妈的结合远不是理想的,但是有了这两个“理论”做基石,我们的家今后会是稳固的。何况你和妈妈都已到了中年,在这人生的秋天里,你们对生活的感受一定会有更深沉的况味,对对方也一定会有博大的理解,过去的磕磕碰碰,乃至于很不愉快的回忆,都将会消融在这秋天爽朗的阳光里……

爸爸,我正是带着这美好的祈愿,第一次离开家,开始了自己的大学生活。一到大学,我就迷上了诗。我还和同学一起,发起成立了“海星星诗社”,每一个月出版一份打印的诗报《海韵》。创刊号的发刊词是我和二年级的伊梦娅两人写的。

如同我们思绪的默契一样,我和梦娅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一个星期一的晚上,梦娅邀我一起到文科大楼一间教室去自修。刚坐下,她递给我一个本子,翻到其中一页:“小黛,你看看这两首短诗!”

我接过来,看了——

我拍打心灵的口袋

将所有的一切都抖落得一干二净,

并且,统统交给了你;

而你却死捂住感情的抽屉

死死不肯透露一点缝隙

真遗憾我的感情不是巧克力

在每一个上装口袋装上一点,

今天给你,明天给她,

后天又碰到新知己……

我的感情是极光,不会拐弯

对准一点直射过去

如果碰了壁折回,那就把自己射死

说实在的,这诗一下征服了我,它朴实得像讲大白话,在讲述一个爱情的哲理,却充满了坦露自己真情和渴望对方真情的火热,不仅仅是一种节奏的力度,而且还有一种人格的力度在射透纸背……我忙问:“梦娅,这是你写的?”

“我哪里写得出这么棒的诗,我这是从我姐姐那里抄来的。姐姐会写,诗集都出了好几本,可她写不出这样的诗。这是她的一个情人写的……”

“你姐姐有情人?”

“她呀,是个独身主义者,既不愿受家庭、孩子的拖累,可又要享受现代人能享受到的一切乐趣。前前后后,她已经有了七八个情人了。写诗的这个算是老的,她和他的关系已经有二三年了……”

这时,梦娅脱口说出了一个名字!

轰地一声,仿佛我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眼前一阵发黑……也许是因为过去多少年里,我在你与妈妈的重重矛盾中生活,学会了一种恃静的本领,梦娅竟没发现什么。

我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对梦娅说:“走,我们到外面去坐会儿……”

她佩服她姐姐,倒不是佩服她早已是一位名闻遐迩的女诗人。她刚开始写诗时,那诗首首清纯可爱,恍如是黎明时分从果园里带着露水和青叶儿一块摘下来的。她的诗以越来越高的频率出现在报刊上。这两年她写的诗,玩朦胧,玩虚幻,玩弗洛伊德,玩梦境,玩潜意识,犹如北京胡同里的老人们玩一只百灵鸟般稔熟……梦娅日觉看不懂了。梦娅佩服的是,在她的周围总有那么多身份不凡、气度也不凡的男人,走马灯般的出现。她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间,梦娅每次去,总能见到一个或几个新面孔,且个个对她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她挑选他们,容易得好似挑选一款发式,一套裙子,一种唇膏的颜色。她谈起他们,也轻易得似在谈起一款发式,一套裙子,一种唇膏的颜色……

尽管梦娅答应了为她的生活方式在父母面前保密,可梦娅又看不惯她。梦娅能理解她的生活方式,看不惯的是她的那种情感方式——

说她是玩弄男人吧,可没有一个男人是她主动召唤来自己身边的,都是对方几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圈能销魂蚀骨的光环后自己扑进来的。

说她不是玩弄男人吧,她对每一个男人都难有真情。最快的三天后就告诉了梦娅,最长的也不过半年……

这半年的,便是属于她的那个“老情人”了。她的确以为在她接触过的男人里,“他”是最痴情的,最追求一种精神上的东西。“他”常邀她到“蓝梦”咖啡厅去坐上一两个钟头,在若明若暗、若有似无的灯光下在一种来自天国般的音乐氛围里,“他”可以久久地不说话,就这么痴痴地望着她,手悠悠地轻抚着她的玉手,有时竟令她感动得眼里溢出一片晶晶泪光……

她之所以坚持了半年又说,是她认为在她所接触过的男人里,“他”是最认真、也是最唠叨的。“他”一次次地剖白自己如何爱她,连“他”的每一个手指头都在传递着一种爱的欲望,可她就是从来不说“我也爱你”。她以为爱不但是一种情感,也是一种责任,她害怕承担责任,所以她不去奢谈爱。或许她这是诚实的,可在“他”看来,这意味着她对自己的爱尚存怀疑,且他们之间的关系因而也只能是“短期行为”。“他”喝惯了她这口井里的水,“他”害怕“短期行为”而导致自己的心灵枯竭而死……这便导致了一个无穷尽的循坏,为了能博得她金口一开,“他”总一遍一遍地叙说自己的“爱”,她终于烦透了“他”!

我惊异于生活是如此复杂;

我惊异于亲人们相处于咫尺之间却又相距如此遥远!

你推翻了妈妈的“胡闹理论”。你并不是个“喜欢胡闹”的孩子。你心里一直清楚得很,而且几年来—直在鱼不惊、水不跳的付诸于行动。我明白了在妈妈上中班的那些个晚上,你干了些什么,也明白你偶尔写的那些诗多半“发表”去了什么地方……你和妈妈的关系,与其说是靠你在妈妈面前说的一些“花边新闻”,还有高级化妆品、景泰蓝手镯、配胸花的衣服来维持的,不如说是靠妈妈那回欲喝未喝的一瓶乐果在维持的……

如果说你的这份“狡猾”,这份苦心,还能使我感到你是一个迫不得已的悲剧角色;那么,你和梦娅姐姐的这种关系,却让我感到你是在自己身上涂抹上一层滑稽油彩了。

她是个没有真情或者说是个缺少真情的女人,而你却以你的年纪去扮演罗米欧,这过分浪漫了。

我恸哭了!那断线珠子般的泪水,一串串地洒下……

爸爸,我是为你而哭!

我清楚地看到了你在婚姻上的失败,以及你在被世人理解或不理解的婚外恋上的失败。我想,在男人的一生的失败中,承认自己情感生活的失败,是最残酷的一件事了!也许,你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情感生活的失败。我突然想起去年,我在哪本刊物上读到过的你的一首小诗——

其实都是被苦味驱赶的羊群

走向一个没有牧人的村子

而那村庄的名字

我们都不知道

那诗的字里行间,不深深地渗透着一种情感上的无奈和苍凉吗?可你又不甘心于失败,好像要在灰烬里极力扇出一簇美丽的火星来;你努力攥住梦娅的姐姐,并希冀以此在自己生命的灰暗天空中,现出一片清丽的星子来……

我也为妈妈的命运而哭!

虽然过去她脾气坏,现在身上也还表现有小市民气息,但对你确是倾注了全部的感情。去年“六四”前,你到北京参加编定一部诗选的工作。妈妈天天提心吊胆,一会儿想:你爸这人胆子小,他不敢去大街上的………会儿又絮叨:“这事难说,你没看电视上那么多文化人都上了天安门广场……”她每天去邮局给你打一个长途电话,叮咛了又叮咛。最后几天,往北京的线路不通了,她夜里不是睡不着觉,就是睡了也从噩梦中吓醒过来……可妈妈,何曾得到过你的心。

生活,实在是太荒谬了,竟如此随心所欲的将你们这两个人撮合到了一块!

现在,由做女儿的来发现父亲心灵里的旮旮旯旯,并提出这个问题的荒谬,就更证明生活的荒谬了……

我不能不想,有没有抹去这荒谬的可能。

我写下了这封信。但是我现在还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因为你—旦读到这封信,不但要撕裂你的心,也意味着要撕裂我们这个业已存在了近20年的家!

我会有勇气吗?也许因为我已经大了,而且在朝气勃勃、吹满现代风的校园里,我能寻觅到这种勇气……

但是,爸爸你会有勇气吗?容我说苛刻点,当你通过女儿的这封信,终于意识到在梦娅姐姐眼里,你只是离开又觉某种寂寞、某种惆怅,可在身边又老在脚边蹭着、令人厌烦的一头波斯猫时,你会有一种决裂旧生活、建立新生活的勇气吗?

还有妈妈,她会有勇气吗,在猝不及防之中,生活还是得强迫她“喝”下一瓶乐果,她能“喝”得下吗?

可无论如何,我得尽快决定这封信的命运。

祝好!

女儿小黛

1991年1月9日

平衡,犹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犹如“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可谓几千年来中国人眼里的最佳境界。

但平衡社会难,平衡经济难,平衡文化难,平衡心灵也决非易事。

五在经过“组装”的家庭里

随着离婚率在中国一年高似一年,再造型家庭在中国家庭中的比例,也一年高过一年。再造型的家庭有两种类型——

第一种类型是双方都来自于破碎的家庭。在各自原来导致离异的生活道路上,或是因为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或是虽懂爱情,这爱情毕竟没凝成一块金子,在物质生活这把锉刀反复、单调地运作下,终于化为碎屑断片;或是因为林妹妹愈来愈难以忍受焦大身上那股总也洗不干净的马厩里的腥臊味;或是犹如一个人要买一幢房子,但不能获准在成交之前先看看这幢房子,人们是在不知道性为何物的情况下进入婚姻关系的……

生活的挫折和痛苦,终能使人聪明起来。凡此种种过去婚姻关系中的缺陷,一般都会成为筛选新的人生伴侣的先决条件。若在茫茫人海里,每一方的先决条件,都能寻附到相应的对象,无疑,这一新的结合将会是幸福的。即使达不到幸福的境界,但双方均为着各自过去的离异,付出了巨大的感情代价,或者父亲失去了女儿,或者母亲失去了儿子。就是儿女归附了自己,可儿女也得承受被“台湾海峡”分离的痛苦……双方这巨大的感情代价,在某种意义上,正恰如两块沉甸甸的砝码,保持着家庭天平的平衡,谁都不想使代价白白付之于东流,谁都不愿意代价没有新生活的补偿,因而使家庭得到了稳固。

这一极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极。

既然双方都甘于付出巨大的感情代价而走到一起,这就显示双方在历经挫折后仍有热爱生活、拥抱生活的激情。可对大多数中年人来说,因为他们已日过中天的年纪,也因为他们从旧有的家庭里走出来所必然背负的某种精神与物质上的包袱,他们对所筛选的新的人生伴侣的先决条件,也必然带有某种现实的功利性。若双方都能宽容这梅开二度的结合,那么激情与功利性之间便会互为谦谦君子;若双方不能像珍惜一个宋代瓷瓶一样去珍惜这新的结合,那么激情与功利性之间便会愈演愈烈而发展为深刻的矛盾。大抵人在第一次干决定自己命运的某种大事之前,心路历程总是漫长的,再度干时,这心路历程便大大缩短,乃至疾如闪电。既然第一只杯子都敢摔了,还怕再摔第二只杯子?为此,另一极便是“组装”的家庭,比起“原装”的家庭更容易破碎。

第二种类型是在再造型的家庭里,只有一方来自于破碎的家庭,而另一方则是翩然一身。在当今社会里,表现较多的是“中男少女”,乃至“老男少女”。

不少青年女子芳心的悄然绽开,正是与对某些中年男子的成熟魅力,及与此相一致的学历、职业、成就、经济收入等“硬件指标”的崇拜联系在一起的。而这在世俗的目光里恰是一件“蠢事”,因为这些中年男子一般都早已婚配,且儿女长成。但爱情的燃烧是从来不管世俗的目光的,有时后者反成为了几块丢进去的干柴,使之燃烧得更旺……

对中年男子来说,随着他们步人人生的秋天,他们往往产生一种不安现状,追求新奇刺激等心理变异。在这个阶段,若他们家庭责任感和自我约束、自我调节的机制很强,而且又有一个不但懂得生活艺术、也深谙情爱艺术的妻子,那么他便会写一篇虽略显一点惆怅、却更充满人生睿智的“秋游散文”,而平静地走向老年。然而,生活恰恰难作如是的安排,犹如他们已取得的成就往往要高出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多少倍一样,他们期待迤逦而来的生活走向一夜之间奇峰崛起的欲望,也要高出年轻人许多倍。于是,散文不会有心绪写了,有的只是写诗的情趣,对象便是那些清新、浪漫的年轻女子。

于是,春天里便有了秋天的诗,而秋天里也有了春天的童话。

也许在所有的伴侣关系中,没有比这样的伴侣关系更令当事人沉醉不已。女方因为敢于向世俗的规范、习惯挑战,而自视有现代女性的风采;男方因为在双鬓染上银丝的年纪,能重拾初恋时的激情,而自感抹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

最初的日子,不啻是七月炎炎烈日下吃一根脆生生的黄瓜,显得有滋有味:女方看自己与男方的关系,不但是妻子与丈夫的关系,还有学生与老师、妹妹与长兄、乃至女儿与父亲的关系;而男方在对昔日单一的角色麻术了之后,也颇觉新鲜,并在这几个角色的串演中乐此不疲……

当初婚时浪漫的潮水一旦退去,年纪悬殊的差异,连同不同的文化背景与价值判断的差异,就好似礁岩般浮出了水面,实在是文化背景如同遗传因子一样无法更改,它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各自的所言所行里投射出来,但为了弥补裂痕,男方一般总会尽力去适应女方的价值判断。可在女方洒脱无忌表现出来的价值判断前,男方的适应总是有限度的,因为价值判断最终割不断与自身文化背景的脐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