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种精神压缩状态的生活里,众多家庭正在乌云般积聚的危机,其实并不是属于情感危机。家庭生活受一种水平尚低下、沉重的物质化过程所拖累,夫妻双方的感情,即便有过三春桃李般的嫣红乳白,可孩子一生,便犹如一夜风雨,那缤纷的落英很快被琐碎、繁忙的日子给埋没了。此后,因为没有充分的时间,也没有充裕的心灵空间和生存空间,双方的感情很难表现。即使有过夏夜那流星般的耀眼一闪,但也难有浩瀚银河般的辉煌展开……
夫妻间的矛盾,常常不是情感层面的差异所致,而是物质要求的差异所致。有了差异,必然表现为一场随时可以爆发的“热战”。即使有谁想作克制,但是在拥挤环境下的生活,已经使人像受压几近极限的弹簧。只要有一方的话里经意或者不经意地迸出几点火星,这场“热战”就要爆发!它又往往不是就事论事,而是一竿子打倒一船人,将往日的积怨、与此有关无关的牢骚,再加上语言的垃圾里最刻薄的那一堆,统统山呼海啸似的倾泻下来……
这时,你是你,你感觉到自己有了一种宣泄的快感,而且能再摔上件什么东西,这东西含金量极其有限,而音响效果特好,你会更觉酣畅淋漓;
这时,你又不是你——
“好,你看上了哪个野男人,你就找他去,我们离婚!”
“老娘就等你这句话哩,离就离,不离是龟孙子!”
不是出自于真情的台词,却比心中已有的台词,常常更有力的支配着人生。在这里,也尚上升不到情感层次的矛盾,却以“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为由,导致了家庭草率地破碎,弄假成真了。
不少破碎的家庭,正是被沉重的物质化过程给摧毁了!真正有代表性的因为情感危机而导致家庭破碎的,恐怕大多还是发生在知识分子阶层……
四兼有两种角色的人物
维持型的家庭,并不都存在着幽灵般的“第三者”,但存在着“第三者”的家庭,大多是维持型的家庭。
人生总是尴尬的。对有些人而言,一方面因为孩子,因为经济上的考虑,或者因为必须维护自己所扮演的某个社会角色的影响,他们必须去维持自己的家庭;另一方面,他们又几乎无时无刻的在感觉为了维持这个家,自己所付出的巨大情感代价……
对另一些人而言,一方面,他们深知那种持续多年、而且有过许多深切经历的伴侣生活,具有结婚初期所不具有的丰富内容和深刻价值。因此,任何人,只要他懂得这一丰富内容和深刻价值,是漫长的岁月将河里生活之蚌所孕育出的颗颗珍珠,他就绝不会为了新的爱情而轻易地抛弃原有的伴侣生活。但是性的爱抚一旦失去热情的光芒,他们就很难迫使自己不将未失去热情的视线投向伴侣生活之外的异性……
于是,为了摆脱人生的尴尬,这两部分人中,就有人不约而同地去家庭之外寻找“第三者”。其大体区别在于:对于原有家庭的维持,前者是被动的,消极的,而后者是主动的,积极的。在情感的分配上,前者倾斜的是婚外的情人,而后者倾斜的是原有的伴侣。在或隐或现的目的性上,前者在婚外恋里相对注重的是情,而后者在婚外恋里相对注重的是欲。
在存在“第三者”的家庭里,多数只有一方在婚内、婚外同时扮演两种角色。如何评判这一类兼有两种角色的人物呢?
无疑,按照传统的评判,他们都该押上道德法庭,去接受世人的审判。但从现实的角度看,他们用一根无形却又有力的纽带,避免了多少家庭的分崩离析,使我们这个追求平衡的社会,在骚动和稳定的两极之间取得某种程度的平衡。
从人格的标准看,他们都是伪君子,都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朝秦暮楚”、“心怀鬼胎”等成语活生生的注释。
从人本的意义上看,罗素,作为20世纪声誉卓著、影响深远的思想家之一,在其《婚姻革命》一书中曾这样写道:传统道德……认为,在实行一夫一妻制的国家中,若对一个人有了爱情,那就不可能同时再对另一个人有真正的爱情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事实,但是由于嫉妒的影响,所有的人又都根据这一伪理论,把蚂蚁说成大象……
如何评判他们,这是一个古老而又新鲜的问题。说其古老,是因为它几乎是和人类的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同时诞生的;说其新鲜,是因为这类兼有双重角色的人物,在整个80年代几乎呈几何级数地增长,不能不诱使我们的社会学家、伦理学家、法学家以及文学家去探寻、思索这一社会现象后面所蕴含的复杂、丰富的内容。
如何评判他们,对我则是一个异常困难的问题,困难得如同要我去评判安娜·卡列尼娜。既然人生总是尴尬的,那么关于人生的评判也很难摆脱尴尬。我所注重的,只是他们在这双重角色的扮演中,他们摆脱了人生的尴尬吗?他们实现了心灵的平衡吗?
一位父亲是双重角色的扮演者,女儿在给父亲的信中,探窥了他的心灵——
爸爸: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长信。开始读时,你会感觉很多事情都是你熟知的,你会想,我的女儿写这些干吗?可渐渐地,你就会发现这信并不是往你所熟知的方向发展……
1972年,刚刚退休的爷爷患了一场大病,要安排动手术,按规矩动大手术必须先由家属签字同意。奶奶35岁上困难产而死,你是家里的一颗独苗,必须你回老家F城B县来签字。
在你回去的半个月假期里,爷爷翻来覆去说的只是两件事:一是要你一定设法调来F城;二是历数家谱似的向你叙述他那位好友的女儿的种种好处。正是她在这一段日子里照顾爷爷,始终陪住在医院里,从熬药送汤到端屎倒尿,从翻身扶步到更衫洗衣……爷爷的病终于痊愈了。医生、护士和同室的病友,没有人不以为她是爷爷的亲闺女。用爷爷的话说:“勤儿,若你能讨得阿敏姑娘做媳妇,不但是你妈,就是我闭眼了,也无什么憾事……”
五年后,当爷爷西去时,神情是祥和的。1973年,你就调来了F城,在一家杂志社任诗歌编辑。几个月后,阿敏姑娘便成了我的妈妈。
如果妈妈的确有过幸福的话,那么从我能记事起,她的幸福便好似气打得足足的车轮,在岁月的路上触到了什么钉子,渐渐地瘪气了。每隔三五天,妈妈总要向你絮叨她过去对爷爷的种种好处。然后是关于你:你想吃什么,她去烧什么,菜端上桌,哪回不是让你几乎将盘子也吃了下去?你能穿什么,她去买什么,就是跑遍B县县城,再跑遍F城,她也一定给你买来。最后就是关于我:她为你生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儿,8个月会叫“爸爸”;10个月会喊“妈妈”,两岁就能数1至20的数,5岁就上了小学,且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
她边说,边紧盯着你。随着犀利有力的眼神,一句话掷地有声,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爸爸,你不耐烦,连我的耳朵也听起了茧。你说:“阿敏,你对我父亲好,我很感谢。你对我好,也许是好。但你总不能没完没了地聒噪,莫非你一定要我去买块匾,将这些都一一写上,然后天天高挂在家里?”
妈妈变得絮叨起来,我看她是日益有了一种担心。她对你是好,可她担心自己的这张饺子皮难包住你这团馅了。随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国家的文化出版事业日益繁荣,你有越来越多的稿件要处理,有越来越多的作者要联系。妈妈注意起你桌上、抽屉里的每一页纸。有一次,你在卫生间洗澡,我见她正翻你的小黑提包,翻出了几页稿纸,上面是一组诗,题目是《我亲吻了你就不再像往日那样生活》,天头上还用回形针别着一张姑娘的照片……
妈妈马上成了开封包拯府前击鼓的秦香莲,她呼天喊地。你顾不得满头满脸的皂液,赶快开门出来,你一次次眨巴着眼睛,向她解释杂志准备开辟一个题为《青春风景线》的诗歌栏目,每个作者的诗都得配上简历、照片发表。她不听你解释,她说:“我不管你丝(诗)的,布的,你自己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爱你’,‘我想你’,‘我亲吻你’,这是诗?这是狗起性,猫叫春!你的心,一定被这小娼妇给勾走了……”
次日,她闹到了杂志社。总编辑极其耐心地向她解释这是诗,要配照片发表。总编辑又极其庄重地向她保证你在生活作风问题上一向严谨,无懈可击。她放心地回了家。当晚,餐桌上添了—只三黄鸡,她把大腿带着半边翅膀撕下来,塞到你的碗里。次日中午,杂志社小食堂的菜谱上,也添了一道“笑谈”……
此外,你每年总有几次去外地组稿,开笔会。行前,她总要问你个半天,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去?若是两个人去,同行者是男的,还是女的?在那一个笑谈之后,编辑部里有哪一个女性敢与你同行?她还要问你去多少天,在你回来的那一天,她总要在梳妆台前耗上个把小时。犹如她的幸福感越来越岌岌可危了一样,她对于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魅力,也越来越缺乏自信……
我见过她与你结婚时的照片,椭圆形脸儿,长辫儿,一双核桃般的大眼黑晶晶的照得出人影儿,挺可爱的,根本不像农村姑娘。从1978年起,B县的乡镇企业,家庭联办企业,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她也进了一家罐头食品厂穿一件白大褂,在带杀菌、带空调的车间里干活,更是与日晒雨淋绝了缘……现在妈妈虽说是四十一二岁的人了,可皮肤还是挺白净的,脸上的皱纹有是有,可很少只有当她向你发怒时,那额头上才会有明显的皱纹射出来,去分割着往日的光洁。
她却不太珍惜这些,或是她以为仅靠人的本色达不到当今眼花缭乱生活的水准,她怕你在外面眼花缭乱,她便让你在家里眼花缭乱。
有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她把我叫进你们的卧室,向我伸出10个手指来:“小黛,你看看,同是一双手,可抹了和没有抹,感觉到底不一样……”
她把每一片精心剪成杏仁型的指甲,都抹上了大红的蔻丹油,十个脚指甲上也全是红殷殷的一片。我不由得叫起来:“妈,你这是干什么呀!手上、脚上血滴滴的,好像刚从哪个杀人现场逃回来……”
在客厅看电视的你,被惊得走进卧室。我见你也怔住了。你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妈妈那热辣辣得如同要熔化你的目光,你什么也未说,又转身出去了。……
我读初三那年暑假,外地一个出版社在桂林举办一个笔会,邀请了你去。妈妈一定要你带上我,无疑,她是要我去当个小“克格勃”,可你非常高兴地带上了我。
在桂林如诗如画的山光水色之间,我们和叔叔、阿姨们玩得多么开心!如果说,你是这次笔会中最受大家尊重的;那么,我注意到伊阿姨则是整个笔会期间最受男性青昧的。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才华,伊阿姨的模样也是挺帅的,她二十七八岁,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多情善感得一看就像是从潇湘馆里跑出来的人物。
我发现伊阿姨很喜欢接近你。她是笔会的作者中和你接触最多的一个。而你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才会或多或少地忽略我的存在。她向你谈她的人生经历,她的艺术见解,以及在诗歌创作中的苦心追求……而你关于她某篇作品的分析评点,也每每使她心悦诚服。
爸爸,我没有意识到这次桂林之行,在你的人生旅途中占有何等重要的位置,也从没有把以后家里发生的一切,与伊阿姨联系起来。可我感觉到了你的忧郁。此后,你常常忧郁得像斜斜的细雨里昏黄的一盏孤灯,夜空中不知什么地方飘落下来的一片秋叶……
我已经念高二了。一天晚上,妈妈因为上中班还没有回来,你来到我小小的房间里,你说:“我想问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这件事对你太突然,你也一定感觉难以接受。可尽管这样,爸爸还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你能答应我吗?”
似乎有了某种预感,我点了一下头,宛如狮身人面金字塔垂下脑袋般沉重……
“小黛,我不能和你妈妈再这样维持下去了。我考虑了很长时间,现在我决定向她提出离婚。我了解了类似情况,法院一定会将你判归给你妈妈。她的脾气,你也清楚,真这样判了,她一定一辈子都不会让我们父女见面。我想问的是,你自己能不能来和爸爸见面……”
泪花一下莹莹地漫住了我的眼睛。即使感觉到了父母间长期的不和;即使回到家,从家里的每个角落里漫出来的气息,不是像春汛一样,让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觉得温暖、舒展,相反,倒是感到阴冷、板结,宛如梅雨天里总也干不了的衣服,可天底下做儿女的,没有几个人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
爸爸,显然你为这一刻做了长期的思想准备,你去卫生间拿来一条毛巾,一手为我擦脸,一手抚着我的鬓发,仍执著地问:“小黛,你告诉我,你到底会不会和爸爸见面?”
我哽咽着:“爸爸,我………定……会来……看你。但我更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过了几天,妈妈改上早班的一个晚上,你不像平时那样,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书、改稿,或是写点什么东西,总要到11点钟才进你和妈妈的卧室。8点多钟,你就进去了,并带上了门。我放下手头的作业,等待着……仿佛这里正发生件什么案子,我想拔腿就跑,远远的离开这个案子,可这时我又痛彻心脾地认识到,无论这个案子如何发展,它都决定着我的命运……
已经一个多钟头了,不见什么声响。不正常得好像不是你去向妈妈宣布离婚,而是你们两个人共同在策划一件什么针对我的阴谋……门终于“咣当”一声开了,妈妈蓬头散发,一脸泪水地冲了出来,后面跟着惶惶怵怵的你,我又忙跟在你的后面。只见妈妈打开客厅的门,哭着下了楼,跑去楼下一间与舅舅、大姨家共用的杂屋里。她打开灯,拖过一条长凳,站在上面,双手在用两根角铁支撑起来的小阁楼上摸索着什么。妈妈终于摸到了一个瓶子,正扭瓶盖。你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装农药乐果的瓶子,你赶紧抱住她的双腿,喊了一声:“小黛,你也来!”
我也一起抱住,两人猛一使力,妈妈从长凳上掉了下来,“砰”地一声,那乐果瓶子在地上摔成了一摊碎片……
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扶起妈妈,话声颤颤地:“阿敏,你何必……这样?我……不会……再提离婚的事了……”
从这件事以后,外强中干的妈妈似乎吸取了某种教训,她对你不再那么自以为是了。不再去看你的抽屉,不敢再拆你的信,也没有再盘问你到了些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事。相反,比起过去她对你更体贴了:夏天,为你炖莲子银耳汤;冬天,为你买西洋参进补。你刚进门,她沏好茶。你洗好脚,她为你倒去水。有段时间,你的胃不好,杂志社小食堂中午的饭很难吃,她天天下了班去买来刚出炉的面包,又切成片,一一涂上黄油、果酱;用食品袋装了,让你第二天上班时带上……
再有,虽然妈妈仍很注意打扮,可像过去将手指甲、脚指甲涂得血滴滴的那样东施效颦的事不再有了。不说有了艺术情趣,但至少想起要符合自己的年纪、身份。比如,这两年她将自己的头发留成蓬松的大髻儿,其中一髻儿弯成一个C字,搭在光洁的前额上,透着几分中年妇女雍容的成熟韵味……
爸爸,你也像在调整自己。
在家里,你不再沉默寡言,你会和妈妈聊聊家里的事和我的学业、前途。有时,你还会问起她厂里的情况,或者,讲一点文化圈内外的奇闻轶事。她上早班的日子,你一般回来很早。她上中班的日子,你一般回来很晚。你对我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