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后,我又去了,口袋里揣着一张她重开的、银行里有11000美金存款的美方公证书。这次是凌晨三点半到的,已经站了3个人。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们4个人躲在人行道上的一棵繁茂的梧桐树下。到四点半钟,来签证的人便有十几个了,4个人又只得老老实实地站了回去……
我们4个人都顺利的获得了签证。宛如一场患难之中结交的好友,一个等一个,等到4个人一起出来,我们互相握手祝贺,又拥抱在一起。
回到家,换上一身十衣服,顾不得休息,我去了邮局发电报,得告诉她已获签证的好消息。回来路过机关,我去取了这几天的邮件。其中有一封信是她来的,我以为是她催问这边办理情况的信,便漫不经心地塞进口袋。直到回到了家里,又卷了一支喇叭烟,从容地吸上一口后,才打开来看——
……鉴于我们长期分居于大洋两岸,而且你又不愿意来美做长期生活的现实,我经过痛苦、但不乏冷静的考虑,我们还是分手为好。
你是了解我的,如同父母动用全家,乃至那个“华丽的家族”的力量来对我进行车轮大战,可我还是毅然地和你结合了;现在我一旦决定了离婚,我就不会在乎任何方面的压力。
不过,我相信你,以你多年来兄长式的待我,你是会理解我的……你我保持着这么一种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对你毫无幸福可言,而对我,也是不人道的……(她还在信中初拟了离婚条件):
一、女儿归我。因为跟着我比跟着你,她会有更好的前途。在她未能出国之前,她的抚养费由我们两人各负担一半。
二、结婚时我带来的那一套进口家用电器,上面贯注着我父母多年的心血和汗水,也凝聚着他们对我人生的期盼和祝福。我想它们在离婚后应该归还于我,以留作纪念。
三、婚后我们共同添置的东西归你,但自我出国后,各人的收入则归各人。
……
一种被玩弄的感觉,像癌细胞一样地疯狂的吞噬着我的心!
说被玩弄,不但是指她要我千辛万苦奔来了赴美签证,可她又覆手为雨的勾销了这签证;还包括她这封信里几乎每一个字都在表现着的“神圣”。她说婚后共同添置的东西归我,可它们又大都不是填进了女儿的肚子里,就是让她搬去了大洋彼岸。她说她出国后,各人的收入归各人,可我这个“中国人民银行”,早已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而她有11000美金存款的公证书……
前后相距还不到一个月!她却判若两人。
我那位大学同学的话不幸而言中。
我撕开了第二封信,是我中学一个同学写来的。他现在是我儿子的班主任。他告诉我,自进入初三后,我儿子的成绩急剧下降。上初一时,排名总在前三名之列,可这学期期中考试,竟有三门不及格……
最近,儿子在一篇周记中写道:“我有爸爸吗?说没有,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靠他寄来的钱,我给他写信,他也会给我回信。说有,同学们都奇怪,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爸爸?他有七八年没有回来了,我不知道他穿什么衣服,爱吃什么东西,他长的是一副什么模样,现在我都记不清了……妈妈说他工作好忙,好多,所以回不来。可我想,爸爸工作再忙,总忙不过中央首长吧,可人家江泽民总书记也来咱广西哩。罗老师,你是我爸爸的同学,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的同学明白了,这孩子已经到了感觉到缺少父爱而又渴望父爱的年龄……
关于儿子的设想,我曾自以为是得体的。从出外上大学开始,我就长年不在家。儿子已经习惯了我不在家的生活。与前妻离婚时,我又处理得无风无浪,直到走的那一天,她还像以前我假满回校一样,领着儿子一直送我到了县城车站。这不像别的家庭离异,一时间乡井邻里议论蜂起……
我打算只要儿子争气,能读得下去。我就一定要全力抚养,支持他到大学毕业。待他有了自己的工作岗位,我会要他将自己的妈妈接到身边。她虽然不打算再嫁,可晚年也有了个归宿……
是的,我原以为是个好的设想。既能使我摆脱内疚,又能让儿子和他的妈妈有一个较好的前途;既能使我无惊无险地告别旧生活,开始新生活,又能让我在告别旧生活时显得不那么严酷。相反,倒有几分人情味儿……
真可谓面面俱到,通体浑圆了。浑圆得好似一轮皎洁的月亮,可这月亮的晶莹并没有长久。“天狗”吃月亮了,那黑影悄悄地腐蚀着月亮——
对于儿子,他原有的学习热情和优秀成绩被黑影席卷了去,他终于感觉到没有父亲的家庭生活的阴沉,他渴望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能在父爱温暖的阳光下生活。像这样下去,他能够读到高中,考上大学吗?
对于我,那黑影也屡屡飘过心室,不过在那个“童话世界”里,在五彩风铃叮叮咚咚的悦耳声中,我忽略了这黑影的存在,总以为心室还是一片碧澄无云的晴空。随着那个“童话”的凋落,那黑影如同暴风雨的乌云一样渐渐聚涌于我的心室,我再也难以忽视它的存在了。我在一人身处斗室的孤独之中,常常会想起她和前妻来。这是两个多么截然不同的女性呀:一个好似自由自在的蜜蜂,总在那里飞来飞去,哪怕是天边有奇异的鲜花,新鲜的花粉,它也要飞了去,充分吸吮生活的欢乐;一个是至今未再嫁的前妻,好似蚕儿,总在那几片桑叶上吐丝,从不知道挪动半步,即使是丝吐完了,也要把自己封成一个蚕茧……
这想法写进散文里,也许还有点诗意,可在现实生活中,这对于前妻,一个尚不到40的中年妇女,却过于残酷了……
我曾问过一位当医生的朋友,我的前妻不愿再嫁,也许是脑袋里“从一而终”的旧观念在作祟,也许是否还有别的原因?他告诉我,可能她是属于一种性冷淡型的女人,这种女人一旦不做一个男人的妻子了,她反而得到了解脱,绝不会想去再做其他男人的妻子……我问题的提出,在潜意识里就带有某种诱导性,而这位朋友的回答也是浮光掠影的。可我宁可自己不做深入的回顾与探询,也要相信这一答案。好似阿Q总能找到某种理由,去获得一种莫名的快感,我也因这一答案,使自己能不被这心室里越聚越浓的黑影给彻底裹胁了去……
我想摆脱孤苦零丁的生活,现在我又回到了孤苦零丁的生活;
我想找一个心心相印、情趣相投的人生伴侣,可她正因为这份情趣,使我们的心相距得比太平洋还要辽阔;
我想弥补往日的内疚,可内疚像猎犬一样对我穷追不舍,而且面对眼下无论是将来判给她还是归属我的4岁的女儿,我又会有新的内疚……
香港一首流行歌曲《驿动的心》,深深地打动了我。它那如叙如诉、柔婉平和的音乐,每一串都好似从我的心灵里汩汩地涌流出来——
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
撕开后展开旅程,投入另外一个陌生。
这样孤独多少天,这样漂泊多少年,
从终点回到了起点,到现在才发现……
啊,路边的人我早已忘记,
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
驿动的心,已渐渐平息,
疲惫的我是否有缘和你相依……
这歌里有一种苍凉的超脱,无奈的恬适。
我和她终于办离了。经历第二次离婚后,我也有了一了百了的感觉。不同的只是歌曲中的主人公,似乎还在寻觅一个“你”的怀抱来寄托自己的疲惫的身躯,而我已经没有“你”了……
六男人和女人的差别投影
在男人的全部生活的版图上,常常只有事业才是珠穆朗玛峰,爱情总在珠穆朗玛峰之下,或者是流火苦夏可以避暑的清凉如水的庐山,或者是炯波浩淼、碧波万顷、可以卸下风尘和疲惫的太湖……
在两种情况下,男人的生活版图上,才会崛起爱情的珠穆朗玛峰——
第一种情况是处于患难岁月,事业分崩离析了,名利欲望荡然无存了,犹如一件油漆日见剥落的旧家具,人的社会属性日益失去之后,人的本色凸现了,男人要求女人相吸相辅,并从女人那里获得抗衡艰难命运的力量,以女人的同情和支持作为自己此时生活的全部意义。
一名因流氓案被判处了7年有期徒刑的罪犯,在江西省某劳改支队服刑期间,写了一篇文章,里面写道:“她是我心中的女神!
“妻子来看我了,踏着雪化的泥泞,齐耳短发,显得整洁利索。脸色虽然有些憔悴,不到30就出现了隐隐白发,细碎的皱纹也悄悄爬上了额头、眼角、唇边,一对眸子却依然深沉而睿智。她看见我一副颓丧的样子,说:‘打碎自己再塑造新我是勇者,人活的是精神,是给别人看的。’5年的苦难并未击倒她……
“善良的妻啊,因为有了你,我的天空才好像永远都闪着温柔的星光,那些星光其实就是你的深情的眼睛。于是,我能够抛弃一切,不觉疲倦地去使颓唐再低,再低,再低,让信念再高,再高,再高……
“贤惠的妻啊,此时,我才理解了患难夫妻的珍贵和你忍辱负重的高洁品质,也更使我明白了自己的罪孽深重!我欠了妻子的情,而妻子回报我的是深沉的爱和苦苦期待之心。我如果不好好改造,争取一年比一年在改造上取得新成绩,抓住这个机会彻底根除恶习,还有何颜再见妻子,与妻子团聚?”
该支队对他的评价是:“经政府干部教育较能做到认罪服法,安心改造,靠拢政府,劳动能尽力而为完成任务,遵守监规较好。尤其对文学比较爱好,能用笔宣传党的劳改政策及好人好事。自1986年来先后被政府评为劳改优秀教员、优秀报道员、劳改积极分子等,受到三次记功的奖励……”
第二种情况是初恋时和在朝思暮想后终于有了第一个婚外的情人时。前者是神秘的,后者因为隔着社会舆论与道德的樊篱,更是显得神秘。在这条未曾经历过的小道上,每一天的太阳都是那么新鲜,每一阵扑面的和风都是那样酥软,每一株盎然的花木都是那么绚丽……因这耳目一新或自以为耳目一新的爱情,泰岳般沉重的事情会变得针尖般渺小,针尖般渺小的事情会变得泰岳般沉重,性格坚毅的人会临风洒泪,执著进取的人会湖边彷徨,头脑清醒的人会丧魂落魄,大度豁达的人会欲死欲活,含英咀华、学富五车的皓首长者,突然会返老还童,变成一个“相思无日夜,浩荡若江流”的风情万种的少年……
1974年,已经年愈70的梁实秋先生在台北结识了41岁的歌星韩菁清女士。他一见倾心,在天天见面的情况下,此后两个月里他给对方写了90封情书。韩女士因职业习惯,凌晨入睡,中午才起,常常她刚拉开自己7楼的窗帘,梁实秋已电线杆般呆呆地站在楼下,翘首仰望。见到窗帘打开,他匆匆上楼,宛如哪国大使向英国伊丽莎白女王递交国书一样,向韩女士面呈情书。因此,他的情书信封上既没有地址,也没有邮票、邮戳。信的开头,常写着“我最亲爱的人”,“我的菁清”,“菁清,我的爱”,“我的小娃”……信末,除签大名“梁实秋”外,也偶尔在大名之前加上“你的人”,或是“你的秋”,“秋秋”……
而在女人的全部生活的版图上,常常只有爱情才是珠穆朗玛峰。女人不是不要事业,那是风姿独特的奇诡的黄山,那是可以纵帆击水的迢迢运河……但是若要女人因事业而舍弃爱情,她多半会郁郁寡欢,乃至痛不欲生。女人的生命仿佛就是为爱情而准备的,犹如一年里有三季在默默地积蓄着冬天的喧闹的腊梅,女人大抵会在一生中表现出一次刻骨铭心的情爱。这也犹如在白皑皑的原野上顶风斗雪的腊梅,女人的爱情往往因患难的磨砥而光彩夺目,令铁石心肠的男人也荡气回肠……
前面提到的那个罪犯,在同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在我出事那阵子,同我有前隙或反目为仇的人,没有放过这个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时候,唯恐我家妻不离子不散,大有搞垮我家门庭之势。
妻子却说:“两个孩子不能没有爸爸,这个家不能散。我一走,他家全完了!只要他认罪知错改好,我只当他支边去了,再大的苦,我也要忍受!”她风里雨里含辛茹苦。她用赢弱的双肩挑起了沉重的担子……
男人可以盖起与天比肩、五十几层高的摩天大厦,能够将人送上月球。男人甚至可以以自己的思想去改变一个时代的面貌,用自己的意志去主宰一个民族的荣辱兴衰……然而,男人却很难塑造一个女人。这是因为男人对于爱情的挖掘,多是粗疏的,男人对于女人肉体的了解远胜于对于女人精神的了解。男人的心一旦与女人的心发生了碰撞,用不了多久,前者便会匆匆离开,去追逐人生那一个接一个的标识……
但是女人却可以塑造出一个男人。这是因为女人对于爱情的挖掘多是细腻的,女人对于男人精神的了解远胜于对男人肉体的了解。女人的心一旦与男人的心发生了碰撞,前者便要将自己的禀性和气质随缕缕情愫一起,渐渐渗透到后者的层层皱褶中去。因此,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总站着一个不平凡的女人,如陆小曼对于徐志摩,廖静文对于徐悲鸿,杨开慧对于毛泽东,燕妮对于马克思。
马克思不仅是一位革命的巨人,也是位爱情的巨人。“18岁的时候,马克思是燕妮的未婚夫。后来,她成了马克思的妻子和各种考验中的忠实伴侣。将近40年之后,燕妮逝世了,这对马克思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马克思曾说,他的思想大部分都被对于燕妮的怀念吞没了,燕妮同他一生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分不开的。燕妮死后,马克思只活了两年。马克思去世后,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燕妮的一张玻璃相片,这张珍贵的相片是对马克思最后的安慰。”(基里尔·瓦西列夫:《爱的哲学》)男人的家庭观念相对比较淡薄。有些男人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家里的生活太沉闷,太平淡,只有在肚皮饿了,身上脏了,才会想到这个家;或是在外面心灵上何处受了伤,才会赶到家里来包扎。
女人的家庭观念相对比较浓厚,一旦成了家,大都将自己的全副身心投了进去,于是这个家也变成一棵有生命的树。当女人为男人一针一线的织着毛衣的时候,为孩子讲着一代代的母亲们讲过的童话的时候,她的那份恬适与满足,正来自于她的心灵里正深切的感到那棵树在一天天长大。女人们无论走到哪里,总惦记着这棵树。春天,想起为它施肥;夏天,想起为它剪枝;枫红露白了,记着为它涂上一层防寒的石灰水。
当男人感到夫妻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危机时,男人多半可以维持这个家庭。这大概是因为男人历来忽视家庭,也许他与家庭的关系还不如他与一个酒家、几个牌友的关系来得密切;也因为他可以同时扮演丈夫与情人,在这双重角色的扮演中,男人心中不会平似秋水,也许有人格分裂的痛苦,也许会有由一个角色串换成另一角色的仓皇,但是拜倒在又一套石榴裙下的兴奋,犹如一个并不太结实的小锤,多少能击碎本来也非根深蒂固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