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看我年纪大,已经37岁了,其实我很单纯,像个孩子。人们说女人通过情爱达到成熟,我却一直成熟不了,可能现在成熟了……
1980年年末,我从部队文工团转业回来,分到省文化厅工作。我家住在省军区大院,父亲当时是省军区政治部主任。回到家,发现过去的老邻居已不在了,新的邻居是省军区副参谋长一家。
在文工团练功惯了,每天早晨我都要在院子里弯弯腰、压压腿什么的,这时,我总会发现隔着冬青树的院墙,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在痴痴地看我……要是在马路上碰到了这类人,我一定会喊他一声“花痴”,然后扬长而去。可既然是邻居,他想必是副参谋长的公子,我就只有装佯,继续练自己的功。
一天,我去听音乐会,在剧院附近的电车站下车后,未走几步,凭着一种颇为神秘的第六感官,我感到空气里有点异样,一侧头,又是他,他停在人行道的一侧,脚下跨着一辆摩托车,注视我的目光沉甸甸的,几乎能感觉到它压在我身上的重量……我没有理他。继续走自己的路,直到上了剧院门口的台阶,才觉得那点异样在空气中消失。
听完音乐会出来,天没有丝毫预兆的下起了大雨,远处建筑物的灯光都漫人了一片茫茫的水汽之中,剧院门口的广场上,那密密的雨脚哗哗的溅起一片白色的水花,观众都成了罐头盒里的沙丁鱼,大部分挤在前厅里,没有谁有勇气冲出去。这不是薄衣单衫的夏季,是人人都穿着羽绒衫、皮茄克、呢子大衣的初冬天气……
我正焦虑着:不走吧,末班车马上就要过了。走吧,去电车站这一段怎么办?而且下车后,还得走近两里路才能到家。突然,一只手隔着两个人的身子拉拉我,正欲恼怒,一看,又是他,身上是一件军用雨衣,上面的雨水似无数条蚯蚓在闪光地扭动;另一只手举着两个头盔,臂上还挽了一件军用雨衣。见他挤过来,原来围住我的人,唯恐避之不及,周围一下有了一个一米见方的空地,未等我说什么,他将一个头盔扣在我的脑袋上,又将雨衣递给我,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赶快穿上,我送你回去。”
我照办了。一道又一道羡慕的目光,我听见背后有人说:
“这姑娘,好福气……”
在这茫茫的雨夜,在自己家里人都没有想起你,或是想起了你、却一时帮不上忙的时候,有个人想起了你,哪怕这个人真是个“花痴”,你也会感到浑身涌动着一股暖意……
第二天晚上,他首次登门拜访了。他告诉我,他快要结婚了,对象是大军区副参谋长的千金。这门亲事是双方父母定下的,他和她的父亲,过去是一个部队的老战友,现在又有上下级关系。虽说有包办性质,他对那位千金还感满意,小田没有小姐脾气,人挺内向、老实,且五官也端正清秀……
事情是在一个早上发生变化的,这便是他在隔壁院子里见到我的第一个早上。顿时,他觉得小田脸上一下五官挪了位,鼻子长得似倒栽葱,眼睛也变成两个破了皮、露了馅的水品包子……过去,他看过一些小说,小说上也不乏有一见钟情的描写。他不信,以为这不是文人的精神晕眩,便是流氓披上了一件诗人的外衣。此刻,他才顿悟,自己不也处于这眼前一片光明而往日一片暗淡的情景之中吗?
本来是定好春节结婚的,双方家里都做了准备,小田的父亲将启驾前来,他却在头两天向父亲提出这婚暂且不结了。
父亲说他要抱孙子,等不得了。
也许是下意识里憋得慌,他一下脱口而出:
“孙子,孙子,你就知道孙子!法律可没规定当儿子的一定要让老子抱上孙子……”
胡副参谋长顿时勃然大怒:
“他娘的,你不让老子抱上孙子,我养你这个鸟儿子干什么?!”
随即,五个鲜红的指印飞上了他的脸颊。一气之下,他跑去了九华山,当了半个月的和尚。晨钟暮鼓,青灯黄卷,让他终于清醒下来,这桩婚事躲是躲不掉的,他只有悻悻然回了家,现在婚期定在五一劳动节。
心是死了,可随着婚期的临近,他的胸口越是堵得慌。他不敢见我,那会更勾起一种几似十恶不赦的罪犯自感死期临近的感觉;他又比任何时候更想见我,尤其是想向我诉说他内心的这番“情变”。用他的话来说,便是:
“婚女冈尚未开始,我就知道这将是一桩死亡的婚姻,我正朝墓地走去,你就是为我写墓志铭的人。因为只有你知道,这墓志铭该怎样写……”
我听了能怎样呢?
一方面,觉得他身上有股稚气,乃至稚气得有些可爱,虽然他比我大一岁,可在我眼里,他还像是个颇任性的小弟弟;另一方面,我相信他的这番因我而起的“情变”,并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你可以不爱一个人,但是你不能剥夺别人爱你的权利。我只能抚慰他,调整他的心态。我对他说:
“晓河,你得尊重眼前的客观事实,也得相信以前自己对于小田的感觉。一见钟情,写在小说里虽不能说是文人的精神晕眩,但现实生活中却可能是你的精神晕眩。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是个毛病很多的女孩子。我们接触长了,你就会看到的……”
“不,我不相信是我的精神晕眩!只不过是我得认命罢了。今后,我们能成为好朋友吗?”
“行,如果你能乖乖地结婚,并且做你妻子的好丈夫,我们就能成为好朋友……”
此后,每个星期他都要过来坐一两个晚上。或是谈各自的经历,共同的爱好。许是都出身于军人家庭的关系,我们都喜欢运动,狩猎,旅游……或是他告诉我这些年发生在省军区大院内外的奇闻轶事,人事更迭。
他的心很细。见我床头上放着几本英语入门的初级教材,下一次他就带了个盒式录音机和几盘英语磁带来。见我案头上一个造型古朴的花瓶里空空荡荡,隔三岔五,他不是送来几枝白似一片云的玉兰,就是插进一束红如一抹霞的山茶……
一个来月后,他来找了我一次。神情困顿,还有点萎靡,不像是新婚燕尔,倒像是从几千里外的大西北出差回来。欲说不是,欲坐不是,欲走不是,搅得我的心里乱糟糟的……人就有这么奇怪,在理性上我不会看上他这么个人,只有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的男人才能征服我的心,我绝不想让他来干扰我的生活,何况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轨道;可在感情上,我又觉得自己隐隐地受到了某种伤害……
我把他的那台盒式录音机和几盘磁带,一股脑儿塞到他怀里:
“你拿回去,我自己有了。以后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有闲情逸致,该去找小田分享,我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学英语,没有时间陪你聊大天!”
他踽踽地走了,此后一年多没上过门。我的心也平似一湖秋水。
我的年纪快30了,母亲急得像是她自己嫁不出去,整日里瞎忙乎,前前后后,她自己出面,或是通过他人出面,给我介绍了七八个男人。我是“任凭敌人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看得太多了,昔日的同学们,战友们,现在的同事们,先我而行的,有几个未中箭落马,遗恨终生?说得好听些,那是一个在维持的家庭;说得不好听,那是两个人捆在一起互相折磨!我决心按自己的想法去择偶,既然已经错过了黄花岁月,我还着什么急?找不到不过打单身,打单身也还有颗自由的心……
1983年,组织上决定我父亲离休。他表示回老家的干休所,父母希望我一起去。我没有去,“天高皇帝远”,我不愿让母亲再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再说,这时我自费在一所大学大众传播专业学习,英语也继续在学,我想取得大学文凭后,再考托福,看看是否能够出国……
我搬出了省军区大院,文化厅给我分了个一间一厅的宿舍。搬家那天,他不请自来,脸上阴沉得像一块生铁。我自己动手,他攥住不让动手,我想发作,又不能发作,跟他来的还有他妻子小田。他和司机,还有军区政治部的两个小干事,忙里忙外,搬上搬下。到了文化厅宿舍那边,则主要靠他两口子,忙乎整整一个下午,将两间房拾掇得妥妥帖帖。我只有表示感谢了,他一声不吭,倒是小田说了话:
“过去常听晓河夸起你,本来早就想来认识你的,这回就算是认识了。以后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的事,需要我们帮忙,你只管说一声,我在省军区医院内科工作……”
房间里什么吃的都没有,送他们出门后,我上街吃了一碗面。再回来,一到房门口,见一束康乃馨在薄暮的昏暗里,犹如火焰一样燃烧,一层透明的塑料纸包在外面,尾部用一根绳子牢牢的拴在门把上,我去解开绳子,花瓣上的几滴水珠溅到了我手上,顿时,那水珠也像溅到了我心上,心一下湿润了……
他又常来了。我这个人倒是有点千金小姐的德性,生活上的事糊里糊涂的,过去是母亲为我收拾房间,现在他来帮我收拾。有几件换下来的衣服,我说自己可以洗,他非要带回家让小田开洗衣机洗。家里有样什么好吃的菜,他也一定要开个摩托车来把我拖去……
他没有再提过感情方面的话题,我也尽量让自己的心态像个需要弟弟照顾的姐姐。
其实,原来可以看得很清楚,世界上不存在着他这样纯洁的“弟弟”,也不会有我这样傻妞似的“姐姐”。也许,男人在没有得到中意的女人之前都这样:他像一头在茫茫雪野里饿得皮包骨头的老狼,对我步步进逼,锲而不舍地追逐着。而我也在玩着一个危险的游戏,一方面,警惕着他的追逐,时时保持着距离;另一方面,我也为这一锲而不舍的追逐而感动,并生出对自身魅力的陶醉来,并不是所有的女人身后都有这样的追逐者……
甚至可以这样说,追逐与被追逐,已经构成了我精神生活的一个部分。犹如抽烟上瘾一样,明知会招致尼古丁,可还是要抽。
应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一天晚上,8点多钟,突然下起了大雨,好像和他的关系与这下雨有了缘分似的。他没有带雨衣,我只有伞,他不能撑伞开摩托回去。我们相对而坐,似乎都在等着这雨突然而来又会突然而去,雨势却不见减弱,只有倾盆之泼,且轰隆隆地响起一串炸雷!就在这时,他猛地跪下,声似裂帛:
“雪妮,你知道我为什么有勇气在一个死亡的家庭里生活下去吗?只因为我们还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只因为我每天还能想: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能见到你,闻到你的气息,触到你的呼吸……”
轰隆一声,又是一串震魂夺魄的炸雷,房间里一下黑了,在一道道亮如剑锋的电光之中,他的脸那样苍白,双眼里溢动着豆大的泪珠……
我成了他的情人。
我心甘情愿又不心甘情愿地成了他的情人。
第三天,厅里派我到上海出差。住下来的当晚,我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写前有一阵犹豫,写它干什么呢?我并不期望成正果,也许不过就是一夜鸳鸯。可在雷雨交加的那一夜,我由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妇人,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深深的失落,以及混杂其间的销魂蚀骨的欢娱,使我如块垒在胸,不吐不快……
在上海呆了半个月,临行前,我又给他发了封电报,请他来机场接我。
他没有来,我担心他莫非是病了,或者是他出了差。两者间,我更倾向于后者。我想除非是断了胳膊,他就是病了也会来接我。
第二天去厅里,恍如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个怪物,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未等处长找我谈话,一个好心的同事先告诉了我:他的妻子拿着我的信到文化厅来,告了我!
一时间,满城风雨,小田不但到厅里告我,而且还以现役军人的身份,到法院告我,她强烈要求判我个“破坏军婚罪”。我能理解小田的所作所为,一个软弱无能的人,一旦被巨大的创痛击垮的话,那么她只有采取一种办法来恢复自己的尊严,那就是按照“以牙还牙”的惩罚原则进行报复!对于女人来说,尤其如此。我不能理解的是他去了哪里,既没有来看过我一次,也没有去文化厅、法院,像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一样去揽过一切责任,他仿佛又一次从这个星球上消失了,或者又一次去了九华山做“和尚”……
难道那些滚烫得至今还在我耳边蒸腾着热气的话语,不是他说的,而是一个扮着他的身影的冷漠的幽灵说的?
无论我走到哪里,面对我的恍如都不是眼睛,而是一个个钻子,一抹抹刀片,在这个社会风气远没有北京、广州开放的城市里,婚外恋还被看成一件很丑陋的事情。我说不清楚怎么走错一步,竟会弄成这个样子;如果说我还曾爱过他,即使是只有这一夜风流,我也能略说一二,可我在心里根本就没有爱过他……
我将自己关在房里,近一个月里一步未出。我痛不欲生,泪水洗面,晚上得吃五六片安眠药才能睡觉。我整日惊恐地等着法警“砰砰”地敲门,我颤颤地过去开门,尔后套上我双手的是一副冰凉的铐子……最后等着的,是我的母亲,领着她来的是住在同一栋楼的徐师傅。
经过母亲的一番斡旋,此事终于风卷云收。文化厅给了我一个记过处分,法院却未找我的任何麻烦。母亲一定要我跟她回老家去,我执意不从,不想让她将我压进她满脸的皱纹里,去整日的数落。若要回老家,我不如一个人独自去深圳闯世界!我还得呆在这里,自己舔自己的伤口,不为别的什么,只为再有两年,就能拿到大学本科的文凭……
母亲无可奈何地走了,徐师傅开来一辆“丰田”面包车,拉我一起将她送上火车。回来的路上,我才第一次注意起徐师傅:虽然同住一栋楼,平日里在大院里碰过了,彼此也会打个招呼,我与他却并不熟。我只知道他原来是文化厅下属一个剧团的美工,搞的舞台设计在全省首屈一指。前两年,他辞职不干了,自己办起个广告装潢公司,挣了不少钱,这辆车就是他公司的。
“徐师傅,您原来认识我母亲?”
“不认识……”
“那怎么接她来、送她走的,都是您?”
“哦,接你母亲来的不是我,我是在文化厅门口碰到她,带她上你那儿的。至于送,是我要送的……”
“我母亲和您非亲非故,您干嘛要送呢?”
一声尖锐的噪音,车子猛地刹住了,一个趔趄,我上半身差一点栽进前面的椅子里!他回过头来,一部络腮胡子上,两只眼睛瞪得小酒盅般大:
“你一定要我告诉你?”
我坐好身子,几乎吼叫道:
“你一定得告诉我!”
“原因很简单,我徐光烈喜欢你!”
真是撞上鬼了,刚出狼窝,又进虎穴,不过两个“崇拜者”,一个骑的是摩托,一个开的是面包,我真像是读到一篇编造拙劣的小说!
顿时,我就往车门处冲去,一扳拉手,车门许是气刹,纹丝不动。我呵责道:
“姓徐的,你给我开门,我要下去!”
“不到家,不会让你下去。”
“你再不让我下去,我就要喊人了……”
“你要不嫌累,就喊吧,这车可是全密封的。”
他又开动了车子,而且车厢里一下传出电视连续剧《霍元甲》那激越的主题歌……
即使外面能听见喊声,我能喊什么呢?喊他是“流氓”,抑或喊他是“骗子”?我清醒了,你就开吧,你总得有让我下车的时候。窗外,已是华灯初上,他关了音乐,随后回头看了我一眼,见我冷冷地靠在位子上,他慢了车速,进了一条大街的慢车道,车子停住了。
“小何,想你回家还得自己烧饭吃,我请你吃餐饭好吗?”
我不理他,他笑了笑。从驾驶座上爬出来,身上一件蓝色的工作褂上满是各色油彩。在我印象里,每次碰上,他都是穿这么一件蓝大褂,他在靠门的位子上坐下:
“你不吃饭也行,我不会勉强你。我只想对你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