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到他的信,当天即回信。几封信下来,彼此都能猜出对方信到的日子。中国人所有的节日都暗淡了,洋人们的复活节、狂欢节、圣诞节更显得苍白,只有信到的日子,才是他们的节日,才是他们一切欢乐的源泉。前几天,他就有点烦躁不安,似乎坐在火药桶上。到了该来信的这一天,无论他在外上课还是打工,无论他离自己的宿舍有多远,只要一有时间,他便常常犹如一头出山虎般开车往返几十公里跑回来,打开信箱。有信,他的眼睛灿然亮了,世界名曲《我的太阳》应该是为此情此景而作。若不见信,他的眼睛一下暗淡了,即使此刻德克萨斯州的一穹蓝得迷人的天上有十个太阳,也全部会被这黑暗所吞没……他担心信丢了,今年年初便丢失过一封信,他视这是践踏人类感情的一种最粗暴的行径。然而,他又宁愿信丢了,他坚信如果是她没能及时回信,唯一的原因只会是她、或是曼波病了…
她和曼波是他灵与肉的支柱——
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咬紧牙关挺过来的。每天清早去学校,一直读到下午2点。再做每天都是一堆的作业。然后,又去两个地方打工。干到凌晨1点半,拖着两条铅块般沉重的腿回到宿舍,还不能马上倒下,得再看一会儿书,或是提笔给她写信。他每天的睡眠从未超过4小时。多少次,绷得不能再紧的神经似乎要断裂了,他的脑袋里一阵阵地剧痛;多少回,他真想请个病假,在床上大梦沉沉地躺上一天,哪怕就是早点回来,提前一两个钟头上床也好……每月缴400美元学费,而每一美分都是自己从淋漓大汗里捞出来的,他从不敢稍稍放纵自己。在美国,“时间就是金钱”从不写在标语、口号上,时间却能涓涓滴滴地变成金钱。而他常常交了这个月的学费,下个月的学费还不知在哪里。即使真病了,甚至体重一下减了30磅,他也得硬支撑起身子去上学、打工。每当他不堪忍受、意志快要崩溃的时候,他就在心里默默念道:你不是一个一般的男人,你是她的丈夫,你是曼波的父亲。你要用你自己的不同去战胜你与许多人相同的弱点!
她和曼波是他心之所系的明天——
美国不崇洋媚外,注重保护的倒是本国人民的利益。读小学、中学免费,上大学对本国学生收费很低。对外国留学生则收费涨了好几倍。他来的前一年,他就读的那所大学一学分收外国留学生40美元,他来了不到一年,一学分要收120美元。连来自人均年收入4000美元的台湾留学生也嗷嗷叫了,不得不纷纷外出打工。不少从国内来自费读硕士、博士学位的年轻人,由于过不了经济这一关,甭说是学业难以为继,就是生活也陷于困顿………年下来,他却奇迹般地站住了,将约合20000多元人民币的美金交去了学院。学业上,由语言的中级班一下跳到高级班。此外,有了稳定的住房,还有了一辆自己的小轿车。第二年存款已经使他在银行里享有信誉。他从在新大陆的一番拼搏中又拾回了那曾在国内有过的自信:他将能自己负责起自己的一切!他还打算明年将着手办理她和曼波来美国的探亲事宜……他在心里无数次发过誓:自己一定要让她和曼波的将来美满幸福!当他把一纸纸美钞存人银行的时候,他有了葛朗台式的快意;他对自己也是葛朗台式的抠门儿,每年6月,达拉斯的气温已经高达100华氏度,为了省油,他宁可做蒸笼里的包子,也绝不打开车里的空调冷气……
她感觉到了一个男子汉的忏悔,且正以超人的努力来抹去投在她心灵上的阴影。
她有些后悔。她想起在临产前的那几个月,自己全部的视线几乎都系在腹中胎儿的搏动上了,他心上那片从来是盎然生机的林子里,唱春的雀子几乎在一个早上飞得干干净净……
她将他的每一封来信都编了号,精心保存着,等女儿长大了她要给女儿看。让曼波知道,自己的父母经历了多么痛苦与甘甜、多么深邃与丰富的感情历程。对曼波,这将是一部博大的生活教科书。
她在每一封信里都对女儿的近况做了详尽的描述:12个月时,曼波丫丫学语,最先说出口的便是“爸……爸……爸爸”。曼波能讲话了,常常自个儿对着书桌上他的照片讲话——“爸爸,我和娃娃睡觉去了。”“爸爸,妈妈要带我去北戴河了。”“爸爸,外婆今天说我乖”……去年“六一”,曼波看电视剧,上面有一家家父母亲领着孩子玩的画面,女儿突然叫起来:“爸爸,爸爸……”曼波刚会画画时,别人问:“这是干嘛?”……回答是“给爸爸写信”。曼波会跳迪斯科舞,会唱《血染的风彩》、《让世界充满爱》,唱时还拿一个小玩具当做话筒……
犹如他在信中极少写自己每日的艰辛,她在信里也极少提及自己肩上那副沉甸甸的担子:工作上不顺心,仍住母亲处,景山的房子漏雨,厨房都陕坍了,她几次想去收拾一下,都未敢进去。终于请来了工人,修好了屋顶,厨房却不肯给修。去报社要求分房子,有关领导答复说:“自费留学生不能参加单位分房子。”孩子入托同样没门,“报社里双职工的孩子都解决不了,何况已经出国去的人的孩子!”不是满中国都在唱《让世界充满爱》吗,他不过是去了美国,还没有出地球,而且国籍还是中国,编制、关系也都还在原单位,怎么却一下被剥夺了享有爱的权利呢?不是政府早就宣布对公费、自费留学生一视同仁,某些方面应给予一定照顾,并欢迎自费留学生早日学成归来,为“四化”效力,怎么有的单位干的却是过河拆桥、釜底抽薪,让人难有回国之心的事呢?
大洋两岸,他和她都在执著地走向明天。
无疑,她浇灌下去的心血,将会收获绿盈盈的回报。他将会使她和女儿的明天过得幸福。
再也没有比一种宽容的情怀更能使一个男人坚毅起来,奋发起来,从而决不被逆转的命运所击倒。
她的心里一直在唱《让世界充满爱》。
如果,所有的人心里都唱起了这支歌子,世界将会变得怎样美好呢!
四
“世界大串连”的参加者中,不乏专业人才,其中有些还是在国内卓有建树、各条战线也迫切需要的优秀专业人才。
他们多是以自费留学身份出国,也多集中于美国,虽然美国驻华大使馆并不将他们当一般自费留学者对待。这前提条件便是,一旦在电脑打字机上打出名字且连接计算机终端的资料库里会送出一页或几页记载有某些建树或造诣者的履历材料,那么使馆人员必定会溢满了水蜜桃般的热情……据说资料收集得如此齐全,一个人只要在中央一级的电视上、报刊上露过两次名字,那资料库就必定有储存。
以文艺界为例。在电影界,一颗颗“明星”,变成了一颗颗“流星”,他们的消失几乎与他们的成名一样快,诸如陈冲、张瑜、龚雪、斯琴高娃、陈烨等均已出洋。在音乐界,朱明瑛、苏小明这些流行歌手出国的姑且不算,近年来我国在国际歌坛上获奖的西洋唱法演员:胡晓平、詹曼华、张建一、高曼华、傅海静、苗青、叶英、温燕青、曹群……都走了,国内剩下的,只有一个迪里拜尔。现在中国第一流的歌唱家全在美国。管弦乐键盘乐方面也如此。国际小提琴和钢琴比赛的优胜者,如胡坤、薛伟、王峥嵘、朱大明、王晓东、李坚、贾红光等;我国优秀青年作曲家、指挥家如黄安伦、谭盾、叶小钢、陈怡、罗京、水兰、胡咏言等,目前统统都在美国或欧洲。上海交响乐团几年来走了60多人。为中央文艺团体输送了不少优秀人才的中央音乐学院管弦乐系七八级,一个班32人,现在除了一位改行当了导演,另一个做买卖发了大财的,其余30人全去了国外……
中央歌剧院首席指挥、我国著名女指挥家郑小瑛,从美国和意大利访问、讲学归来百感交集,慨叹大批尖子外流,呼吁重视音乐人才。她痛心地对记者说:“据我所知,人才外流趋势还在发展。我所在的中央歌剧院交响乐队已流走1/3,五年中培养的5名歌剧《卡门》主角走了4名。甚至,最近某个对外交流项目要物色青少年优秀演奏家时都痛感‘国库空虚’。由于国家对高校在校学生自费留学作了限制,尖子们有宁肯退学的,不上研究生的,甚至不上大学的,怕上了就走不成了。现在学习为比赛,比赛为获奖,获奖后出国,几乎已成了规律。我们每培养一个音乐人才,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国家要拿出好几万元。结果呢,外国人用很少的一点奖学金就把我们的人才吸引去了。为什么留不住人才呢?除了外部世界的吸引力外,我认为我国对音乐人才不够重视也是原因之一。比如,首先为胡晓平提供歌剧舞台的是匈牙利人,为迪里拜尔提供歌剧舞台的是芬兰人,而不是中国人。相比之下,我们就没有做到努力创造条件,让一切优秀的作品、有造诣的演员都能经常上演、登台,帮助他们获得成功。”郑小瑛还感情复杂地告诉记者,她在出访时接触到的留学生都对祖国、母校和老师们怀有深切美好的感情,但对何时回国这个敏感的问题却大都讳而不谈。有的顾虑“反资”,怕回来发挥不了自己的才能,也怕回来再也出不去了;有的要等待机会成为国际明星。因之,她大声疾呼,希望国家切实采取一些措施,把现在国外的音乐尖子吸引回来,为祖国人民服务。
在体育界,在美国的中国最优秀的运动员绝不是凤毛麟角。前世界女子乒乓球冠军李赫男,早已成为美国乒乓球队的主教练。中国跳水队的李孔政、陈肖霞、李宏平已陆续去了美国。中国体操队的“鞍马之王”李小平,以及童非、李月久、吴佳妮等,均在美国的一些大学体操队任教。前中国女排的台柱郎平也引人注目地飞往大洋彼岸。
此外,许多著名中国选手,大都挑选了欧洲、北美洲和日本作为留学和工作的地点:蔡振华,在意大利;谢赛克,在法国;梁伯熙,在加拿大;古广明,在联邦德国;汗嘉伟、曹燕华,在日本;周兰荪,在澳大利亚……
一位体育界人士忧心忡忡地著文指出:当体育在目前仍是一种国际间的激烈竞争,被称作是“和平时期的‘战争”’时,中国优势项目的尖子运动员和比较权威的教练员出国,必将对中国的这些领先项目造成潜在的威胁。中国运动员独特的、创造性的训练方法和技术被外国选手所掌握,将使中国运动员在未来的比赛角逐中处于不利地位……
据专家分析:目前外国乒乓球选手比较普遍地掌握了中国式的发球和反手攻球技术,以及近台快攻战术,在近几年的国际比赛中,给我国选手造成了很大压力。中国乒乓球队的成绩开始呈不稳定状态,这与中国优秀乒乓球选手、教练的纷纷出国不无关系。
忧心忡忡者远不止于文艺界、体育界。
在北京的一次座谈会上,某著名学府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痛心疾首,他说他执教半个余世纪,他的弟子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争相离他而去的。他近年来一共培养了16名硕士研究生,现已有12名去了美国,而且这12名研究生都是他最得意、最有前途、最有希望,最有才华的学生。他说着说着,禁不住涕泪交流……
有热心者曾在美国一所大学作过一次问卷调查,调查的题目是:学成后是否打算回国服务?接受问卷调查的38名正在该校就读的中国自费留学生中,36名明白无误地在卷面上答复学成后将留在美国服务;有一名留学生答复学成后可以回国去看看,如不行再回来;最后一名明确表示学成后即回国,因为老婆、孩子均在国内,牵肠挂肚地放不下心。调查者面对这一调查结果,一时瞠目结舌……
相当一部分人们认为:大批优秀专业人才的出走,对正在向着21世纪曙色艰难起飞的祖国来说,是一种遗憾;在本来就不尽如人意的中国人口质量里,是一次范围不小的“水土流失”……
然而,这是一把两刃剑,一个两面都上了水银的镜子。人们常常看到了此面却忽略了彼面——
据1986年12月2日《文汇报》披露:“上海专业技术人员使用现状及其战略对策研究”抽样调查结果表明,2/3人才积极性未充分发挥。潜力能发挥1000/0的占20.2%,发挥75%的占12.5%,发挥50%的占39.5%,发挥25%的占35.9%,无潜力发挥的占9.9%。换句说法,在上海现有专业技术人员中,一个人能做的工作,而现在却由两个人或一个半人在做着的,占54.2%,据抽样统计推算,上海55.3万名专业人才中,专业不对口的占19.8%,有1/4的人没有任务或任务不饱满。在一些人才有余的单位,问题更突出,有近1/3的人才被积压被浪费。
据同年10月21日《社会报》披露:上海美国独资企业希尔顿宾馆公开招聘管理人员的广告在报上刊登后,引起了社会上众多大学毕业生、研究生的极大兴趣。报考总人数达300余人,学历均在大专及大专以上,不少人还是研究生、大学讲师,有的已在某些领域中有了一定的造诣和建树。在这些众多的报考者中,90%以上的人所学与宾馆专业完全不对口。竞争十分激烈,录取率为8:1。与录取研究生的情况相差无几……
在南方,建国以来分配到海南岛的大、中专毕业生共1500多人,在未决定海南建省之前,已经流走了1200多人。
在北方,大兴安岭自1964年正式开发以来,陆续分配来大学生1000多人。从1979年至今,已经流走600多人。
大兴安岭留不住人,一是由于高寒地区,生活艰苦,中年知识分子健康水平普遍下降。二是由于子女升学、就业难。三是由于大兴安岭地区在艰苦条件和高寒程度上都超过新疆和西藏,但工资类别和地区津贴都低于这两个地区。有的中年知识分子说,现在国家和地方对刚毕业分配到青海、西藏的大学生制定了一些优惠政策,而对已在大兴安岭地区干了20多年的知识分子,却似乎遗忘了……
1982年,43岁的蒋筑英、47岁的罗健夫相继谢世,报刊上一阵惋惜,上下间一片唏嘘。然而,亡了羊,牢还没补住。仅1987年,在中国科学院,过早谢世的中年高级专家已有9位:马氏决策规划专家董泽清,50岁;数学家张广厚,50岁;数学家钟家庆,50岁;地质学家曾庆丰,54岁;声学家施仲坚,50岁……在北京航空学院,从1986年7月至1987年元月,50岁至54岁之间的中年知识分子相继死亡7人,其中副教授5人,高级工程师1人,老讲师1人。
如果能把全国各省市、各单位过早凋零的中年知识分子一一排列出来,相信那名单将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宛如让人肃肃然踏进了烈士纪念堂……
一切有识之士更该对此局面忧心忡忡。
生活里有些广告有声有色,人们看了却无动于衷;
生活里有些“广告”,虽然没有谁在精心设计,散乱而又具有随意性,人们见了却触目惊心,不得不联系起自己的境遇,一起感慨系之,深长思之。
也许,正是某类“广告”作用的结果,大批优秀专业人才有如候鸟般的西去,这一结果,又往往成了一块新的“广告”,让更多的人们为投入“世界大串连”而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