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报社发了个文,各部都发到了——他被停职检查。他已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却还是存有幻想:来报社七八年了,今天他脚下踩的并不是流沙,而是以心血与汗水凝结的水泥块。一般的报道不提了,就说九届亚运会报道,起主要作用的是他。全运会报道,他带领一个报道组,驱车前往上海,在那里不分昼夜的工作了近40天。奥运会报道,只派了他一个人,白天,他奔波于新闻中心及几十个重要比赛场地;夜晚,要在与报社约定的通话时间前将稿件写完。每晚,最多只留给自己三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清晨,脸上是布满血丝的双眼,手里是匆匆咬着的三明治,又陀螺般奔赴各个赛场。他的一系列报道,从不炒冷饭,充满了第一手资料,新鲜、迅捷地发表在报纸及其星期刊上,无论数量还是质量,他都是我国当时派去的90多位记者中较突出的一个。当写完最后一篇闭幕式的报道,向国内传稿后,他突然晕倒,连着几日的高烧使他处于半昏迷状态……回国后不久,他加入了党组织,晋升为部副主任,并被评为全国先进新闻工作者。他的身体状况与他的大块头并不相称,因为常年当体育记者,不断的奔忙与熬夜,他的心脏时有绞痛。报社里一名32岁的记者逝于心脏病突发后,报社医务室为心脏不好的同志配备了保健药盒,他就是其中的一位,衣兜里长期揣着几种以防万一的急救药品。他的扁桃腺炎和腿部静脉曲张都很严重,却腾不出时间去做手术;这回为心脏他不得不去医院了。检查后,大夫告诉他说,他的心脏已像40几岁的人的心脏,而这时他还只有30岁……他料到自己会成为某些人把日子过得更加有滋有味的调料品,但他翘首熟知自己一切的领导会站出来说:“列宁说过,青年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的。我们该相信他在哪里跌倒,就会从哪里重新站起来。也该给他创造一个重新站起来的氛围……”
他困惑了,那以心血与汗水浇铸而成的水泥块去了何处呢?一个人要获得肯定,得付出持之以恒的艰辛努力;一个人要被否定掉,则几乎在一夜之间,几步之距。如果前者是这样虚弱、这样不真实,而后者是如此强大、如此真实的话,那么人生不是太阴沉、太苛刻些了吗?!
他又听说自己的预备党员资格要被取消,职务要被撤销。流沙散去,似乎无不波及。他要挡住这流沙,自然仅仅是在“面子”上——他同时递上了“退党书”和“辞职书”。
他有病时没请过病假。现在他想休病假了。他遗忘起报社和报社遗忘起他来几乎同样快。关在家里,似面壁的达摩,像是惮悟出了什么,他隐隐地有了几分后悔:奥运会采访期间,他在洛杉矶的大街上和各个比赛场地,已经看到了不少年轻的同胞们,犹如刚啄破蛋壳的雏鸡,兴奋地、叽叽喳喳地评说着一个新鲜的世界,他预感到将会有更多的雏鸡钻出蛋壳……而且,他还被一位有着百万美元资产的美籍华人所看中:“我告诉你,我很少为国内的亲属做经济担保人,我要担保的应该是有前途的中国青年,你留下来吧。”他毫不犹豫地谢绝了。“前次亚运会采访,去的是印度,一个比中国还穷的国家,他自然看不中。这回去的是美国,那就难说了……”他知道报社领导是顶着一些人的怀疑,派遣他独自出国的。人世间最珍贵的莫过于“信义”二字。他该对得起这二字,为此,在一个如期归来的人之外,他还添上了一迭节省下来的花花绿绿的美元……
忽一日,报社想起了他。要他去驻天津记者站工作。他提出:“我可以去,但报社得给我解决房子。现在那间屋条件太差了,我一家三口人及保姆不能老住在岳母家。”领导觉得合理,转到后勤部门。后勤部门有自己的规矩,从来分配房子都得一批批排着队,哪能给他一个人先解决了?于是,他还得在岳母家呆着,他也没去天津。
他就这样在家里休了几个月病假,心却比在奥运会采访时还要累,好似在一堵墙里被挤压了几个月。他不甘心呆坐下去,可真要去报社,无异于将自己塞进一个沙丁鱼罐头里;他不愿进沙丁鱼罐头,可对中国人来说,组织是须臾都离不开的空气。组织管你做什么,想什么,乃至管你生,管你死,就是调个单位,还得有组织鉴定……离开了组织,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他告诉她自己得出国留学。她没有震惊。几个月来,她看到他夜不思寝,食不甘味,魂不守舍,推着自行车不知骑车,出去买烟却又两手空空回来;她也发现只有一件事能使他的魂嗖嗖地飞回来,那便是读英语课本和听一位外语学院毕业的好朋友来讲课……开始,她绝没有料到因为他在生活道路上的一次失足,竟会闹出俩人得天各一方的境地。她以为人们是会心灵相通的,她一向以自己的宽厚胸怀去度量别人。结果,她看到他被生活无情地打趴下了,他愈挣扎,将愈被动。如果出国留学能打破僵局,能使他的灵魂与肉体重新站起来,她没有别的选择,她肯定只能接受他的这一选择。
她为他向美国发出第一封信,她的舅舅在美国德克萨斯州首府达拉斯市。她在信笺上注满一片灼灼焦虑,一片段殷期待。她的伤口远未愈合的心上,却被别人不无道理的好心的话语,又撒上一把把盐:“他在这样的境遇下出走,将来怕是不会回来了。”“有你在身边,相信他有其一不会有其二。去了那人欲横流的世界,就难说了。你不怕他有朝一日抛弃你们母女?”……
她不知道自己这笔下写着的,是不是自己这小家庭未来的讣告。犹如秋之蝉蜕壳是痛苦的,可还是年年得蜕一样,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哪怕由此他将得到再生而自己再度跌人地狱。因为现在自己还是他的妻子,还得尽不掺水、不打折扣的妻子的义务。而将来他是否愿意尽丈夫的义务,那是他的事。
很快,舅舅寄来了经济担保书和达拉斯一所大学同意接收的证明。第一次去领事处签证,被驳回了,理由是因经济担保不充足。第二次去签证,经济担保人已换成一位有百万美元资产的美籍华人。他的心还是惴惴地跳,那天当班的一位年轻女士也是美籍华人,来自台湾,据说因在上海领事馆把关严格,被调来北京,不少申请留学签证者见了她,犹如见了早些年壁垒森严的台湾岛一样,调头就走,宁可明日起早再排一次队……可这次一下就批了。事后,他听说凡是由那位美籍华人作经济担保人的,办签证时都很顺利。
1986年1月9日拿到的签证。从小道打探到从2月1日起飞往美国的机票将涨价50%。没涨价前,由北京飞达拉斯的两段航程的机票价加起来是2700元人民币,这一涨,便涨进去一台大彩电!中国人尚拮据呀。美国人乘飞机去世界上哪个角落逛一圈,也许没几个人会被那机票压弯腰的,可他要飞一趟美国,得全家总动员。他家里父母和哥哥凑齐了机票钱,小两口工资不高,历来没什么积蓄,便卖了一台十二寸黑白电视机,国库券不要利息兑换给别人,一些质地挺好的衣服也卖了,能卖几十算几十,国外亲属寄给孩子的美金也让他带走,哪还经得住这一涨价?!他们费尽心机地在售票处等退票。苍天有眼,总算等到了一张,时间是1月25日。
周全得又似他从此将永作背井离乡的天涯旅人。她在一个大包里,塞进狗皮膏、板兰根冲剂、蛇胆川贝液、红霉素……从治一般的伤风咳嗽,到防止心脏病变的药品,应有尽有。她听说在美国看病特别贵,仅挂一次号,就得花50到100美金。他把几本剪报也放进箱里,那上面有他发表的全部作品和报道、通讯,都是她平日一一收剪并贴好的。他还买了3个排球送去中国女排,邓若曾教练说:“你交给我吧。”他拿回来时,女排的全体队员都在3个排球上分别签了名。他打算到美国后,一个球送给她舅舅,一个送给担保人,另一个永远留给自己……
25日清晨6点,小两口起了床。他与岳母紧紧地握了一下手,又在曼波的床头站了一会儿,11个月的女儿侧头蜷身睡着,显得那么小,像只煞是可爱、极易受到伤害的小动物,睡态又那么恬静,好似天欲晓未晓之时那沾满品品夜露的花萼……他没有惊醒“花萼”,只在女儿的额头和面颊上轻轻地吻了几下,一股带乳香的温馨味,撩拨他的鼻翼,他狠狠地吸了几下,似乎要把这气味在胸间压缩、珍藏起来,容日后再渐渐地逸散,并细细地品味。他与她一块骑车去大北窑他的父母家。她越骑越慢,他等她,俩人并肩了,没一会儿,她又落在后面。他回过头,想问她是身上哪儿不舒服?他见她不敢看自己,眼睫毛簌簌地抖。他明白了,讲话也颤颤的:“你……别这样。我妈……我奶奶……见了……会更难过。”
对他来说,这是在祖国的最后一餐了。饭毕,他哥哥租了两辆车,全家除奶奶外,都去送行。全家人都说好他走时不要掉泪,年近八旬的奶奶在他出门时还是抱住他哭了。他一向孝敬老人,就是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也常惦记着给奶奶买她爱吃的鱼和山楂糕,星期天常常上街买好,又亲自送去……老人也一向疼爱孙子,他小时她就没少向人唠叨:“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有出息。”她弄不明白这几年东奔西跑、干得正欢的孙子为啥要出洋?她也不清楚美国究竟是一块怎样的大陆?在她眼里离热土、抛骨肉,去的就是天堂,也无异于当年人们去闯关东!她的哭声是酸楚的,又因为一边将是天涯漫漫孤旅,一边又是行将就木之身,眼前的一别大抵是人生最后一别;老人的哭声还溢满了苍凉,恍如银白的霜夜里茫茫沙原上踽踽老狼的哀嚎。所有的人都站到了门外,没有谁敢听……
在机场办手续得登记携带的贵重物品。他只有一个大包,里面没有什么物品称得上贵重,连手上戴的表都是天津产的海鸥表,那是去奥运会采访前发的,中国代表团一人一块。海关的一位小伙子随便看了看,便放行了,并对他眨眨眼笑道:“行,轻装上阵。到美国干它几年,回来时你就是个腰缠万贯的富翁了!”
他没有心思接受小伙子的玩笑。那个通向候机厅的门口就在眼前了。只要脚一迈进去,他曾在祖国创造过的一切与拥有过的一切,都将结束了!此刻,他的心里乃至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有一种过了电似的震颤,犹如将一棵什么植物从土壤里拔出的最初一瞬间,它的根系、它的脉络都会有的那种痛苦的震颤……他不是满面春风走的,他是失意而去的;他也没有后面几个年轻人朝阳似的脸庞,二十二三岁的年纪,也许在国内已经获得硕士学位,十有八九是公派的,他们的神情既兴奋又轻松,像是去参加一个迪斯科舞会或是去游迪斯尼乐园。而自己已经30岁了,在这个年纪一切重新开始,一切都得靠自己的力量重新开始,结果会怎么样呢?一股苦涩味,雨水渗进土壤一样渗进了他胸间,他心头漫起阵阵迷茫,迷茫得似他片刻间就要飞越滚滚太平洋波涛而去的那块众说纭纷的新大陆……
他回过头,深情地瞥了她一眼。
她模糊,他也模糊。她泪光莹莹,他也泪光莹莹……
如果说,在这之前,她一直主要是为他的逆境担忧,为他的未来思考;那么此刻,随着那个通向候机厅的门口临近眼前,自己的命运,孩子的命运,还有家庭的未来,犹如几串沉重的冰棱,压向了她的心之枝,枝儿欲裂未裂,连着树干处正“叭叭”地脆响……她又以全副身心的力量,扛起那枝儿,坚毅而又不动声色,只在唇上留下一排清晰的齿印。她觉出了一种悲壮的美,自己终于有勇气将一幕人生的悲剧在那咫尺之外的门口处演到了终结。这不堪回首的一幕总算终结时,自己是一无所求的,自己是问心无愧的。她浑身上下热辣辣的浸浴在一股好似爱情温泉般的充实感之中……
他挥了挥手,扭头进了门。
我上一封信刚发出,就从一个同学那里得知过几天是中国人的中秋节。我心里后悔不迭,因为从学校的洋日历上看不见中国的阴历,也就忽略了这一天。我心里直骂自己,为什么不写一些祝福你们的话呢?正好中秋节的当天,老师排定我作课堂演讲,我就把中秋节的历史、中国人在中秋节的团聚活动和亲人们在这天的思乡思亲之情,用英语讲给大家听,大家听了都很感兴趣。有位西班牙籍的同学问我:如果我在这一天到中国去,中国的家庭是否能接待我?我告诉他:当然,但是这一天首先是中国人自己家庭成员的团圆……正好另一个中国同学带来了几块月饼,我们就分给每人一小块尝了尝。老师对我的题目很感兴趣,也很感动,她说:“谢谢你使我们在课堂上有个美好的享受,因为你给我们介绍了古老的中国的历史风俗。”这里的月饼贵得出奇,四小块一盒,要18美金。我没有舍得买,我想吃月饼倒在其次,主要你能理解我心中的一份情就够了,月饼以后是有得吃的,你说对口?18美金在这里买鸡能买30磅以上,要吃两三个月……
——摘自他给她的第13封信
曼波,听到妈妈在信上说我把不好的毛病遗传给了你,爸爸感到很抱歉,你淘气,任性,扁桃腺不好,都像爸爸小时候。但爸爸从小就有自己的想法,就有自己的毅力和韧性。爸爸希望你这一点也像我,不要只像我许多不好的毛病而没有主要的优点,那爸爸就伤心极了。作为一个女孩子,你还要跟妈妈学,妈妈善良、温柔。爸爸目前已经不善良了,爸爸只把对你们母女的深情藏在内心的一块隐秘的天地里……美国是一个非常非常实际的地方,容许你有理想,但绝不容许你有丝毫幻想,用幻想代替理想,在这里只有失败。对一个观念只是大陆观念的人来说,美国会实际到令你吓昏,没有在美国挣扎和苦斗一番的人,我觉得很难领略到人生的真正艰辛。历经种种人世的残酷和金钱的铁面,爸爸已是残酷之人了,对周围的一切都像铁一样。爸爸目前干什么都是快动作的,每天跟打仗一样……爸爸希望你像爸爸也像妈妈,在这个世界上你做人不需要向别人学什么了,只把爸爸、妈妈的东西揉到一起就够你一生受用了……
——摘自他给她的第19封信
他每回读她的信,都有如喝一杯陈年的醇酒,铭心刻骨的孤独一点一点地化解了;天伦之乐,骨肉之情,暖潮般酥酥地漫上心胸,痴了,醉了;痴醉中又生出更强烈的思念之情,搅得他心神几天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