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步辇在路上迎面遇上了安苏娜。她前后都是侍卫,人倒是完好无恙。小曼应该还没来得及动手,法老就醒过来了。
其实杀了她也没有什么,但是……
1
亚莉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拿出一个小小的瓶子,递到我们面前,“公主,就是这个了。那个宫女说里面的药量足够给三个人用的。”
我点点头,“先找个人试一试药效。如果她说得没错,那就下到答依俐的食物里面吧。”
“是。”
小曼兴致勃勃,“真有意思,世上还有这种果子。”
“是啊,我猜多半是这种果子里含的毒素对人的皮肤不好吧。”
亚莉去了之后,我和小曼收拾一下去看法老。他虽然还睡着,但脸色已经好多了。不知道亚莉让人在酒里下了多少药,好像分量有点多了。我只是想营造一个他喝了酒倒地的场面就可以了,但也许是药下在酒里,他又喝了那么大一杯,所以才睡得这么死、这么久吧。
活该,女人给的酒你就喝得这么痛快?看你以后能不能警惕点儿!
我坐在法老床边,侍女拿了布巾和水过来要替他擦身,我和小曼便暂时避开。小曼知道法老没什么事了,心情显得很轻松。我们在法老寝宫停留了一会儿,嘱咐侍从好好儿地保护法老,有什么事情要赶快回报,然后就离开了。
我们走在路上,小曼靠近我,小声说:“姐姐,你的药下得是不是有点多?”
我微微一笑,“好了,趁父王没醒,咱们得把该办的事情办了。”
小曼一击拳,“好,我让人把安苏娜拖出去喂狮子。”
“你抓着她的把柄了?”
“那倒没有。”
我抿嘴笑,“是啊,没证据有点不好办,主要是父王醒过来之后一定会问起她的,那时候他说不定会责怪你,或者……”
小曼眼睛眯起来,笑嘻嘻地搂着我,“那姐姐说应该怎么办?她的剑术那么好,留在父王身边实在是个祸根啊。”
我摸摸他的脸,皮肤真好呀,又紧又滑又有弹性,少年人的生命力蓬勃旺盛,每个毛孔里都往外迸发着耀眼的青春光彩。
“让她逃走吧。”
“嗯?”小曼似乎不太明白。
我不期然地又想起了那天隔着纱帘看到的露台上的那一幕,还有……伊莫顿在月光下深黑色的眼睛。他中剑后那最后的一眼,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一样……
我把那些画面从头脑中抛开,说:“让她逃走,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她也回不来的地方……明白了吗?父王问起时你也好回话,她要是不做贼心虚,又为什么要逃走呢,对不对?”
小曼立刻明白了,笑着说:“好。”
我们回到我的寝宫时,亚莉已经找人试过药回来了,脸上有欣喜的神色,“公主。”
“怎么样?”
亚莉说:“十分有效!”
“好,答依俐今天的晚饭送了吗?”
“还没有呢,公主。”
“那就快点儿吧。”
小曼说:“好,我也去安排一下,姐姐你呢?”
“我再去法老那儿看一看,只有医官和侍女们在,我可不大放心。”
他点头说好,然后和亚莉分头走了。
他一天天长大了,将来……将来他会成为比老爹更好的法老。
我想,他一定会的。
我再次来到法老的寝宫,这里的侍女们要给我呈饭,我阻止了她们,并问她们法老除了药汤之外吃过别的东西没有,她们说没有。我于是让她们去我宫里,吩咐人做些好的米粥端来,要熬得浓一些,不妨加些牛奶在里面,熬烂之后,等法老醒了可以喂他吃一点儿。
我一回头,医官弯着腰快步走了过来,“公主,法老又醒了。”
“是吗?”我有点儿意外,“我去看看。”
法老还是躺着,眼睛半睁半闭,我进去的时候,他的眼帘抬了一下。我心里微微有些发虚,但是仍然走了过去。
我伏在他床前,轻声问:“父王觉得好些了吗?要不要喝点水或吃些东西?”
他声音微弱,估计药效还没过去,所以说话的时候舌头也不灵便。当然了,那么一大口酒灌下去,最先麻到的就是舌头了。
他低声说:“曼菲士呢?”
我说:“他在查刺客的事情,一定要弄个清楚!”
法老喘了几口气,“是谁……有眉目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努比亚人很可疑,而且,安苏娜也脱不了干系。”
法老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应该……不是她们。努比亚人……现在动手对他们毫无好处,答依俐已经说了……是想来借粮……他们今年的收成不好,所以就算有阴谋……也不会现在动手。安苏娜……她更不会,她没有名分,也没有孩子……我要是去了,她也就……”
我坐着没有动,握着他的手,感觉自己的手心里在冒汗。
“叫安苏娜来。”他这句话说得很清楚。
我坐在那儿没有动,低声说:“父王,你好好儿休养吧,毒性还没去尽呢。”
“叫她来!”他的声音提高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慢慢松开他的手站了起来,说:“好,我这就让人去叫她。”
他点点头,闭了一下眼又说:“爱西丝啊……你很聪慧,我一直对你很放心的……将来,曼菲士,还有埃及……你要好好儿地守护。”
我转头吩咐侍从道:“去找王子,说法老要见安苏娜,带她到这里来。”
2
看着那个侍从出去传话,我轻轻捻了一下垂帘的抽纱花边,缓缓地说:“我不是容不下安苏娜,只是她精通剑术,在父王身边就像一只时刻准备攻击的毒蛇,不把她的毒牙拔了,我可放心不了。”
法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真那样……她也不是她了。”
我有些意外,法老对她难道动了几分真情吗?
“既然父王这样说,那就这样吧。”我点点头,“不过等她回来了,有件事父王最好还是和她说清楚比较好。”
法老的眼睛睁开一条线,虚弱地问:“什么事?”
“后宫的女人们生不出孩子,不是因为父王。”我顿了一下,“而是因为她们都喝过药,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有孩子的。所以,您还是让她老实安分些,别再打什么别的主意了。”
法老两眼猛地一睁,我把帘子一摔,不再看他的表情,转身向外走去。
前面我所做的一切,可以说是为了那些光明正大的理由和原因。最后这一句,我承认,我的私心更大。
我以为可以立刻割舍开、可抛在身后的东西,其实没有那么容易遗忘。
一想到她妖娆的身段,在那纱帘中朦胧而诱惑地移动、贴近……就感觉像吞了一只苍蝇那样恶心。
我的步辇在路上迎面遇上了安苏娜。她前后都是侍卫,人倒是完好无恙。小曼应该还没来得及动手,法老就醒过来了。
其实杀了她也没有什么,但是……
我们毕竟是一家人,我、小曼、法老。如果为了这件事在他们父子间种下了心结、存了嫌隙,那就得不偿失了。
她在路边停下,昂头看着我。我转过头去,根本懒得看她。在我看来,路边的毒蛇没准儿比她还高贵些。
我轻轻在步辇上顿了一下脚,抬车辇的宫奴早就懂得我的各种意思,于是加快了步子走过去,将她远远地甩下。
小曼来的时候果然怒气冲冲的,我笑着摸摸他的头,“好啦,别这么沉不住气,你可是将来的法老,如果喜怒哀乐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多没意思啊。”
“姐姐!你是没有看见那个女人的眼神啊!”小曼说,“而且父王把那个女人要去之后,又传话来让人把努比亚公主也释放了。”
我点点头,“那么努比亚公主的手脚做过了没有?”
小曼这才有点儿高兴的意思,“嗯,已经给她吃了。哈哈,你没看到哪,她的皮肤本来也算白的啦,我亲眼看到一点点的红斑冒出来,然后变成了大块大块的红疱疙瘩,比癞蛤蟆还要丑三分!她自己当场就吓晕过去啦。”
我想象了一下那情形,很想吐。
小曼一屁股坐在我的榻边,“嘿,我看她还怎么搔首弄姿,臭美不起来了吧!”
我皱皱眉头,“你这词儿和谁学的?”
他呵呵笑着,“姐姐上次让我多留心城里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嘛,我扮成平民的小孩儿,和西奴耶、乌纳斯一起出去,听到街上的人说的。”
我摇摇头,“不知道你们都去什么地方了。”
或许古埃及也有青楼那种场所?这我可不清楚,也没有人来告诉我这个。
“你出去我不反对,可是一定要注意安全。你是埃及唯一的王子,将来的法老,想要你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可不要自己给那些人送机会。”
“我知道。”他靠在我肩膀上,“姐姐对我最好了,我要永远和姐姐在一起,就像上下埃及永远也不会分开一样。”
我笑笑,捏了一把他的脸。
小曼忽然坐直身说:“对了,有件事……”
“嗯?什么事?”我觉得发箍有点紧,大概是我最近也长个子了吧,所以原来的发箍戴着有点不大舒服了。我伸手去解开上面的扣针,小曼爬起来帮我。
看来得让人修整一下这个发箍了,我一面想着,一面问他:“什么事?”
“嗯,也没什么。”他把我的黄金发箍取下来,“好像有点小了呀。”
“是啊。”我摸摸头,箍得有些不太舒服,一取下来整个人感觉轻松了一半。
“再打些新的。我听城里的商人们说,他们最近好像从南面又弄来了不少宝石,成色都很好。”
“我现在都有一大堆首饰了,再说把这个拉松些,还可以戴啊。”
小曼满不在乎,“首饰珠宝这种东西,多一些有什么关系?姐姐这么美,就该用最好的珍珠宝石来衬你。我听人说,男人不怕权力大,就像女人不怕首饰多。”
我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你真是的,让你出去是看看民生状况、了解你的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你倒好,净听些俚语俗话回来了。”
他动作缓下来,轻轻从背后环住我,“姐姐,这世上你对我最好,我也会只对姐姐好。别的人……哼,他们都是想算计我们的。”
我的手轻轻盖在他的手背上。是的,起码我们还有对方可以信任,在这个看似繁华实则冷酷的后宫里。
我眼角的余光扫到亚莉的身影在门边闪了一下,她没有进来而是悄悄地离开了。
“安苏娜她现在最……”我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她和伊莫顿的事,只是说,“她很想要孩子,不过如果她知道这目标达成不了,恐怕会再折腾别的事情,你要当心。还有,实在不行,就杀掉她吧,父王那里我去说。”
“她算得了什么,”小曼说,“我才不把她放在心上呢。”
我微微一笑,“你别小看女人。越是美丽的女人,越是会骗人。你将来可要小心被漂亮的女人骗哦。”
这句话可是金玉良言。
小曼嘻嘻笑着,忽然探过头来,在我脸上吧唧亲了一下,“别人我不在乎,只要姐姐不骗我就好了!”
3
这一场风波雷声大雨点小地收场了,安苏娜还留在法老身边,不过法老已不像以前那样走到哪里把她带到哪里了。想来我那句话说得实在有些恶毒,可是她自己既然那样做了,就不要怕我说。答依俐公主闹了几天,但是医官们都说她并没有中毒,也没有生病,至于为什么起了一身癞蛤蟆似的大疙瘩,没人能解决得了。于是她的出访也是来时声势浩大,走时偃旗息鼓,最后带着随从灰溜溜地跑了。那些因为她而来到埃及的商人们,不分真假都被扣了起来,天天接受审讯洗脑。至于他们的财货,当然是没收。还别说,努比亚的手织毯和染布挺不错的,小曼送我一批,我又都送给了亚莉,随她处置去了。
日子似乎还是平静地度过,与之前没有太大变化。
小曼更加俊美稳健了,他从一个孩子长成了少年,但是那股气势和威严,就连成年人也不及他。那一次法老中毒事件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是小曼的权威与强硬手腕已经让人印象深刻,不少官员臣子从那之后慢慢向小曼表示了效忠之意。
我和宰相的关系倒还算好,荷尔迪娅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宰相和法老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而且正如他自己对我说的,小曼很有魄力,但是耐心不够。内政工作繁杂琐碎,以小曼的脾气,他再成熟十倍只怕也干不来这份工作。他适合做决策,这孩子非常有魄力,但是不太适合做这种繁琐的工作。也许法老和宰相是想让我替小曼顶半边天吧?
我放下手里的草纸卷,抬起头来活动一下肩膀,站起身走到窗前向外看。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喜欢看夕阳西下,总让我有种无限留恋的怅然感觉。
尼罗河水缓缓地流淌而过,河面上反射着点点金光。
时光就像河水一样,滔滔奔涌,直至汇流入海,一去不回,是那样地不可捉摸。
“公主,”荷尔迪娅收拾好了她的东西,“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我转过头,指指桌上的纸卷,“我记得东方人会用这样的水车来翻水,大概图样应该是这样的,你拿回去给你父亲看一下,让他找匠人试着做做看。如果可以成功的话,那么今年就算尼罗河水涨得不够也不用太过忧虑。”
“是的,公主,我回去告诉父亲,明天会带他的回复来。”
我点点头。荷尔迪娅又说:“今天的点心真好吃啊,亚莉,还有没有剩下的?我拿回去给我小侄子尝尝。”
“啊,还有,我让人去拿。”亚莉笑眯眯地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荷尔迪娅立马手脚麻利地从她的绣花褡包里拿出一沓纸卷来塞给我。
“这是什么?”我有点疑惑。
荷尔迪娅笑得两只眼都眯起来了,就像我养的那只顽皮机灵的猫咪,“是别人托我带给公主的信嘛……”
“信?”我翻了一下,“这么多?”
“啊,当然了,公主不一定全看,也不一定要回复,全凭您的心情啦。”她笑着闪身跑开,“我这就回去了,明天再来。”
我看着她走了,然后把手里的纸卷翻了两下,扫了一眼,只觉得啼笑皆非。
原来是……情书啊。
我把那些纸卷放到一边,侍女把灯一一点了起来,摆好金盘。打磨光亮的金盘有如镜子,映得满屋子里都是金色的柔光。纱帘也放了下来,侍女们穿着努比亚彩布做的新衣,举止轻柔娴雅,来来去去却安静无声,仿佛梦中人。
亚莉走过来问:“公主,晚饭是不是端上来……这些是什么?”
“荷尔迪娅给我的,呵呵。”我把那些东西拢一下,放进小抽屉里,“不用理会。”
“对了,公主……今天上午的事……”亚莉欲言又止。
“嗯?”我看她,“怎么了?说呀。”
“那个蒙瑞玛的王子,向公主说的话……”
“哦,那个啊。”我点了一下头,“你不说我都忘了,他的埃及话讲得真是……要理解起来很费力啊。”
“公主啊,”亚莉看我一眼,“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呵呵,我知道。”不就是那个人冒冒失失向我求婚的事情吗。他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只把喜欢我、愿意和我结婚的意思说明白了,后来的话他自己说不清楚,翻译替他说了,意思是如果我不愿意远嫁,他入赘也行。
那时候法老的脸色呀,真是哭笑不得;宰相大人涵养甚好,就当没听到;小曼的脸当场就黑了,要不是旁边的人拦着,肯定挥舞拳头上去揍人了。
“公主,您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亚莉说,“您……将来是如何打算的?”
因为想起那个蒙瑞玛王子极其可笑的样子,我伏在桌上笑了半天,肚子都有些疼了,然后直起身来说:“亚莉呀,有一句话你大概没有听过,叫做‘计划赶不上变化’,你明白吗?”
“嗯?”
我耐心地解释:“就是不管你今天晚上的打算如何,明天遇到的事情你绝对预计不到。比如,我打算明天去河上划船,可是如果明天早上来一场大的沙暴,那么我的打算就落空了。”
“可是公主啊……”
“亚莉呀,我觉得一个人挺好的。”我说,“真的。你觉得有什么不好吗?”
亚莉垂下头没有再说话。我说:“不是要上晚饭了吗?”
“是。”
因为稻子丰收,所以我现在天天都可以吃到米饭,真是幸福的事情啊。
亚莉在我旁边整理一些小张的纸卷。她现在真是一职多能,主职是内务总管,副职是我的政务助手兼抄写员,还负责情报工作以及诸多不便让外人办而我自己又不能亲自去办的事情。
“公主,”亚莉拿起一张小纸卷,“努比亚国内,最近农具都涨价了呢。”
“是吗?”
“嗯,马也被征了好多。”亚莉接着念,“努比亚公主的怪病不药自愈了,又恢复了美貌,昨天还出宫去一个贵族家中参加了宴会。”
“呵呵,真是好消息啊,亚莉。”我说,“不知道这位公主最近有没有再次出访埃及的计划?如果有的话,我倒是欢迎她再带一船的商人同来。”
亚莉笑笑,“是的,这位公主似乎表示,由于上次的埃及之行不太愉快,所以还想再来一次呢。大概在今年的丰收祭节,努比亚来的使者,就是咱们的老相识答依俐公主,还会再来的。”
“嗯,有句话说得对,生命不息,贼心不已啊……”
亚莉忍着笑看我。
“好啦,好好儿准备准备,如果她真来,务必得让答依俐公主感觉舒适愉快、宾至如归啊。”我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