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会死而复生?我亲手埋葬了他,将他装进石棺,他被塌陷的陵墓深埋在地下,他怎么可能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1
我低声问塔莎:“曼菲士呢?晚宴预备好了吗?”
“宴会庆典早就准备好了,我刚才遇到西奴耶将军,他说已经在城中各处加派了兵力巡查。法老一回来就去了后宫,这……”
我知道她不便说,我也不再问,摇手说:“你去忙吧。”
“是。”
身边不再有那个忠心而沉默的人跟随,我却几次忘了这一点,屡屡回头,步辇之侧,没有人。
我来到安置凯罗尔的那间宫殿门口,奴隶和宫女们跪了一地,我看看侍卫队长,问道:“法老呢?”
“在里面。”
这座宫殿靠近河岸,涨水的时候甚至连下面的石基都有可能被淹。今天是河水开始泛滥的日子,我听着外面哗哗的河水声,沿着台阶一步一步朝上走。
太阳斜斜地照在台阶上,不似往常那样明亮,仿佛被一层云遮挡了一样,阳光有些柔和,也有些无力。
我想起初到这里时,看到涨水觉得很新奇,就经常到这宫殿上来看河水。那时候父王还在,曼菲士还小,我们三个人其乐融融。
然后一个一个地,我接连失去他们。父王,伊莫顿,乌纳斯……
正殿里没有人,我转过头,听到右边传来声音,便循声寻了过去。
“你别痴心妄想了,我是不会留下来的!”好像是凯罗尔的声音。
我撩开纱帘,迎面一样东西飞过来,我站住脚,把那飞来的东西抄在了手里,是个盛瓜果的金盘。
只见凯罗尔攀着露台围栏站着,曼菲士和她对峙而立,两个人活像两只斗鸡,怒气满脸,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地上乱糟糟地扔满了东西。
曼菲士嘴唇动了一下,不知道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脸色又红又紫,煞是热闹。
“你们在争执什么?”我问。
曼菲士有些恼怒,看起来又有几分心虚,他把脸侧了过去。凯罗尔冲我嚷:“他居然让我做他的妾!”
我转头看了一眼曼菲士,他心虚得不敢和我的目光相对。
我问凯罗尔:“那你呢?”
凯罗尔恨不得尖叫大嚷,只是迈出了一步,目光一触到我的神情,又退了回去,“我才不会做他的妾呢!我要回家去!我要离开这个不讲道理的地方!”
凯罗尔脸上红彤彤的,既有汗又有眼泪,她伸手胡乱抹了一把,对我说:“爱西丝,伊兹密王子他一直……”
“你闭嘴!”
我声色俱厉,她吓得退了一步,整个人都要掉到栏杆外面了,战战兢兢得像只兔子。
曼菲士为难地走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把凯罗尔遮在了身后,有些恳求地对我说:“姐姐,她是不懂事,不过……”
我觉得烦躁和灰心,低声说:“乌纳斯死了,你再委派一个人代替他负责的工作。”
“什么?怎么会!”
“刚才他受了伤,毒发身亡了。”
我和曼菲士相对无语。乌纳斯跟随他这么多年,曼菲士对他极为看重……他露出失落而悲愤的神情。
凯罗尔尖叫一声,她脚下踩的那块砖已经被蹬得掉了下去,她用手死死抠住护栏,整个人悬在了栏杆外面。
我离她最近,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别乱动!”
她怎么老实得了,越是惊恐越是挣扎个不休。
“当心!”曼菲士扑上来抓住她的另一只手,这一刹那间,我发觉他眼中的急切和担忧……
曼菲士是真的很喜欢她,也许已经爱上了她。
我的手扶在栏杆上,忽然间脚下一滑,身体靠着的围栏发出咔咔的声响,木栏一下子崩裂,我的身体被凯罗尔的重量拉扯着,一头栽了下去。
这是一种视觉上的错位,明明是我砸向水面,可我却感觉是水面扑向了我。
但是预期中的落水声、碰撞声和惨叫声并没有响起,那种震动撞击也没有如预期到来,甚至连耳边呼啸的风声都消失了。我没落水,没撞到还突兀在水面上的坚硬石台……
似乎……我被人接住了?
我讶然地睁开眼转头看。我看到一双眼睛,黑如墨,灿如星,仿佛深得看不见底,又好像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
我是不是在梦中?不然我怎么会看到伊莫顿?他的面容依旧轮廓分明,俊挺威严。
我看到已经永远……永远被埋在那坍塌的陵墓中,埋在那不知有多深的流沙下面的人!
我曾经在梦中见过他,虽然每次醒来都不记得梦中情景,可我知道我见过他了,因为醒来时那种失落感,还有胸口要裂开一样的悲伤。
此时,难道因为我摔晕了,又在做梦吗?可是即使是梦,我也不想放过。
伊莫顿!伊莫顿!
我反过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搂住他,搂得死死的。就算是在梦中,我也要让他多停留一会儿。
我感觉到鲜明而真实的手感,甚至听到他胸腔中有心跳的声音,还可以听到他在呼吸。在他结实而有弹性的皮肤下,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血脉在流动,他是那么真实,甚至连他身上的气息都没有改变。
“伊莫顿……”我喃喃地说,“我真想你,我希望每天都能梦到你……”
“爱西丝……”
我听到幻觉中的声音,他喊我的名字,他说:“我回来了,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再也不会让你伤心难过了。”
2
梦果然是美丽的,只有在梦中伊莫顿才会出现,才会这样和我说甜蜜的誓言。
我感觉胸口一阵刺痛,因为我知道,这些誓言不过都是空话,永远也不可能实现。
就像那已经塌掉的、被流沙掩埋的石墓,还有我已经化成泡影的美丽爱情,以及我再也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梦是假的,是虚幻的。但即使是假的,我也愿意多看他一眼,多听他说一句话。
耳边传来一声惊呼,我不愿意理会,但是惊呼声不止那一声,又传来更多的、嘈杂的……似乎周围有许多人,而且都看到了惊世骇俗、难以接受的怪事异相一般,甚至有人喊着“魔鬼”以及其他表达恐惧的话语。
我抬起头来,曼菲士已经把凯罗尔拉了上去,两个人紧紧搂在一起。凯罗尔也呆呆地、半张着嘴看着我。
曼菲士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推开凯罗尔,拔出长剑,从上面凌空扑了下来,长剑带着风声砍向伊莫顿。
“放开我王姐!”
伊莫顿抬手挡住了。确切地说,是曼菲士的剑被他的魔蝎手镯挡住了。伊莫顿的手腕微微一翻,曼菲士那把剑被荡了开去。
我忽然间脑子里像有电光闪过,陡然间全明白了,这不是梦!这些人也不是梦中人。
伊莫顿,他不是幻觉!我在这一刻只想到了这个。
“伊莫顿!”我难以置信地喊了他一声。
他不是假的,不是梦中人,不是幻影!
他怎么会死而复生?我亲手埋葬了他,将他装进石棺,他被塌陷的陵墓深埋在地下,他怎么可能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放开她!”曼菲士惊恐而愤怒,侍卫们纷纷跟着拔剑冲了上来。
“请各位暂时住手。”伊莫顿声音平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之感。曼菲士领着的那些人只愣了一下又要继续冲过来,伊莫顿轻叹一声,忽然我们身周的河水翻腾汹涌起来,凭空竖立了一堵水墙,如同被人推移般朝着冲过来的人们砸了过去。
“伊莫顿!”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你不许伤我弟弟!”
“我不会伤他。”伊莫顿向我微微一笑,“这些水只是让他们冷静一下。”
他抬起头,向那些被水墙砸得向后跌倒但是看起来并没有受伤的人朗声说:“请勿动手,我不是恶鬼,更不是什么魔尸,请大家不用害怕。”
曼菲士喝道:“谁怕你!你……你快放开我姐姐!”
“爱西丝与我是相爱的,我们不会分开!”
“胡说!姐姐今天已经和我完成了婚典,她是我的王妃!”
“爱西丝不爱你,现在我回来了,她不会再和你在一起的。”伊莫顿看起来脾气很好地和他解释,“但你仍然是她最重要的弟弟,这一点我也承认。”
他看起来……这么真实,他,他怎么会再次出现的?
现在的这个人,这个人怎么会,怎么……
我感觉非常意外和茫然,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的手还是紧紧抓着他,我们还是紧紧地靠在一起,伊莫顿的一只手臂环着我的腰,我没有半分想离开他身边的意愿。我的理智不知道去了哪里,现在的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充满了,那么酸楚、那么烫热,像是就要裂开了一样。我嘴唇动了一下,用尽全部力气也只说出了三个字——
“伊莫顿……”
“让你伤心了,你怪我吗?”他温柔地看着我。
“不……”我微笑着,却感觉到有热的液体涌出眼眶,顺着面颊流下,“我……我爱你,此情不渝,永不后悔。”
伊莫顿含笑点头,“我亦然……就算是最后的时刻,我也在想着你。我只恨自己不能再回到你的身旁,许下的誓言无法应诺,我怕你难过,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伊莫顿,你是怎么回来的?”我话一出口,却立即换了一句,“不不,你先回答我,你还会不会再离开我?”
“不,不会。”他的声音在河水起伏的波浪声里,像是暮鼓晨钟,“因为你的爱才让我能够回来,这一生我绝不会再离开。”
太阳落进了茫茫的沙漠之中,夜色仿佛是一张巨大的绢纱,温柔地罩住了人们视野。我和伊莫顿从河里上来,我身上的衣裙上半身倒是没事,下半身都被溅湿了,太阳一下去风就凉起来,衣裳贴在身上,风一吹我直打哆嗦。
我们两个上了岸,几个女奴凑过来,她们不知道伊莫顿已经过世的事情,所以看到他并不觉得害怕。一个宫女说:“陛下快换下湿衣吧,晚上风凉。”
是的,身上的水淌在脚边迅速积了一摊。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想起了《聊斋》,握着伊莫顿的手也紧了一下。他是实在的,不是什么鬼影子。就算他是妖怪、僵尸、恶鬼,那也没关系,只要是他就可以了。
曼菲士在一边看着,眼光闪烁。我知道他在琢磨什么,他的手还紧紧扣在剑柄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伊莫顿,说:“姐姐你去更衣,我和他……有话要说。”
“你还是先顾你自己的事情吧。”我朝凯罗尔的方向示意,然后说,“伊莫顿,你跟我来。”
他优雅地向曼菲士致意,然后跟在了我的身后。
尼罗河的涨水期到了,哗哗的水声灌满人的耳朵。
塔莎是知道伊莫顿已经死掉的人,她从殿里迎出来的时候,手里托着一个陶盘,里面盛着葡萄与蜜瓜,在她看到伊莫顿时,陶盘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塔莎愣愣地站在那里,面如土色,手脚发颤。
“塔莎,你好好儿休息,不要多说话。”我说。
她根本无法开口回答,那些女奴急忙簇拥着她下去了。
我看着叠好放在凉榻边的一件常穿的裙袍,脚步却没动。
“你去换,我不会走。”伊莫顿知道我在想什么,“你放心。”
我点点头,走过去拿起裙子,到帘幕后去换衣。
外面灯亮,帘幕后的内室要暗一些,我隔着纱幕能看到他就站在那里,身形沉稳而安静。
我觉得莫名的酸楚和悲伤,是那种很熟悉的失去的感觉。明明他已经回来了,我却仍然没有真实感。我把衣带匆匆系好,站在原处深吸几口气定了定神,取了枕边的东西走出来。
伊莫顿站在那儿,缓缓回过头来看我,微微一笑。那笑容正如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从容而温和,高贵而亲切。只是,他此刻的笑容比那时多了……深沉的爱意,就在他的眼中,像是深潭一样平静而深邃。
“你瘦了。”他柔声说。
“你……是怎么回来的?”我没有问他是怎么死而复生的,我不想提起那个“死”字。
他拉起我的手,在指尖上轻轻吻了下去。他的唇是有温度的,他的触摸是真实的,可是我觉得不够。
我总怕下一刻我就会醒来,发现此情此景不过是一场梦。
3
“我们……坐下说吧。”我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后来我在你身旁找到了这个。”是那支笛子。
“不知道曼菲士这会儿是不是在召集神殿的人,要对你不利呢。”我笑,“这事儿他肯定干得出来。”
“不要紧的。”伊莫顿低声说,“神殿那一套我最深知。”
“是的。”我说了这句话就没有再出声,只是抬起一只手,轻轻触摸他的眉毛和鼻梁,指尖缓缓滑到他的嘴唇上,“你在这儿,真好。”
“是,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我有些恍惚地说:“我知道你说这话是由衷的,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上一次你也说会回到我身边,再也不离开我,可是……你却失约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们并肩坐在一起,虽然这里离河有些距离,但是涨水时的哗哗声这里也可以隐隐听到。
“我之前在密诺亚的时候,也猜测过军港可能在那里。再回去经过圣岛看到火神像时突然想到,虽然岛上有地火,时时有爆发而毁灭的危险,但是说不定最不可能的地方,反而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所以……你,就去冒险了?”我闭上了眼,“难道你觉得密诺亚的机密,值得你拿命去换吗?”
“是,它是不值得,可是你的快乐却值得。我希望可以帮助你,我希望你平安无忧、天天快乐。”
虽然我已经猜到,可是听他亲口说出来,心中还是一阵阵的酸楚疼痛。
我忍住要决堤的眼泪,低声说:“是我害了你,要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被……”
他从背后拥抱住我,脸庞靠在我的肩膀上,“别哭,不要再流泪了,我已经回来了。”
我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你怎么会回来的?”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死而复生……这里面有多少隐秘。真的有死后的世界吗?
他微微有些出神,侧着脸看向窗外已经黑下来的天幕,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也说不清楚,明明思绪停止了、知觉没有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从一场很长的梦中醒来,忽然间就有了知觉。有个声音问我,愿意不愿意回来,我说愿意。他告诉我,可以与我做一笔交易。”
真的有死后的世界?真的有神灵或者魔鬼存在吗?
“那,那说话的……是谁?”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那声音是不是真的存在过,又是从哪里传来的。我想我现在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
我猛地站起来,两步走到他跟前,大声说:“谁敢说不是!我说是就是。”
他轻轻拉起我的手,把脸庞贴在我的手背上。
“你……把要紧的事情说清楚。你能活过来,是不是要付什么代价?”
他低声说:“我想陪在你身边,想要能保护你的力量。那个声音只说,能让我复活,支撑我存在的那股力量如果消失,我就……”
“那是什么力量?要到哪里去找?”我焦急地问。
他抬起头看着我,“不必找,就在眼前。”
我愣了一下,“什么?”
“只要你还爱我一天,我就可以存在一天。哪一天你不爱了,我也就……”
我怔住了。他的生死,取决于我的心意?只要我爱他,他就不会消失吗?
我愣过了之后就觉得脑门发麻,心里又酸又甜又有些酸痛,抬手狠狠掐在他脖子上,“好,不用费事等将来,我现在再把你掐死一次,省得将来还要为你担惊受怕!”
我虽然话说得发狠,手上的力气却一点儿也使不出来。我只觉得眼眶发热、手脚发软,他的手臂环抱过来,我靠在他肩膀上,一时间竟然辨不出来是喜是悲。
“陛下,法老请您去前殿参加晚宴。”几个宫人过来禀报。
“知道了,你们先出去。”
伊莫顿的事说清楚了,我的事却还要再解释。
伊莫顿终于回来了,时机竟然这样巧,今日此时,在我和曼菲士结婚的日子他回来了。
“我和曼菲士……”
“你不用说,我都明白。”他笑着替我理了一下鬓边的头发,他的笑容很深,唇边有一个酒窝,看起来让他的面容不那么威严,平添了几分可亲甚至可爱。
我也笑了。是啊,他刚才说的,如果没有我的爱,他就不能存在。他现在站在我的面前,就证明我没有负心背叛。我与曼菲士结婚,说白了还是一种利益的结合。
“我不想去了。”
“那法老一个人怎么向宾客解释呢?”他拿起我的礼服,“我来服侍陛下更衣,护送女王陛下去赴宴。”
我一把夺过礼服,“去去去,你外面等着去。”
晚宴并非进行得一帆风顺,那些使者表面上和谐融洽,可是歌舞升平的气氛并不能掩饰白天行刺事件带来的阴影。我从侧门进去,那些宾客纷纷起身行礼,远远看去,像是一片臣服的海洋。
曼菲士脸上的欢快表情,掩饰不了他眼里的担忧。看了一眼我身后穿着侍卫装束的伊莫顿,他的眉头皱了一下,但是什么也没说。
我现在极其庆幸,知道伊莫顿死讯的人只有寥寥几个。伊德霍姆布酒杯落地,西奴耶目瞪口呆、脸色铁青,还好,他们都很有城府,平时也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并没有失控地尖叫或是有什么其他的表示。
白天祭典时我穿着黄金丝织的礼服,晚上换了这件混着白银丝的纱裙,西奴耶的叔叔查库特恭维地夸赞我如月光女神般美丽,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西奴耶用见了鬼的表情瞪我,偷偷地扯了他好几把。只是其实西奴耶看的不是我,而是在我身后站着的伊莫顿。
这些衣料很久之前就预备下了,连衣裙的样子也是我自己画出来的,很有现代的婚纱感觉。但是现在我穿上了这裙子,却不是和我心爱的人结婚。
我走到中间的座椅前,和曼菲士并肩站在那里,接受下面大殿中众人的恭贺和跪拜。
这一天发生了许多事情,祭典,狩猎,凯罗尔突然归来,遇刺,乌纳斯死了,可是……
伊莫顿他回来了。
我和曼菲士在王座上坐下,宴会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