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小狗,一直温暖地挨着她,偶尔呜咽一声。
秋就一直坐在荷塘边上,似乎有一件东西失落在这里了,她要将它找回来。
我们累了,都在草地上坐下了。
秋的哭声越来越小,到了后来仿佛睡着了。
天上出现一钩淡淡的月亮。
我们看见秋与她的小狗搂在一起,真的在荷塘边的草地上睡着了。
我们未回宿舍,在离秋不远的地方迷迷糊糊地待到天亮。
当太阳升起时,秋抬起伏在双膝上的头望着我们,眼里蒙着薄薄的泪水。
我们回到了宿舍。
中午时,站在宿舍门口的刘汉林说:“那家伙在骑马。”
我们都挤到了门口。
团长骑着马,在田野间疯狂地奔跑着。他的身子前倾,头发向后倾倒,衣服被风吹得像叶风帆。奔跑了一阵,他让马慢慢地在田野间、河边上溜达着。他很宁静,一副好脸色在中午的阳光下显得更加健康。他的神态里没有留下昨晚那件事情的丝毫痕迹。当他从马背上弯腰掐了一根狗尾巴草衔在嘴里走过我们面前时,我们甚至在心里有点崇拜他。
杜长明回来了,晚上马戏团要演出。
下午,马水清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巴豆给了谢百三。谢百三把它们全都撒在了马料里。
这把巴豆使团长在晚上的演出中大丢其丑:他骑着马上台了,见了在前排坐着的杜长明,摘下帽子,微微弯腰致意,就在这时,那马的屁股处扑哧一声响,喷出许多稀屎来。
台下哄堂大笑。
那马本是很帅气的,因为不停地拉屎,弄得很丑陋:屁股上黏黏糊糊的,两腿间屎迹斑斑。它把台子搞得腌臜不堪。又自己踩着自己的粪便走,溅得稀屎乱飞。
台下的哄笑一直不断。
团长的脸色很难看。
那马的屎拉到后来就变为连续不断的缓慢流出。臭味使靠前的人纷纷向后躲避。
团长终于下马,牵了它,很尴尬地走向了后台,再也没有露面……
四
在马戏团即将离去的头一天的黄昏时分,秋散乱着头发跑到了我们宿舍门口。这回,她未等我们让她进屋,自己就进来了。她面色憔悴,眼中还留存着羞耻和惊吓的痕迹。她的双肩在不住地颤抖,眼里含着孤立无援和渴求救援的神色。那样子使我想到我们家那只我最怜爱的白鸽:那天,我在门口捉柳花,忽听到空中有“呼啦呼啦”的声音,抬头看去,只见一只鹰在追撵着一只过路的白鸽。一强一弱,在空荡的天空下显得太明确了。那鹰仿佛是铁铸的,双翅如同两把张开的锋利的刀,而那白鸽仿佛是一张薄薄的纸。白鸽在空中无望地呼扇着,大概看到了我,当鹰劈下时,它竟然斜飞下来,落在我面前,朝我“咕咕”地叫着。那眼睛里的神情与现在秋眼睛里的神情竟是一模一样的。我下意识地站到了门口。马水清他们几个也都分别站到了门口和窗下。我们都做出保护的架势。
“我再也不跟马戏团走了……”秋用双手搂住我们上下铺的床架哭着。
马水清说:“马戏团的人会找来的。”
我说:“先到后面的竹林里藏着吧。”
谢百三他们都同意我的主张。我们让秋和她的两只小狗直接从后窗跳出,钻进了那片竹林。
从这一刻起,竹林便藏起了一个秘密。
我们在竹林深处坐下。马水清对秋说:“你回家吧,回到你父母身边去。”
秋告诉我们,她根本就不知道父亲是谁,她的母亲原先也是这个马戏团的,她三岁时,在一个地方上演出,母亲丢下她,跟一个男人永远地走了。
这天晚自习,教室里缺了我、马水清、谢百三和姚三船——我们在竹林里陪伴着秋。
月上来时,月影雾气浮动在竹林间。风起时,竹影零乱地在我们脸上晃着。我们木呆呆的,一点不知道如何把事情做下去,像在荷塘边一样,又糊里糊涂地在竹林里待了一夜。
天还未大亮,我们就听到了马蹄声。我们钻出竹林看着:团长骑着马在田埂上走着,像个猎人在寻找着一只由他打中翅膀却躲藏了起来的飞禽。我们叫秋就待在竹林里,千万别出来。上课时,我们透过窗户,看到团长将马拴在操场边的树上,然后在校园里到处走着。
晚上,马水清、谢百三和我,在油麻地镇的大桥下雇了一只船,将秋连夜护送到十八里地外的吴庄马水清家。怕人多疑,我们将秋交给了马水清的爷爷,又连夜赶回学校。
马戏团找不到秋,不能离去,团长终于发作了。他找到汪奇涵,说秋肯定是被油麻地中学的学生藏起来了。藏起人家马戏团的人来,又是一个女孩,这自然是一件大事。汪奇涵很恼火,让各个班主任去班上讯问并恐吓。我们几个分别被叫到了办公室。但我们都一口咬定:“我不知道!我没藏!”
学校查不出来,团长就找杜长明,说他们的一个女孩在这里丢了。杜长明就让人在镇上找。团长说,还是藏在学校里的可能性大。于是,杜长明把汪奇涵叫去,说:“你们的学生太不像话!给我查,一定得查出那个女孩!”
汪奇涵不再泛泛地公开查了,而改成公安局那样暗地里的侦破。
团长成天焦灼不宁地到处走着。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并放出狠巴巴的凶光。在路上,他与我们相遇了,便用极锐利的充满怀疑的目光注视着我们。那目光使我们心里发虚。这天中午,他骑着马在操场上狂奔,那马已跑出了最快的速度,他还连连抽鞭。马朝操场外冲去,驮着他箭一般飞过天空,跌落在水里。他湿漉漉地牵着马,在河边的芦苇丛里继续找着。
过了两天,马戏团在一个我们还尚未起床的早晨突然消失了。也就是在这天上午,马水清七十多岁的爷爷,拄着拐棍走进了校园,找到我们,将我们叫到了一边说:“昨天傍晚,一个骑着黑马的男人到了吴庄。当时,秋正帮我摘柿子。她被他叫走了。”他从怀里掏出五颗染了颜色的银杏(一颗红色,一颗绿色,一颗黄色,一颗紫色,一颗蓝色),又说,“她让我把这几颗银杏交给你们班长。”
我们以后再也没有见到秋。
秋在我们的生活里只是一闪而过,如同雨后的一道彩虹,只在空中停留了那么片刻,便永远地消失了。但,她在我们的记忆里却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光痕。
关于那五颗彩色的银杏,我们的理解是秋留给我们五个人的:我、马水清、谢百三、刘汉林、姚三船。“交给你们班长”,只是一种很自然的说法。但谢百三的理解是,那五颗彩色的银杏都是交给他的。他收到了那五颗彩色的银杏,再也没有拿出来。大约过了一年,刘汉林在谢百三的床上找钥匙,无意中从他的枕下抖出一个小布包包,再一抖小布包包,抖出了五颗彩色的银杏。马水清说:“分了,一人一颗。”我们便一人拿了一颗,给谢百三留了一颗紫色的。
高中即将毕业时,我无意中听到一个传说:秋与那个团长结婚了,很相爱,生了一个跟秋一样好看的女孩。
阅读指导
在遥远的乡下,有一些很传统的娱乐方式,或者说人们的文化生活,现在已经变得遥远而又不可企及了。它犹如远去的白帆或远去的白云,带走了多少人的梦想和快乐,甚至是幸福。虽然那些从乡下来到城里的人,已经在享受城市文明提供的一切舒适和快感以及现代科技和现代文化所带来的一切不可言说的惬意,但他们骨子里的那种东西是挥之不去的。有时候,我们会将其称之为恋旧情结。但是,那种宁静的快乐,那种带有根须性质的文化积淀,会让他们对现代的一切采取一种冷静的审视态度。如果一切都是满满当当的,人不能去思考,不能去品味,人的心灵和视野都充斥着光和影的变幻,听觉充斥着噪音的喧嚣,从本质上说,这已经不是享受了,而是在遭罪。
马戏团、露天电影,应该是乡下最值得回忆的文化生活了。它不仅仅属于孩子们,对大人来说也是一种很过瘾的享受。但毫无疑问最享受最快乐最兴奋的还是孩子们,是油麻地中学的孩子们。曹文轩大部分小说都是以南方的小县城、小镇或者小村为背景的,但是,他揭示的那些生活以及生活的内容,应该是带有普遍性的。就拿这个露天电影和马戏团来说,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乡村莫不如此。如果有一场电影,或者一场马戏团的演出,那不亚于过什么节日,可以说是盛大的节日。(我已经提到过了,油麻地是曹文轩虚构的一个地名,他去香港的时候,看到这个地名很美,就拿来用了。他是一个唯美主义者,对一切美的东西都有一种狂热的迷恋。)
马戏团的演员,和唱戏的演员一样,被人称为艺人,在过去,地位是很低下的,后来才慢慢成为一种受人尊重的职业的。但是,有一点却从来都没改变过,就是他们的生活不为常人所知。人们会好奇,会窥探。这是由于他们职业的特殊性造成的。演员在台上要化装,在台下他们的生活又是如何的?这种好奇在大人和孩子之间都强烈地存在着。如果我们看过一些相关的小说,就会明白,他们的生活是充满漂泊感的。在文人的笔下,他们常常被描写得一团糟。当然,有些是夸大其词了。如果我们能够知道吉卜赛人的生活习惯,也就能理解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了。特殊的环境和特定的生活会决定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乃至习惯。
本文写的是油麻地中学几个同学和马戏团一个演员秋的故事。秋虽然说话不多,故事不多,历史不太明晰,但她却是本文中非常重要的主人公。本文体现了油麻地中学这几个学生的正义感,朴素的爱憎分明以及同情弱者的情感。用时髦的话说,叫集体大营救。但命运有时候会和人开玩笑的,在结尾,我们已经知道这种努力的结果。
写作指导
曹文轩擅长以第一人称手法写作。这并不是说他不擅长用其余的人称,而是说第一人称的写法于他有一种特别的意义。一部小说采用什么样的人称切入,一般作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作出选择。这涉及他要反映什么,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情感的浓度,以及创作的自由度,艺术的感染力,作品的可信度等等,而不单单是一个采用什么人称的问题。
曹文轩的小说,带有自传的性质,有个人的经验和个人生活的影子,所以,采用第一人称手法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另外,在小说中,主人公“我”(林冰)本身就是一个内心羞怯的男生,敏感,有主见,但是缺乏勇气,内心世界极其丰富,但又羞于表白,所以内心的挣扎和冲突就格外强烈。曹文轩采用第一人称的写法,更具有打动人的力量,我们更能感觉到他童年和少年时代呼之欲出的影子。曹文轩写小说,不拘泥于固定的格式,显得从容而又潇洒。比如说,他的成长小说和其他的成长小说的不同之处,有一点很鲜明,就是他可以站在现在的角度分析自己儿时的心理,他是用过来人的身份来描述这一切的。在忠实于自己儿时的经验和经历的时候,他不时地加以总结和分析,对正处在青春期或者说正在成长过程中的少年有具体的指导意义。
曹文轩在塑造秋这个人物时,并不是采用一贯使用的方法,对人物进行详细而又传神的描写,而是采用渲染的方法,来展示这个人物。本篇中的对话也不多,颇有点中国写意画的味道,重在写神,而不是写形。马戏团的演员会给观众表演节目,他们的魅力来自两个方面,生活中的,艺术中的。但我们常人都会将二者合而为一看。在作者的笔下,我们知道秋本人的节目并不是多么精彩,也没有什么高难度动作,“即使秋只牵着她的小狗在台上走一走,也足以使台下静如止水,事情就是这样。”事实说明还是主人公的本色具有一种震慑人的魅力。而秋的形象则是:一个穿着白裙、牵着两条狗的优雅女孩——这一形象后来成了油麻地中学全体学生的永恒记忆。优雅是一种别样的韵致。在小说中,我们知道,作者几乎对任何女性都没有使用过“优雅”一词,所以,作者印象深刻并用力透纸背的艺术功力来刻画这个人物是情理中的事。
“优雅”一词的意义,更多的是一种感觉。当然,它离不开具体的条件。凭着这种感觉,我们几乎就可以断定,秋是那种林黛玉式的女性,柔弱,不胜娇羞,忧郁,有一种病态的美,或者说古典的美。油麻地的女人和姑娘没有这种气质,所以她的形象才能够很深很深地留在油麻地中学的男生们的记忆之中。更深层的原因是,主人公林冰的气质也可以使用“优雅”一词形容,他容易和相同气质的人发生共鸣。塑造人物,不仅要形神兼备,更重要的是虚实相间,给读者留下一点可以回味的空间,给读者留下一点寻找的乐趣,比如说,内在的、精神上的、心灵上的、情感上的联系。但是,一般作家并不会创造这些东西,他们注意的是表面上的人物关系,所以,从表面上看,写得很满,很实,但是内在的东西却很空洞,人物之间缺乏内在的联系。
曹文轩的细节描写,几乎是无人能与之相媲美的,这也是他作品的艺术特色,比如说对马戏团表演节目时混乱场面的描写。而那个马戏团的团长,虽然着墨不多,但是呼之欲出,格外丰满。写人物,也是曹文轩非常擅长的:有时候,他会把一个人物活灵活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使用画家的那种手法,给我们描绘出来;有时候,他会让人物在对话、事件中鲜活起来。在此,我还要不厌其烦地强调,曹文轩的作品很讲究结尾。本章的结尾,干净利落,不发议论,不抒情,戛然而止,给我们的感慨和想象的空间却很多。他们一腔热血,保护弱者,正义了一把,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是人生和他们开了一个玩笑?秋生活得好吗?她爱这个团长吗?油麻地这几个学生帮助了秋,他们知道这样的结果后有什么感想?这正是我们想知道的,也是曹文轩的结尾给我们留下的想象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