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鱼与青铜一样大,也没上学。不是没有钱上学,而是不肯好好念书。一连三年留级,还是倒数第一名。他爸爸见他写不出几个字来,就将他绑在树上揍他:“你学的东西都哪里去了?!”他回答道:“都又还给老师了!”不好好念书倒也罢了,他还爱在学校闹事、闯祸。今天跟这个打架,明天跟那个打架,今天打了教室的玻璃,明天把刚栽下去的小树苗弄断了。学校找到他爸爸:“你家嘎鱼,是你们主动领回去呢,还是由学校来开除?”他爸爸想了想:“我们不上了!”从此嘎鱼一年四季就游荡在了大麦地村。
葵花上学、放学的路上,嘎鱼会赶着他的鸭群随时出现。他常将他的那群鸭密密麻麻地堵在路上。那群鸭在前头慢吞吞地走着。嘎鱼不时回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看一眼青铜和葵花。他好像一直在寻找空子——青铜不在的空子。然而,一个学期都快过去了,也没有找到这个空子。
青铜发誓,绝不给嘎鱼这个机会。
嘎鱼似乎有点害怕青铜。青铜在,他也就只能这样了,心里很不痛快,压抑得很。于是,他就折腾他的鸭群。他把它们赶得到处乱跑,不时地,会有一只鸭挨了泥块,就会拍着翅膀,嘎嘎地惊叫。
青铜和葵花不理他,依然走他们的路。
四
青铜的家像一辆马车,一辆破旧的马车。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它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风里雨里地向前滚动着。车轴缺油,轮子破损,各个环节都显得有点松弛,咯吱咯吱地转动着,样子很吃力。但,它还是一路向前了,倒也没有耽误路程。
自从这辆马车上多了葵花,它就显得更加沉重了。
葵花虽小,但葵花聪慧,她心里知道。
临近期末,一天,老师到班上通知大家:“明天下午,油麻地镇上照相馆的刘瘸子来我们学校来为老师们照相,蛮好的机会,你们有愿意照相的,就预先把钱准备好。”
各班都通知到了,校园立即沸腾成一锅粥。
对于大麦地的孩子们来说,照相是一件让他们既渴望又感到有点奢侈的事情。知道可以从家里要到钱的,又蹦又跳,又叫又笑。想到也许能够要到钱,但这钱又绝不轻易能要到手的,那兴奋的劲头,就弱了许多,更多的是焦虑。还有一些心里特别明白这钱根本就不可能要到——不是大人不肯给,而是家里根本就拿不出一分钱,就有点自卑,有点失望与难过,垂头丧气地站在玩闹的人群外,默默无语。有几个知道不可能要到钱,却又十分希望能照一张照片的孩子,就在私下里,向那些有些钱的孩子借钱,并一口向对方许下了许多条件,比如帮他扛凳子、帮他做作业,再比如将家里养的鸽子偷出来一对送他。借到的,就很高兴,与那些心里有底的孩子一起欢闹。借不到的,就有点恼,朝对方说:“你记着,以后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对照相最热心的莫过于女孩子们。她们三五成群地待在一起,唧唧喳喳地商量着明天下午照相时,选择一个什么样好看的风景照,又都穿一件什么样的衣服照。没有好看衣服的,就跟有好看衣服的说:“你明天照完了,我穿一下你的衣服,行吗?”“行。”得到允诺的这个女孩就很高兴。
教室内外,谈论的都是关于照相。
在此期间,葵花一直独自坐在课桌前。满校园的兴奋,深深地感染着她。她当然希望明天她也能照一张相片。自从跟随爸爸来到大麦地后,她就再也没有照过一张相片。她知道,她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无论怎么照,那相片上的女孩都是让人喜欢的。她自己都喜欢。望着相片上的自己,她甚至有点惊讶,有点不相信那就是自己。看看自己的相片,让人看看自己的相片,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她想看课文,可怎么也看不下去。但,她还是摆出了一副聚精会神看课文的架势。
有时,会有几个孩子扭过头来,瞥她一眼。
葵花似乎感觉到了这些目光,便将脸更加靠近课本,直到几乎将自己的脸遮挡了起来。
青铜来接葵花时,觉得今天的孩子,一个个很有些异样,像要过年似的,而只有妹妹,显得很落寞。
走在回家的路上,骑在牛背上的葵花,看到了一轮将要沉入西边大水中的太阳。好大的太阳,有竹匾那么大。橘红色的,安静地燃烧着。本是雪白的芦花,被染红了,像无数的火炬,举在黄昏时的天空下。
葵花呆呆地看着。
青铜牵着牛,心里一直在想:葵花怎么啦?他偶尔仰头看一眼葵花,葵花看到了,却朝他一笑,然后指着西边的天空:“哥,有只野鸭落下去了。”
回到家,天快黑了。爸爸妈妈也才从地里干活回来。见他们一副疲惫干渴的样子,葵花去水缸舀了一瓢水,递给妈妈。妈妈喝了几大口,又将瓢递给爸爸。妈妈觉得,葵花真是个懂事的女孩。她撩起衣角,疼爱地擦了擦葵花脸上的汗渍。
像往常的夜晚一样,一家人在没有灯光的半明半暗天光里喝着稀粥。满屋子都是喝粥的声音,很清脆。葵花一边喝,一边讲着今天一天在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情,大人们就笑。
青铜却端了碗,坐到了门槛上。
天上有一轮清淡的月亮。粥很稀,月亮在碗里寂寞地晃荡着。
第二天下午,油麻地镇照相馆的刘瘸子扛着他的那套家伙,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了大麦地小学的校门口。
“刘瘸子来了!”一个眼尖的孩子,首先发现,大声地说。
“刘瘸子来了!”看见的、没看见的,都叫了起来。
刘瘸子一来,就别再想上课了。各个教室,像打开门的羊圈,那些渴望着嫩草的羊,汹涌着,朝门外跑去,一时间,课桌被挤倒了好几张。几个男孩见门口堵塞,谁也出不去,便推开窗子,跳了出来。
“刘瘸子来了!”
刘瘸子就在他们面前,听见孩子们这般喊叫,也不生气。因为,他本就是瘸子。方圆数十里,就油麻地镇有一家照相馆。刘瘸子除了在镇上坐等顾客外,一年里头,会抽出十天半月的时间到油麻地周围的村子走动。虽是一个人,但动静却很大,就像一个戏班子或一个马戏团到了一般。他走到哪儿,仿佛将盛大的节日带到哪儿一般。到了下面,他的生意主要在学校,一些村里的姑娘们知道了,也会赶到学校。他就会在为老师学生照相的中间,穿插着给这些姑娘们照相。价格都比在他的照相馆照时便宜一些。
像往常一样,先给老师照,然后给孩子们照。一个班一个班地照,得排好队。秩序一乱,刘瘸子就会把那块本来掀上去的黑布往下一放,挡住了镜头:“我不照了。”于是,就会有老师出来维持秩序。
井然有序,刘瘸子就会很高兴,就会照得格外的认真。笨重的支架支起笨重的照相机后,刘瘸子就会不停地忙碌,不停地喊叫:“那一个女同学先照!”“下一个!下一个!”“身子侧过去一点!”“头抬起来!”“别梗着脖子!落枕啦?”……见那个人做不到他要求的那样,他就会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扳动那人的身体,扭动那人的脖子,直至达到他的要求为止。
刘瘸子使校园充满了欢乐。
绝大部分孩子都筹到了照一张相的钱,有的孩子甚至得到照两张、三张相的钱。
刘瘸子很高兴,叫得也就更响亮,话也就说得更风趣,不时地引起一阵爆笑。
葵花一直待在教室里,外面的声浪,一阵阵扑进她的耳朵里。有个女孩跑回教室取东西,见到了葵花:“你怎么不去照一张相?”
葵花支吾着。
好在那个女孩的心思在取东西上。取了东西,就又跑出去了。
葵花怕再有人看到她,便从教室的后面跑出来。她看到外面到处都是人。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沿着一排教室的墙根,一溜烟走出孩子们的视野,然后一直走到办公室后面的那片茂密的竹林里。
欢笑声远去了。
葵花在竹林里一直待到校园彻底安静下来。她走到校门口时,青铜已在那里急出一头汗来了。她见了青铜,轻声唱起奶奶教给她的歌:
南山脚下一缸油,
姑嫂两个赌梳头。
姑娘梳成盘龙髻,
嫂嫂梳成羊兰头。
她觉得这歌有趣,笑了。
青铜问她:“笑什么?”
她不回答,就是笑,笑出了眼泪。
一个星期后,青铜来接葵花时,发现那些孩子一路走,一路上或独自欣赏自己的照片,或互相要了照片欣赏着,一个个都笑嘻嘻的。葵花差不多又是最后一个走出来。他问她:“你的照片呢?”
葵花摇了摇头。
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一回到家,青铜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奶奶和爸爸、妈妈。
妈妈对葵花说:“为什么不跟家里说。”
葵花说:“我不喜欢照相。”
妈妈叹息了一声,鼻头酸酸的,把葵花拉到怀里,用手指梳理着葵花被风吹得散乱了的头发。
这一夜,除了葵花,青铜一家人都睡得不安心、不踏实。说不委屈这孩子的,还是委屈了她。妈妈对爸爸说:“家里总得有些钱呀。”
“谁说不是呢。”
从此,青铜一家人更加辛勤地劳作。年纪已大的奶奶一边伺候菜园子,一边到处捡柴火,常常天黑了,还不回家。寻找她的青铜和葵花总见到,在朦胧的夜色中,奶奶弯着腰,背着山一样高的柴火,吃力地往家走着。他们要积攒一些钱,一分一分地积攒。他们显得耐心而有韧性。
五
青铜一边放牛,一边采集着芦花。
这里的人家,到了冬天,常常穿不起棉鞋,而穿一种芦花鞋。
那鞋的制作工序是:先是将上等的芦花采回来,然后将它们均匀地搓进草绳里,再编织成鞋。那鞋很厚实,像只暖和的鸟窝。土话称它为“毛鞋窝子”。冬天穿着,即使走在雪地里,都很暖和。
收罢秋庄稼,青铜家就已决定:今年冬闲时,全家人一起动手,要编织一百双芦花鞋,然后让青铜背着,到油麻地镇上卖去。
这是家里的一笔收入,一笔很重要的收入。
想到这笔收入,全家人都很兴奋,觉得心里亮堂堂的,未来的日子亮堂堂的。
青铜拿着一只大布口袋,钻进芦苇荡的深处,挑那些毛茸茸的、蓬松的、银泽闪闪的芦花,将它们从穗上捋下来。头年的不要,只采当年的。那芦花很像鸭绒,看着,心里就觉得暖和。芦苇荡一望无际,芦花有的是,但青铜的挑选是十分苛刻的。手中的布袋里装着的,必须是最上等的芦花。他要用很长时间,才能采满一袋芦花。
星期天,葵花就会跟着青铜,一起走进芦苇荡。她仰起头来,不停地寻觅着,见到特别漂亮的一穗,她不采,总是喊:“哥,这儿有一穗!”
青铜闻声,就会赶过来。见到葵花手指着的那一穗花真是好花,就会笑眯眯的。
采足了花,全家人就开始行动起来。
青铜用木榔头捶稻草。都是精选出来的新稻草,一根根,都为金黄色。需要用木榔头反复捶打。没有捶打之前的草叫“生草”,捶打之后的草叫“熟草”。熟草有了柔韧,好搓绳,好编织,不易断裂,结实。青铜一手挥着榔头,一手翻动着稻草,榔头落地,发出嗵嗵声,犹如鼓声,地面有点颤动。
奶奶搓绳。奶奶搓的绳,又匀又有劲,很光滑,很漂亮,是大麦地村有名的。但现在要搓的绳不同往日搓的绳,她要将芦花均匀地搓进绳子里面去。但,这难不倒手巧的奶奶。那带了芦花的绳子,像流水一般从她的手中流了出来。那绳子毛茸茸的,像活物。
葵花拿张小凳坐在奶奶的身旁。她的任务是将奶奶搓的绳子绕成团。绳子在她手里经过时,她觉得很舒服。
等有了足够长的绳子,爸爸妈妈就开始编织。爸爸编织男鞋,妈妈编织女鞋。他们的手艺都很好,男鞋像男鞋,女鞋像女鞋,男鞋敦实,女鞋秀气。不管敦实还是秀气,编织时都要用力,要编得密匝匝的,走在雨地里,雨要漏不进去。那鞋底更要编得结实,穿它几个月,也不能将它磨破。
当第一双男鞋和第一双女鞋分别从爸爸和妈妈的手中编织出来时,全家人欣喜若狂。两双鞋,在一家人手里传来传去地看个没够。
这两双芦花鞋,实在是太好看了。那柔软的芦花,竟像是长在上面的一般。被风一吹,那花都往一个方向倾覆而去,露出金黄的稻草来,风一停,那稻草被芦花又遮住了。它让人想到落在树上的鸟,风吹起时,细软的绒毛被吹开,露出身子来。两双鞋,像四只鸟窝,也像两对鸟。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就这样不停地捶草,不停地搓绳,不停地绕绳,不停地编织。生活虽然艰辛,但这家人却没有一个愁眉苦脸的。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心里惦记着的是眼下的日子,向往着的是以后的日子。马车虽破,但还是一辆结结实实的马车。马车虽慢,但也有前方,也有风景。老老小小五口人,没有一时嫌弃这辆马车。要是遇上风雨,遇上泥泞,遇上坎坷,遇上陡坡,他们就会从车上下来,用肩膀,用双手,倾斜着身子,同心协力地推着它一路前行。
月光下,奶奶一边搓绳,一边唱歌。奶奶的歌是永远唱不完的。全家人都喜欢听她唱,她一唱,全家人就没有了疲倦,就会精精神神,活儿也做得更好了。奶奶摸摸身边葵花的头,笑着说:“我是唱给我们葵花听的。”
四月蔷薇养蚕忙,
姑嫂双双去采桑。
桑篮挂在桑树上,
抹把眼泪捋把桑……
六
青铜一家,老老少少,将所有空闲都用在了芦花鞋的编织上。他们编织了一百零一双鞋。第一百零一双鞋是为青铜编的。青铜也应该有一双新的芦花鞋。葵花也要,妈妈说:“女孩家穿芦花鞋不好看。”妈妈要为葵花做一双好看的布棉鞋。
接下来的日子里,青铜天天背着十几双芦花鞋到油麻地镇上去卖。
那是一个很大的镇子,有轮船码头,有商店,有食品收购站,有粮食加工厂,有医院,有各式各样的铺子,一天到晚,人来人往。
一双鞋之间,用一根细麻绳连着。青铜将麻绳晾在肩上,胸前背后都是鞋。他一路走,这些鞋就一路在他胸前背后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