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空有朵雨做的云
奶奶在菜园里种菜,皮卡就在菜园里玩耍。
说是玩耍,却常常是捣乱。他一会儿把奶奶刚刚栽下去的菜拔了起来,一会儿又不停地把桶里的水浇在一棵菜苗上。
奶奶就不停地丢下手里的活,赶过来,做出要揍他的样子。
皮卡赶紧跑掉,但过不了多久,就又过来捣乱。
奶奶分不清楚,皮卡到底是让她生气了,还是给她带来了乐趣。
春天的菜园里,这游戏就这样反反复复地进行着。
过了一会儿,天色忽然就变了,一大块乌云停在菜园子的上空,四周暗淡下来。
奶奶抬头看了看天空,说:“天要下雨了。”
皮卡也抬头看着天空。
奶奶指着那一朵乌云,告诉皮卡:“那是雨做的云。”
奶奶种菜的动作加快了——她要在下雨之前把菜种下。
皮卡不再玩耍,而是一直仰着头,望着那朵云:它怎么就是雨做的呢?
奶奶把菜种完了,但那朵云并没有变成雨。
它就停在皮卡头顶的上空。
奶奶拿着小板凳和种菜的工具回家了,皮卡却不肯回。
奶奶要关上菜园子的篱笆门,召唤皮卡:“出来吧,奶奶要关篱笆门了。”
皮卡摇摇头。
奶奶还有其他活要忙,掉头一看菜园,只见皮卡还站在那里,叫道:“回家啦!”
皮卡不听。
“你待在菜园里干什么?”
皮卡指了指天上那朵黑云。
奶奶也去看黑云,也在心里纳闷:怎么还不下雨呢?想想还有活,就又走了。
奶奶再次掉过头来看菜园时,见皮卡还站在那里望天空,就逗他:“你对它大声喊,它就下来了。”
皮卡真的冲着那朵云喊了一嗓子。
那朵云无动于衷。
奶奶一边赶紧将晾晒在外面的衣服往回收,一边在心里暗笑。
乌云堆积得像座山,山在天空里,毫不动摇。
皮卡生气了,弯下腰,仰起头,冲着那朵乌云,憋足了劲,大喊了一声——喊声瞬间变成了尖叫。
尖叫声极其锐利。
它不仅使整个校园都听到了,甚至使大河那边的村庄都听到了。
皮卡自己都大吃一惊:我怎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呢?
奶奶以为发生了什么,扔下手中的衣服,赶紧跑了过来。
皮卡被自己的尖叫声引得很兴奋。不知是因为他的尖叫引起了身体的颤抖,还是因为有风从天空吹起,他觉得那朵云也在颤抖。这让皮卡感到非常带劲,便尽可能地延长他的尖叫——很长很长,仿佛能一直尖叫下去。
似乎是连续不断的箭,纷纷射向了那朵乌云。
正好赶上下课时间,在皮卡的尖叫声中,老师和学生们从教室里蜂拥而出。
皮卡的尖叫声终于结束。他见这么多人拥了出来,一时忘了为什么而尖叫的,倒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尖叫上。他仰起脖子,张大嘴巴,发出了一声声尖叫。
跑得离他近一些的几个孩子受不了这种尖叫,连忙用手捂住了双耳。
奶奶叫道:“小猴子,别叫了!”
皮卡却停不住自己的尖叫。
三姑跑过来:“怎么啦,怎么啦?”
皮卡这才想到为什么而尖叫,停住,指着天空那朵乌云,对三姑急急巴巴地说:“它,它不下雨!”
就在这时,雨哗啦哗啦地下起来了。
皮卡望着那朵渐渐淡去的云,跑到雨地里,激动地叫喊着:“是我叫出来的!是我叫出来的!”
2.鸽子
从此,皮卡知道了自己有一个特别的本领:尖叫。
他只要将嗓子一捏,就很容易发出尖叫。
有一段时间,皮卡对自己的这一本领非常欣赏,并且很得意,因为,这里有这么多孩子,却没有一个能发出像他这样的尖叫。他们中曾有人在皮卡尖叫时,也试着尖叫一嗓子,但都未成功。二姑班上有个男孩很不服气,一早上起来就站在门外冲着天空尖叫,练了好几天,也没有能够叫到皮卡的高度。这个孩子不服输,决心再练下去。有一回,他忘了自己正在课堂上上课,突然尖叫了一声,吓得班上几个女孩都尖叫起来——那尖叫声倒比他的尖叫声锐利得多,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不光不好意思,还被二姑罚出了教室,让他在太阳底下站了整整一堂课。就在他被罚站时,皮卡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玩耍,他冲着皮卡又尖叫了一声。皮卡转过身来,冲着他,做了一个鬼脸儿,然后嗓子一捏,一个尖叫划破长空。那孩子服了:我再也不和你比了。
皮卡尖叫一声,一树的鸟会飞得干干净净,甚至还会震荡下无数的落叶。
皮卡尖叫一声,一塘浮到水面上呼吸早晨空气的鱼,会一忽闪全都沉入塘底,就见水面上有无数的小旋涡。
皮卡尖叫一声,正在觅食的鸡会喔喔喔地拍着翅膀,不是飞进草丛,就是飞到草垛、墙头,甚至是屋脊上。
一家人都讨厌皮卡的尖叫。
爷爷奶奶和姑姑们都十分担心他的声带会被撕裂。
可是,尖叫之后,皮卡一切如常。
皮卡的尖叫经常吓人一跳。
爷爷奶奶和姑姑们已经无数次地警告过他:“别叫了,再叫就揍死你!”见没有效果,就改为求他了:“好宝宝,耳膜都快给你震破了,就别叫了。”
他们在电话里,把皮卡尖叫的事情告诉了北京的爸爸。
爸爸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大家要装得很不在意他的尖叫。你越在意,他就越来劲。皮卡小时候难道不是这样吗?千万别强调!”
爷爷说:“这纯粹是屁话!”
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都无法阻止皮卡的尖叫。
爷爷是个大忙人,爷爷忙起来,浑身像冒烟一样冒热气,他飞快地走路,脚后跟能踢到屁股。但爷爷再忙,每天都得有个午睡,雷打不动。
爷爷最恼火的事,就是有人打扰了他的午睡。
爷爷午睡的时候,奶奶就把姑姑们轰出门去,然后把门锁上,自己去菜园里干活,或是到邻居家串门。
爷爷一觉睡好,就立即变得像一只下山的老虎,又吼又叫地进入油麻地小学的校园。
“那个学生是哪个班的?竟敢在校园里玩弹弓!”爷爷吼叫着。
那个孩子赶紧把弹弓扔到草丛中跑掉了。
“通知五年级,下午劳动!栽树,要栽五十棵树!带水桶、扁担没有?上午,老师有没有通知?……”爷爷一路走向办公室,一路大声地问五年级的一个孩子。还没等听明白那个孩子说了什么,他冲另外几个孩子又嚷嚷上了:“你们几个站在荷塘边干什么?谁也别打荷花的主意!要是谁敢摘一朵,哼,试试看!”
每逢看到爷爷这般大喊大叫的,老师们就知道:校长午睡好了!
谁闹了爷爷的午睡,爷爷会整整一下午加上一个晚上都很生气。
这天,午饭后,爷爷又照例躺在了那张老式的大床上,开始他这一天里最美好的时刻:午睡。
姑姑们都不在家。
只有奶奶带着皮卡在门前菜园里,奶奶干活,皮卡就在一旁玩耍。
皮卡喜欢看天空。
相对于五颜六色、斑斓多彩的大地,皮卡更喜欢看非常简洁的天空。因为天空遥远,给了他很多联想。他会盯着一只似乎永远展开翅膀在高空云流中轻微摇摆的鹰,直到脖子发酸。他会盯住一朵流云,直看到它完全消失在天边。只有在这种时候,喧闹的皮卡才是安静的。这种时候,仿佛世界上就只有天空和天空下的皮卡。
他当时的姿态和神情,往往会感动姑姑们。她们即便是有事要对皮卡去说,也不会去惊动他。爷爷似乎从皮卡的这种姿态里看到了未来的什么,心里头会产生一种喜悦甚至幸福的感觉。
皮卡又在仰望天空。
今天的天空特别的高远。有几片云,就像几条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吃草的牛,在让人难以觉察的移动中缓缓移动着。
皮卡想在天空中寻找一点什么:一只鸟?一只飞虫?
就在他准备放弃他的眺望时,他看到从远处飞来了两只什么鸟。它们的出现,使寂寞的天空顿时有了小小的热闹。
皮卡用眼睛紧紧盯住它们。
它们居然朝皮卡的上空飞来了。
是两只鸽子,看上去都是黑色的。
但当它们完全飞到皮卡的上空并且迅速下降后,皮卡却发现,原来是一只为白色,一只为黑白花的。白色的那只很秀气,黑白花的那只很强壮。它们总是挨在一起飞翔着,并且总是同时飞一种姿势,说扇动翅膀时就一起扇动翅膀,说展翅翱翔时就一起展翅翱翔,说往上飞升时就一起往上飞升,说往下沉降时就一起往下沉降。
皮卡想让奶奶一起看天空,但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知道,正在种菜的奶奶才不会在意他的天空呢!
他想到了爷爷:只有爷爷会在意他的天空。
可是爷爷正在午睡呢!
皮卡只有独自一人望着天空,望着那对鸽子了。
这对鸽子好像与地上的皮卡有什么约定似的:我们来了。就在皮卡的上空盘旋,并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或俯冲,或拔高,或斜插,或摇摆……
皮卡感觉到了它们总是歪着脑袋在打量着他。
“可是,我并不认识你们呀!”皮卡把两只小手合在胸前,仰望着它们,在心里说。
两只鸽子有一阵飞远了,飞到了大河对岸,不一会儿就被那边的村庄遮挡住了。
皮卡连忙追到河边上,恰在这时,那两只鸽子又飞了回来,并继续不住地歪着脑袋看着地上的皮卡。
皮卡傻呆呆地看着,竟然有一串口水“扑嗒”从他的嘴角坠落在地上。他很快觉察到了,很不好意思。
那对鸽子越飞越低。
皮卡听到了它们的翅膀划过空气时发出的嗖嗖声。他甚至清楚地看到了它们的亮晶晶的眼睛。那两只蜷曲在腹部羽毛里的爪子,是很鲜亮的红色,非常迷人。
皮卡的脑袋跟着两只鸽子转动着。
两只鸽子盘旋着,是一种下降式的盘旋。它们一边盘旋,好像还一边在侦察地面、打量地上的事物。
“落下来吧!”
皮卡企盼着,并在心里呼唤着。
那两只鸽子仿佛听到了皮卡呼唤,竟然真的徐徐落下来了——落在了皮卡家的房顶上。
它们显得非常的紧张,收紧翅膀,直着脖子,不住地转动着脑袋。
皮卡怕惊动了它们,躲在草垛后面,探出脑袋来朝屋脊张望着。
两只鸽子站在屋脊上,一声不响,始终显得十分紧张。
皮卡就一直藏在草垛后面,悄悄地张望屋脊:两只鸽子挺胸而立,它们的背后,是流动着云朵的天空。皮卡第一回觉得:爷爷家的屋子怎么这么高呢?
天空有风,鸽子身上的羽毛不住地被翻卷起来。
皮卡看到,鸽子身上的羽毛,里面的和表面的,并不是一种颜色。
两只鸽子终于慢慢安静和放松下来。那只个头要比白鸽子大一圈的黑白花的鸽子,还展开尾巴——像一把打开的扇子,冲着白鸽子“咕咕咕”地叫着。
皮卡想:这件事情应当要尽快让爷爷知道,看看爷爷有什么办法将它们留住。
他顺着墙根溜到了院子里。
门被爷爷在里面插上门闩。
他趴在门缝上,轻声叫着:“爷爷!爷爷!……”
没有答应。
他只好大声一点叫道:“爷爷!爷爷!……”
熟睡中的爷爷似乎听见了皮卡的叫声。但他故意不作答,这样好使皮卡放弃继续叫他的念头,以便自己再继续睡一会儿。
皮卡还在一个劲地叫。
爷爷就是不理,半醒半睡地躺着。迷迷糊糊之中,心里在问:“他奶奶呢?”
可是,碰上这种事,皮卡固执地认为应当告诉爷爷:奶奶她不懂!
而爷爷竟不理他!
“难道你不想看到这么好看的鸽子吗?”
皮卡决定再试试。他一边用手“嘭嘭嘭”地拍着门,一边叫着:“爷爷!爷爷!……”
爷爷听得分明,但爷爷一边想继续他的午睡,一边故意不理睬皮卡,存心逗逗他,有那么一点捉迷藏的意思。
皮卡真的生气了。很生气。一生气就忘了屋脊上的鸽子,把嘴巴对准门缝,然后捏起嗓子,憋足了劲,向屋里长长地尖叫一声。
皮卡的尖叫本来是专门冲着爷爷的,但实际上是让整个校园都听到了。
屋脊上的鸽子一惊,“啪!啪!”扇动翅膀,飞上了天空。
皮卡叫完之后,连忙跑出院子,跑向还在菜园里干活的奶奶。奔跑过程中,才想起那两只鸽子,抬头一看,只见它们已经飞远了,心里很懊恼。而那边已经响起了爷爷“哧通哧通”的脚步声。
皮卡一路跑向奶奶,并在爷爷出现之前,藏到了奶奶的身后。
爷爷出现了,他手里居然抓了一根棍子!他很夸张地生气着,冲着奶奶吼道:“他人呢?”
皮卡紧张地贴着奶奶的后背。
奶奶说:“没看见!”说完,低下头去,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皮卡听到了奶奶被压制住的笑声,一边紧张着,一边也小声地咯咯咯地乐着。
爷爷抓着棍子,四周张望了一阵,说了一句:“太讨厌了!今晚就给他爸打电话,让他立即回来把这小子带回北京!”
奶奶和皮卡背对着背,笑个不停……
3.周五爷和他的鸭子
接下来,有好几天,皮卡都在惦记着那对鸽子。
他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看天空:它们还会飞来吗?
它们却没有再飞回来。
皮卡带着懊悔和遗憾,时不时地朝天空尖叫一声。
一个老师对爷爷说:“皮卡的尖叫,能把天空的一朵云叫碎了变成雨。”
皮卡终于忘记了那对鸽子。
但皮卡没有忘记尖叫。
皮卡尖叫有各种各样的理由:高兴了,尖叫;愤怒了,尖叫;兴奋了,尖叫;害怕了,尖叫;伤心了,尖叫;别人不注意他了,尖叫……有时,也不需要什么理由,他想尖叫了,就尖叫。
正如爸爸所说,你不能去注意他的尖叫,注意了,就等于是强调,就等于是暗示,而强调和暗示的结果就是:他更热衷于他的尖叫。
三姑常担心地问大姑:“他的嗓子不会出问题吧?”
大姑说:“没有听到吗?他越叫越响了!”
这天,他朝窗子外看着——
大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均匀而细密的波纹,不住地向前推进着。
一大群鸭子正游过来。它们看上去像一只只小船。
小船后面出现了一条大船。
大船其实是小船,船里面最小的船。它是用来放鸭的。爷爷家这里的人都称它为“鸭溜子”。它长长的,窄窄的,船头翘翘的,很轻盈。放鸭的人用一根细溜溜的竹篙,能撑得它贴着水面飞,后面留下一溜水花,就像一大卷白布放开了,漂在水面上。
撑鸭溜子的是周五爷。
周五爷戴着一顶破草帽,他的皮肤因风里雨里吹晒,黑得发亮。他赶着他的鸭,从小河到大河,从大河到水渠,从水渠到池塘,从池塘到还未抽穗的稻地或刚收割完庄稼的地里。
周五爷的鸭,常常从皮卡家屋后的大河经过。
皮卡望着一河的鸭,望着周五爷和他的鸭溜子,心里头有一个念头在蠢蠢欲动,嗓子痒痒的。
他跑出了家门,站到了大河边上。
周五爷没有撑他的鸭溜子,而是坐在上面,让鸭溜子自己往前漂动。
鸭们也不着急往前游,向两岸横游过去寻找着食物。
周五爷看到了皮卡。他似乎很喜欢皮卡,冲皮卡笑了笑。
皮卡在心里说了一句:“这个爷爷真黑!”也冲周五爷笑笑。
周五爷是一个喜欢孩子,但又特别喜欢捉弄孩子的人。
乡下的男孩,在五岁之前,到了炎热的夏天,往往总是光着屁股在外面玩耍。他们玩在田野上、村庄里、小学校的操场上,一点也不知道害羞。太阳把他们晒得黑黑的,黑得很均匀。不像城里孩子,脱了裤衩,就是一个白得让人害臊的屁股。
这些光着屁股的男孩看到了周五爷,就会立即用双手捂在大腿间。因为,几乎所有的小孩都知道,周五爷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用手指出奇不意地弹一下你的小鸡鸡。很疼的。周五爷弹不到,就说:“哇!一条虫子钻到你裤裆里啦!”或者是说:“赶快把手拿开,别捂坏了它!”就在那个孩子把手刚刚拿开时,他已经很有节奏地弹了一下。那孩子赶紧跑掉了,大人们就“哈哈哈”大笑。
皮卡是不会有这种遭遇的。因为皮卡从下地走路的那一天开始,就从未光着屁股走路。人家皮卡是城里孩子——城里孩子是不光屁股的。
当皮卡心里有一个念头在蠢蠢欲动时,周五爷心里头也有一个念头在蠢蠢欲动。
他问皮卡:“鸭蛋好吃吗?”
皮卡点点头。
周五爷的鸭溜子路过奶奶家码头时,只要看到奶奶在码头上洗菜或洗衣服什么的,就会把鸭溜子靠过来,从舱里捧了几只鸭蛋,不由分说地放在奶奶家的码头上:“给孙子吃。”
皮卡吃了周五爷不少的鸭蛋。
周五爷喜欢皮卡。很喜欢,越喜欢就越想捉弄皮卡:哭了才好玩呢!
爸爸小时候,周五爷就曾无数次地捉弄过他。现在,他只想捉弄一下皮卡。他把鸭溜子向岸口靠过来。在离岸边不远时,他指着码头边的水草说:
“那水草丛里有条大鱼哎!”
皮卡一听,立即跑到水边。
就在这时,周五爷挥起长长的竹篙,装着要用竹篙打击那条根本不存在的大鱼,猛劲把竹篙的一头,砸进水里,溅起一大团水花,溅了皮卡一头一身,立即让皮卡变成一个落汤鸡。
皮卡睁不开眼睛,不住地用双手去抹脸上流淌的水。
周五爷“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鸭溜子跟着晃动,差一点没翻了。
皮卡知道上当了。
皮卡不生气。皮卡讨人喜欢,就是因为别人不管怎么捉弄他,他都不生气,更不会像其他小孩会骂人。上了年纪的人们回忆往事,说皮卡的爸爸小时候就是这样,无论谁捉弄他,从不生气,从来不骂人。
“皮卡像他老子!”
皮卡冲周五爷笑笑,赶紧水淋淋地退回到岸上。等到了周五爷再也不能威胁他时,他张大嘴巴,捏起嗓门,冲着一河正在觅食的鸭子,长长地、长长地尖叫一声。
顿时河面大乱。
受惊的鸭子,呱呱呱地叫作一团,纷纷扇动翅膀,不要命地四下逃窜。那样子,仿佛突然有一群黄鼠狼席卷了过来。
有几只鸭子,居然吓得飞到了空中。
周五爷猛地一跺船底:“我的小祖宗啊!”
此时,正是鸭子下蛋的季节,一受到惊吓,它们就再也不能坚持着把蛋带回家中,在夜深人静之时下到鸭栏里了,用不了一会儿,就会扑通扑通地下到河里。
“这个小东西,我一定要告诉你奶奶!”周五爷将鸭溜子靠到岸边,走上岸来,大声问:“奶奶呢?”
奶奶走了出来:“五爷!有什么事呀?”
周五爷一脸苦相:“你孙子是一副什么嗓子呀?”
“他又尖叫了?”
“尖得像锥子!把我那群鸭弄得满世界扑棱,明天,我得少收四五斤蛋呢!”
“这个小东西啊!”奶奶大声叫道,“皮卡!”
皮卡早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奶奶连忙向周五爷说:“对不起对不起,”并说,“等小东西回来,我一定揍他!”
周五爷笑了:“那可不行!我喜欢他!”他叹息了一声,“明天,我得少收四五斤蛋呢!”说着向河边走去,临上鸭溜子时,回过头来叮嘱奶奶,“可不准吓唬他!”
第二天,一些孩子在岸边的芦苇丛里找出了十几只鸭蛋,有一个孩子跳到河里摸,又摸了好几只。
皮卡对那些拿着蛋的孩子说:“是我的尖叫,吓得鸭子把蛋都下到了河里!”
奶奶扬起巴掌要打皮卡。
皮卡缩起脖子。
奶奶的巴掌落下了,像一片树叶落在了皮卡的屁股上。
三姑见到了,挖苦奶奶:“奶奶给孙子掸灰尘哪?”
4.闹场
有一阵子,皮卡不再尖叫了。
在皮卡不再尖叫的日子里,所有的人好像还有点不习惯。
“皮卡怎么不尖叫了呢?”一个老师问另一个老师。
“我还等着呢。”另一个老师说。
又过了一阵子,大家就将皮卡的尖叫淡忘了,仿佛从来就没有过皮卡的尖叫似的。
一学期又结束了。
经过几轮评比,爷爷所领导的油麻地小学,成了这一带十几所小学校里头的模范学校。
爷爷是一个很在意荣誉的爷爷。爷爷学校的办公室里,没有一块空的地方,到处挂满了奖状。房梁与桁条上,还悬挂了几十面奖旗。
爷爷的学校,方圆十八里,无人不晓。
现在,爷爷的学校又被评为模范学校。这个荣誉与以往任何荣誉都不一样。以往的荣誉是关于一个方面的,比如文艺宣传啦,作文比赛啦,体育比赛啦,学校绿化啦,等等,而这一次的荣誉,是关于这个学校整体的。模范学校——也就是说爷爷的学校,无论哪方面都是首屈一指的。
过两天,十几所学校的校长老师们都要来爷爷的学校参观学习。
爷爷很高兴。爷爷一高兴,就爱吼唱。爷爷的嗓门很洪亮,但不是尖叫。爷爷吼唱的时候,都是仰脸朝天。爷爷的吼唱没有任何内容,就是吼唱一种调门。这个调既有出处,又不全都有出处,往往是许多调门的大杂烩。但爷爷的本领就在于把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调门糅到一起,听上去天衣无缝。
爷爷一吼唱,所有的老师都会站到办公室走廊上来听,一脸的迷惑。
爷爷还亲自写了两三个小剧本,把那些会演戏的男孩女孩都集中到一起,由他亲自导演。爷爷的剧本以及导演也是很有名的。他曾带领学校宣传队去县里演过四五次,并且每次都拿奖状、奖杯。爷爷导演时,老师、孩子们都会围过来看,村里的人也都一起来看。老头儿、老太太、大姑娘、小伙子、小媳妇、光棍汉、日本鬼子、翻译官,爷爷学什么像什么。爷爷还会化妆、做道具、搭台子,爷爷是个能人。
这次编排的几出小戏,是爷爷最满意的。过两天,他要拿这两出小戏,好好接待周边小学的上百名校长、老师。他心中有底:谁看了谁都得说好。
说话这一天就到了。
学生还正在往学校哩哩啦啦地走,那些校长、老师就开始陆陆续续地到了。爷爷一直迎到校门口的小桥头,握手,问好,寒暄。
等校长、老师们都到齐了,爷爷就开始汇报、介绍,再领着他们参观校园、教室,有些老师还被安排到各个班上去听课。
一切都按照早已计划好了的日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爷爷满面春风。
吃了午饭,校长、老师午休的午休,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一间空出的教室里,参加演出的孩子们正在演出之前进行最后一次排练。
爷爷一会儿去关照那些校长、老师们,一会儿跑到教室里指指点点:“动作太硬了。”“妆化重了。”“唱得稳一点。”“到现在了,台词还打磕巴!”……
下午两点钟,全体学生开始整队入场。
舞台是土垒的,但又高又大,很气派。
皮卡正趴在地上,看一只甲壳虫在沿墙根哧溜哧溜地行进着。
四姑不知从哪儿想起的,突然说了一句话:“皮卡今天不会在看戏的时候尖叫吧?”
四姑的话未说完,三姑一巴掌捂在了四姑的嘴上,掉头观察着皮卡的反应。
皮卡只顾观看甲壳虫,四姑的话似乎并没听进他耳朵里去。
但三姑却从此刻起,一直有点提心吊胆。因为,据她的经验,人在一边谈话,皮卡在一边玩耍,看上去,人的谈话他并没有听见,但实际上,他就像一台无声的录音机,当场所有声音,都被录下了。他会在以后的某一时刻,在你早已忘了当时的情景时,他却明白无误地说出:“那天,三姑说……”“那天,爷爷说……”让所有在场的人大吃一惊。
估摸演出快要开始了,一家人便往操场走。
三姑还在朝四姑嘀咕:“真是的!从哪儿想起来的?他都忘了!”
四姑回头看一眼一切如常的皮卡:“我也不知道怎么想起来提这件事的。”
奶奶小声提醒三姑:“看紧他!”
第一出小戏演过去了,皮卡一直乖巧地站在一张高凳上,看得很入神。
第二出小戏在锣鼓声中又开始了。
前面十几排,坐的都是那些校长、老师。看了第一出小戏,就已经很满足了,互相说着:“不错!真的不错!皮校长真有两下子!”“皮校长是个大师!”靠着爷爷坐的几个校长,都对爷爷说:“好!”爷爷很谦虚地笑笑。
第二出小戏的效果更好于第一出小戏。演到高潮时,台下笑声一阵高过一阵。
皮卡也咯咯咯跟着笑,但笑着笑着,凝住了神,转而立直了身子,张大了嘴巴,冲着正演得出神的一台演员,嗓门一捏,于一片笑浪中陡然响起一声尖叫!
坐在皮卡周围的孩子,耳膜生痛,都“啊”地叫了一声,随即用双手捂住两只耳朵。
正演着戏的一台演员,一下怔住了,一个个都傻呆呆地站在舞台上,像一根根木头。
台下,所有的脑袋,都像向日葵一般转向皮卡。
爷爷一脸尴尬。
三姑一手捂住还要继续尖叫下去的皮卡,一手抱了他赶快往家走。
皮卡在三姑的怀中竭力挣扎着。
刚走出操场,三姑一松手,皮卡又是一声尖叫。
三姑只好再度用手捂住他的嘴巴。
操场上大乱,所有的人都在大笑。
台上,一台演员僵在了那里。
台下,爷爷僵在了那里。
有人问:“这小家伙是谁?”
有人回答:“皮校长的孙子。”
过了好一阵,一切才又回到原先的状态。
但临走时,所有的校长和老师们都很快乐。爷爷的学校真的很棒,招待得又好,两出小戏很精彩!还有,皮校长的孙子,太好玩了!这一天,过得真不赖呢!
爷爷一直为他们送行。
分手时,和爷爷最要好的一位校长说:“皮校长,你的那个孙子,咳,太好玩了!”
5.花儿的惊恐
事隔三天,皮卡的尖叫闯祸了!
中午,皮卡去三姑的幼儿园,那时,十几个孩子正在睡觉,他忘了这一点,只是想着吓唬一下三姑,刚一进门,就把已积蓄了好一阵的尖叫,突然喊了出来。
这一声尖叫,惊吓了在场的所有正在熟睡中的孩子,全都“哇”地哭了,并且久久不能停住。
一片哭声,皮卡愣在了那里!
三姑一边哄着那些啼哭不止的孩子,一边咬牙切齿地瞪了皮卡一眼。
皮卡撇了撇嘴,也哇的一声哭了。
三姑哪里有空理他,一个劲地哄着那些孩子:“噢,别怕呀!噢,别怕呀!……”
有几个孩子总算停住了,但过不一会儿又哭了起来。就这样哭哭停停,停停哭哭。
还有几个孩子,就一直不能住嘴,瞪着一双惊惧的眼睛,大声号啕。
其中一个叫“花儿”的年纪最小的小女孩,一直在三姑怀里颤抖,像一只羽毛还未长全的小鸟,立在寒风中的树枝上。
哭声惊动了爷爷。他赶紧过来,问三姑:“这些孩子怎么啦?”
三姑不回答。
爷爷再一看皮卡,立即明白了。
爷爷这一回生气了,抓住皮卡的胳膊,无论他怎么赖着不走,硬将他拖回家中,扔给了奶奶,然后用手指着他的鼻子:“你要是把人家孩子给惊吓了……”说完,又连忙赶到幼儿园。
爷爷哄孩子很有本领,总算让他们渐渐安定下来。虽然一个个看上去,还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但爷爷心中有数:大概问题不大。
唯独花儿怎么也不能从惊恐中安定下来。她缩成一团,钻在三姑的怀里,始终在发抖。
爷爷在心中叹息了一声:“麻烦了!”他让三姑且把这些孩子带好,赶紧去找花儿家的大人。
三姑的额头上满是冷汗,脸色苍白。
在爷爷的陪同下,花儿被她的妈妈抱了回去,一路上,花儿的妈妈不住地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噢,花儿别怕!噢,花儿别怕!……”
吃晚饭时,皮卡一家人神色凝重。
皮卡不肯吃饭。
晚饭后,家里除了留下四姑看皮卡,其他人都去了花儿家。
皮卡呆呆地坐在他的小椅子上。
四姑安慰皮卡:“没事的。”
皮卡的眼前,总是那些惊恐的面孔,那个叫花儿的女孩清清楚楚地总在他面前……
他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知为什么,四姑心头一酸,过来抱起了皮卡,走到了门外。
那天月色很好,月光下的大地像汪了一层薄薄的清水。
四姑抱着皮卡来到田野上。
皮卡趴在四姑的肩上,一声不吭。
“皮卡不用怕!”四姑拍了拍他的后背。
一只野兔在月光下跑动着。
远处的老林里,有夜鸟在有一声无一声地鸣叫。
走着走着,皮卡突然说出一句立即让四姑泪珠滚滚的话:“四姑,爸爸什么时候来接我?”
四姑紧紧地抱着皮卡:“谁说爸爸要来接你呀?皮卡还要和爷爷奶奶姑姑们一起住很久呢!与爸爸说好了的,你要在油麻地待到满五岁呀!”
皮卡抬起头来望着天空。
天空有轮大月亮——有脸盆那么大。
在大河那边的花儿家,花儿的情况好像正在变得好起来。
花儿的妈妈对爷爷说:“校长,可不能吓坏了皮卡!”并让爷爷他们回去,“回去吧,天不早了。”
花儿家的大人们都过来劝说,才把爷爷他们劝出门。
花儿的爸爸又叮嘱一句:“可不能吓坏了皮卡!”
第二天,第三天,花儿都没有来幼儿园。
第四天,三姑满脸笑容跑回家说:“花儿上幼儿园了!”
皮卡听到了,跑到了大河边上。
奶奶和姑姑们都跟了出来。
皮卡站在大河边上,弯曲着身子,冲着奔流的大河大声尖叫着。
一声又一声。
三姑赶紧过去,将他抱住。
从此,皮卡的尖叫声,在天地间永远地消失了……
阅读指导
每个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一种表现形式就是:有自己独特的声音。这种声音是自己存在的一种证明。他本应该拥有这样的权利,以及自由,并应当获得尊重。从理论上说,是对的,但是,理论从来都不是绝对的。如同那些标准和规范一样,从来都不是绝对的,它们也在不断修订和不断完善中。这种认识,人类在幼年和童年的时期是不会拥有的。因为他们对复杂的人生经验和人生的智慧,甚至包括知识的本身的认识都是很幼稚的。他们面对阅读的众多书籍时,能准确说出自己喜欢什么,但绝对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最好的。
皮卡的尖叫,从开始,到结束,表现的是生命成长过程中的美丽和疼痛。
他对这个世界的感受,采用了独特的表达方式:尖叫。当然,他表达的只是自己的情绪反应、生理反应,而不是思想认识。在这个阶段,生理、心理、情绪的反应结合得是非常紧密的。他们不会像大人那样,假装不紧密。
皮卡尖叫的消失,犹如童年的消失一样,作者有怜惜和悲痛之感。只不过他用省略号把这些感慨略去了。曹文轩是一个父亲,好父亲,他用批判的眼光揭示了我们对孩子的伤害,哪怕是不经意的。
这是爱的教育。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理解。
这是一个孩子在很幼小的时候的成长史,或者说是他的一段经历,或者说经历中的一个完整事件。
皮卡喜欢尖叫,从尖叫中获得了快感,从尖叫中体验到了人生的某一些价值,从尖叫中发现了这个世界很有趣的一些现象。
这是曹文轩写给自己孩子的,有传记和纪实的特点。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每一个生命在幼年和童年时期所享受到的爱、宽容、呵护,也看到了生命生长的艰难。
我相信,我们长大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不再为所欲为了。尿裤子,吓唬女生,尖叫,这些我们都不会再做了。可是,有些很珍贵的东西,从生命成长的过程中,也慢慢消失了。
写作指导
这篇小说是曹文轩“我的儿子皮卡”系列中的一章。作者一反以往的创作风格,从优雅变成亲和、幽默,这是一种超越。它充分地展示了作者细致的观察能力,以及对孩子心理的精准把握。它对我们的启示在于,一切的文学创作都来源于生活,来源于生活的作品能获得我们深深的认同感以及和我们产生深深的共鸣。我们的观察,积累,应该像曹文轩一样。积累材料对于写作者是非常重要的。如同这篇小说,可以说,很多引人入胜的细节描写,恐怕都出自作家本人的真实体验。
人生格言
天性的逐渐丧失是人长大所付出的无奈的代价之一。——安武林
名家看法
一个人和他的影子——读曹文轩“我的儿子皮卡”系列安武林
曹文轩的每一本书都是值得期待的,像他这样有着鲜明个性和精致艺术追求的作家,每一本书几乎都有让人惊喜之处。他新近推出的“我的儿子皮卡”系列(简称“皮卡”系列),又一次证明了人们对他作品所形成的认识是正确的。曹文轩作品的受众群体,一直居高不下,读者的年龄和阅读者的文学素质都要求比较高,而这一次他的“皮卡”系列却把阅读的受众降低到了小学生,实在是一件令人感奋的事。
曹文轩的小说,除了扑朔迷离的带有浓郁幻想色彩的“大王书”系列和《根鸟》之外,他所有的小说无一例外地带有其个人童年生活的影子和童年的生活经验,“皮卡”系列也不例外。不过,在以往的小说中,他个人童年生活的影子和童年生活的经验都分布在少年儿童主人公的身上,这一次他毫无遮拦地把自己推给了读者,因为他的“皮卡”系列基本上是以他的两个儿子为主人公,而他也是其中的一个主人公:父亲。曹文轩的小说一向被人称为有浓重的个人的影子,有自传的特点。尤其是他对自己生活的环境和亲人的描述(如父亲——小学校长)使人耳熟能详,至于别的还需要仔细求证才能明白他塑造的主人公身上到底有他多少真实的影子。但这一次,我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辨别出曹文轩作为一个父亲的真实情况。
曹文轩作品的风格一如既往,贯串的还是唯美和优雅的基调。那些富有象征意义的词语依然鲜明地闪烁在他的这四本书中,如“水、大河、小学校长、油麻地、风车、船、羊”等,它们已经成了曹文轩构建自己文学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支柱。我非常愿意承认,曹文轩是个在艺术上非常诚实的作家,他很直率,几乎不愿意违背生活的真实和他人格的真实。在“皮卡”系列第一本《尖叫》中,他开诚布公地承认了自己的两次婚姻和两个孩子:皮达和皮卡。其实,在曹文轩所有的作品中,展示的都是他遥远的、历史的以及在故乡度过的岁月,还有那些人和事。而在“皮卡”系列中,我们看到的是他已经成为父亲的影子,表现的基本也是他并不遥远的生活。在第一本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外表优雅,甚至是儒雅的人是如何苦恼不堪和窘迫不安的。生活就像锋利的手术刀一样,而每个人就是手术台上的病人,人性中再幽暗的角落都会被闪闪发光的手术刀的光芒所照耀,只要你有勇气去面对。曹文轩是有勇气的,而他的自信在苦恼面前或者说残酷的现实面前也是不堪一击的。
当皮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做父亲的喜悦和做父亲的痛苦也接踵而来。夫妻在家庭中的唇枪舌剑,有时候也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一切再伟大的人物也不能幸免。曹文轩的日常生活,夫妻语言的习惯以及特点,都栩栩如生地展示在我们面前,但更重要的是:这都是曹文轩的影子,都是真实的。曹文轩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和妻子有分歧,也有一致,有时候教育孩子就像是在给他的博士生们上课一样,而有的时候他简直就是一个粗暴的没有文化的无业游民。很显然,两个孩子至少需要一个军团的人来抚养才行,他和妻子是远远不够的。他苦恼得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的时候,揪耳朵的动作证明他彻底麻木了。他需要疼痛来唤醒自己的灵感甚至是勇气。但是,他在育儿问题上一部分靠的是科学,更多的是依赖个人的成长经历。尤其是他把孩子送回故乡盐城的决定,无疑是遵循着个人的教育理念和个人成长的经验而来的,他觉得一个人的成长需要有坚实的基础,这个基础既不是知识,也不是文明,而是自然的环境。当我们阅读他所有的作品的时候,不难发现这种坚定的信仰给他带来的巨大的精神财富。
第一本《尖叫》和第二本《仰望天空的猫》,写的是皮卡寄宿在故乡的生活经历。我们不用思考就能得出结论,皮卡的真实生活有曹文轩童年生活的影子,他移植了相当一部分的生活资产,补贴在儿子这个形象上。区别在于,皮卡生活的年代的气息已经是现代的,昨天、今天、明天在我们看来都是很熟悉的,孩子们也是十分熟谙的,和他别的作品中的主人公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我们第一次在曹文轩的作品中全面阅读到他家族的成员,皮卡的姑姑们——也就是曹文轩的妹妹——是如何疼爱皮卡的。他的爷爷奶奶(也就是曹文轩的父母)是如何宠爱皮卡的。皮卡的形象惹人喜爱,在乡下那些岁月里,皮卡几乎是个人见人爱的小东西,更何况他还有个大受人尊敬的爷爷——小学校长。曹文轩在很多作品中都提到过自己的父亲,这样的父亲也许在生活中并不少见,但他却从文学和情感的意义上给父亲的才华以及人格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小皮卡在这个庞大的家族之中,感受到了由爱织成的大网所带来的自由、快乐、幸福和温暖。很奇怪的是,曹文轩小时候在父亲那里感受到的是威严和严厉,而小皮卡得到的却是宽容甚至是纵容(包括溺爱)。曹文轩像众多的父亲一样,对儿子任何一处不同寻常的表现都充满了惊喜的关注,甚至是奢侈的夸张。我们不难发现作者采用华丽而又铺张的笔墨来描写自己儿子日常言行中的细节。甚至是儿子的尖叫,在他笔下都充满了玄妙而又壮观的韵味。
在第三本《再见,钢琴》和《淘金兄弟》中,我们的小皮卡终于回到了北京。北京在皮卡的意识中是模糊的,可以说没有一点印象,因为他刚生下来六个月就被送到了乡下。我们的皮卡两度适应,在乡下,是适应离开父母的声音和气息,在城里,适应独居和城市的生活习惯。曹文轩刻画这些细节是极其富有感染力的,细致而又传神。曹文轩对北京大学、北京这个城市有一种沾沾自喜的情结,但他同样对故乡充满深情并把它升华到了一种人类精神滋养的高度。他很少去轻视别的城市,比如说天津,好坏都含糊其辞地一笔带过。在很多场合,我们都难看到曹文轩的另一面,比如说尴尬,在家庭中的表现,和儿子的关系,等等。我们发现,他和儿子谈话也带有那种睿智的讽刺口吻,不过这些话犹如泥牛入海根本产生不了一点效果,倒是他踢儿子一脚更有威慑力。很显然,在家里他也是喜欢以导师自居的,明明自己连驾驶证都没有,偏偏要对太太的驾驶技术说三道四,频频发布指挥口令。尽管如此,我们的皮达倒是很有哥哥的风范,无论对错都站在皮卡这一边,处处维护皮卡。
“我的儿子皮卡”系列是曹文轩难得的显得平易的作品,具有高度的亲和力。尽管他的作品一向以纯正优美见长,但这个系列却充满了幽默和风趣细节。这种幽默是我们可爱的皮卡的形象所带来的,是皮卡那种淘气的天真以及不肯驯服的野性所带来的。比如他把家里的钟表拨慢几个小时,让曹文轩第一次给博士生们上课迟到。比如父亲在无本驾驶通过高速路口时皮卡向警察大喊“这个人没有本”。在父与子的较量和冲突中,曹文轩满腹经纶但却无计可施,除了尴尬、苦笑、威胁,甚至动用武力之外,像大多数的父亲一样毫无才智可言。但他却是宽容、欣赏的,哪怕还带有几分无奈的苦笑。这个系列阅读的读者对象的广泛程度似乎超过了他的任何一部作品。因为他带有育儿心得、育儿甘苦之类的内容,做过父母的和没有准备做父母的,还有小学生都适合阅读,哪怕仅仅是对曹文轩这个人充满好奇之心的读者都非常适宜。在他所有作品中,这部作品大概是给我们披露作者本人信息最多的一个系列。
我们也看出了另一种努力,就是曹文轩放低了写作姿态,加强了故事性,并在章节的处理上,都考虑到了小读者的阅读需求和阅读特点。比如说,有的一节,仅仅几百个字,写得收放自如,节奏和力度都控制得恰到好处。皮卡幼儿园的生活结束了。似乎另外四本书该是写皮卡的小学生活了。如果我们没有猜错的话,作者的“我的儿子皮卡”系列,四本书一套,基本上是从幼儿园、小学、初中,一直写到高中的。这些关乎成长的文字,关乎见证成长的文字,无不透射着美和爱的真挚的情愫。而小说艺术的真正魅力,在曹文轩的作品中从来都是放在第一位的。我可以很自豪地对读者说:我在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