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黑暗中,我们把船停在离岸大约一英里的地方。天黑之后,我看到海潮上下翻涌着,变得异常汹涌。我望见莫罗古堡灯光是从西边的方向射过来的,还有远处灯火辉煌的哈瓦那。我又向对面看去,又看到了林康[24]和巴拉科阿[25]的灯光。我逆着海潮开过去,直到超过巴库拉那奥,即将到达科希马尔。我的船一直逆着潮流向前开。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我还是可以判断我们所处的地方。所以我把所有的灯都关掉了。
“哈里,我们这是要干吗?”埃迪忐忑不安地问我。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哈里,你今天的举动让我觉得害怕。”他不停地颤抖着,他凑近我时,一股臭气从他的嘴里冒出来,跟秃鹫似的。
“现在几点了?”
“我去看看。”他回来时说,“已经9点半了。”
“你饿不饿?”我问他。
“不,”他说,“你知道我没那么容易饿。”
“很好。”我跟他说,“你现在喝一口吧。”
他喝了一杯酒,我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他说感觉好多了。
“等一会儿,我会让你多喝点。”我跟他说,“我知道,要是不给你喝朗姆酒,你肯定没胆儿。可是我们船上没剩多少酒了。所以你最好悠着点喝。”
“跟我说说,我们到底要干什么?”埃迪说。
“你仔细听好了,”我压低声音说:“咱们现在要开船去巴库拉那奥,到那去接十二个中国人。到时候我会让你掌舵轮,你得乖乖听我的,照我说的做。把这十二个中国人接到船上后,咱们要把他们关到前舱里。咱们现在要把船继续往前开,你去从外面把舱口盖关紧。”
他往外走,我看见他就像个黑影消失在黑夜中。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对我说:“哈里,现在可以给我一口酒喝吗?”
“不行。”我说,“我知道你想喝点酒去壮胆子,如果你喝多了到最后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我是个好帮手,哈里,你会看到的。”
“你只会喝酒!”我说,“听清楚,现在有一个人带着十二个中国人。当这些中国人开始上船时,他会给我一半钱。等到十二个中国人全部上船后,他再把所有的钱付给我。你只要看到他第二次给我钱,你就立刻把船往前开,向上推排挡,然后向外海开去。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许管。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继续开船,听懂了吗?”
“懂了。”
“如果有任何一个中国人在咱们把船开到外海后,想从船舱里跑出来,或者爬出舱口的话,你就举起那支用滑机操作的连发枪射击,撵他们回去。只要他们的头一冒出来,你就立刻撵回去。你会操作这个连发枪吗?”
“不会。但是你可以教我吗?”
“你学也学不会的。你知道怎么用温切斯特吗?”
“只要拉动滑机,就能开枪。”
“对。”我说,“但是,要小心,千万不要打到船壳。”
“你最好再给我来口酒。”埃迪说。
“行,给,但只能喝一小口。”
之后,我给了他的酒不止一小口,因为我看得出他现在喝酒应该不会醉了。喝了酒的埃迪,精神状态果然好了一些,说:“就是说,咱们这是要去运中国人了?真行啊!我记得我曾经说过,要是有一天我真的没有一分钱了,就去走私中国人。”
“你以前就没有过沦落到一分钱都没有的地步吗?啊?”我冲他嚷嚷。我觉得他有些不清醒了。
在10点半之前,我又让他喝了三口酒,保持他的胆色。看看他现在的样子,真是有些可笑,或许这样可以暂时让我忘记那件事。我没有想到要等这么长时间。按原来的计划,天一黑我就出发,开船出海,沿着海岸航行,躲开所有发亮的灯光,一直开到科希马尔。
差几分钟11点时,我看见那个地方出现两道亮亮的光线。等了一小会儿,我就把船缓缓地开进去。巴库拉那奥是个不大的海湾,可是在过去那儿是个大码头,时常有来装运海沙的船。雨季的时候,连续不停的雨水冲开堵在河口的沙洲,就有一条小河冲进来。冬季时,沙子被肆虐的北风吹得堆起来,把河口给封住了。从前,贩卖番石榴的人会开着纵桅船到这里来,在那时候这里还是个市镇。后来飓风把市镇毁了,现在那里只有一所房子,房子是几个加利西亚人捡了那些被飓风吹倒的棚屋的破材料盖起来的。周末时他们会离开哈瓦那,到这儿来游泳或野餐,这所房子就被他们当作更衣房。但是还有特派员住着的一所房子,那房子离海滩还有好远的一段路呢!
每一个沿海岸的小地方都有一个政府的特派员。我估计那个中国人用的船就是他的,他已经被买通是肯定的。当我们开船经过那儿时,一股海葡萄的气味直冲鼻孔,其间还夹杂着从岸旁灌木丛中传来的,一股甜丝丝的香味。
“往前开。”我对埃迪说。
“向这边开你是安全的。”他说,“你看,那一面有礁石。”看来他以前还是挺能干的。
“注意船。”我让他把船往里面开,开到我觉得他们应该能看到我们的地方。如果天气晴朗无风无浪时,他们肯定能够听到马达的声响。我不清楚他们是否能看到我们,因为不想等在那里,我开了航行灯,它们闪了一绿一红两道光,然后关掉。接着,我把船头掉转,往外开,停在外面之后也没关马达。波浪在四周轻轻地起伏。
“到这儿来。”我又给了他一大口酒。
“你必须先用大拇指把扳机扳起来吗?”他低声提醒我。
这时候,他坐到舵轮前面。而我伸手打开了那两个盒子,把枪托大约拉出了六英寸。
“对极了。”
“嘿,干得好!”他说。
我没想到在他身上酒竟然能起到如此大的作用,这么快,无比奇妙!
我们停在那儿。我盯着特派员的房子,透过灌木丛,那里出现一道亮光。不过我刚刚看到那个地方有两道亮光射出来,现在那里的一道亮光移走了。这说明他们把另一个灯关掉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划着一艘船从小海湾里向我们这边开过来。看他前仰后合地摆动着身子,我可以断定他在划船。我甚至可以看得出来,他手里是一把很大的桨,我觉得很兴奋。
他们一直划过来。
“晚上好,船长先生。”辛先生说。
“把小船开近船尾,把它靠近船的侧面。”我对他说。
他对那划船的人说了几句,但他无法向后划船,所以我帮忙抓着小船的舷,拉近船尾。船上一共有八个人,除了辛先生、划船的年轻人外,还有六个中国人。我把小船拉近船尾时,我担心有可能会遭到偷袭,万幸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挺直身子,帮辛先生抓好船尾。
“先把钱拿出来亮亮,现在让我看看它们。”我说。
他递给我一些钱,我拿住那卷纸币,来到舵轮前,就在埃迪旁边,打开了罗经柜上的灯。我仔细数了数钱,没有什么问题,然后,我关上灯。埃迪在一旁发抖。
“去喝一口酒吧,埃迪。”我返回了船尾。
“可以了,”我说,“让那六个人先上来吧。”
那个划船的古巴人和辛先生使劲儿让船稳稳地固定在那有些起伏的海面上,免得翻船。我听见辛先生对他们说了几句中国话,然后上了船的中国人都拼命拥向船尾。
“一个一个来。”我说。
他又说了几句什么,接着那六个中国人就尾随着一个一个地到了船尾。他们什么类型的都有,高矮胖瘦,各种各样。
“把他们带到前面去。”我对埃迪说。
“先生们,请到这边。”埃迪说。
上帝啊,我肯定他刚刚喝了一大口酒。
等他们都进去后,我对埃迪说:“把船舱门锁上。”
“好的,先生。”埃迪说。
“我再去带另一些人过来。”辛先生说。
“好的。”
等他们两人上了小船,我就把它推开,那个年轻人划着船离开了。
“听好,”我转身对埃迪说,“你不可以再喝酒了,你已经差不多醉了。”
“明白,头儿。”埃迪说。
“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很乐意干这事。”埃迪说,“正如你所说的,只要往后一扳大拇指就行了?”
“你这讨人厌的醉鬼!去,把酒递过来给我喝一口。”
“对不住了,瓶里的酒都被我喝光了,头儿。”
“听好,待会儿他一把钱给我,你就立刻向前开船。千万要留神!”
“明白,头儿。”埃迪说。
我伸手拿起另一个酒瓶,用螺丝起子,拔出了软木瓶塞。我猛地灌下一大口,把瓶塞塞紧,回到船尾,再把酒瓶搁在那两个满是水的,用柳条套子裹着的大水罐后头。
“辛先生来了。”我对埃迪说。
“好,先生。”埃迪说。
我们看到了那艘船,又一次向我们划过来。
他把船又划到我的船尾,我让他们抓着船尾,把船停稳定了。辛先生抓着一块我们装在船尾的滑板,那是把大鱼运上船时用的。
“他们可以上来了,”我说,“一个接着一个。”
登上了船的又有六个中国人,各种模样的都有,他们聚集到船尾。
“立刻打开船舱,带他们到前面去。”我和埃迪说。
“好的,先生。”埃迪说。
“把船舱锁好了。”
“好的,先生。”
之后,我又看到他出现在舵轮前。
“得了,辛先生,”我说,“咱们清算一下,来看看剩下的钱吧。”
他的手伸向衣袋,把钱掏出来递向我。我在接钱的同时,一把紧紧地抓住他那只递钱的手腕,在走上船尾时,我狠狠地用另外一只手掐他的脖子。这时我突然感觉船震了震,排挡被推了,紧跟着螺旋桨转动了起来。我集中精力对付着辛先生,但还是看到在他们小船的船尾上,站着手里握着桨的那个古巴人。此时此刻,辛先生一直在胡乱扑腾。就在他挣扎的时候,我们把小船甩在了后面。他的扑腾比所有被手钩钩到的海豚更狠。
我很用力地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但是我的劲用得太大了,他的胳膊被我折断了。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古怪的嘶吼。当我把他胳膊折断时,突然他向前扑了过来。我使出所有的力气,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我的肩膀被他狠命地咬住了。但是,当我感到他的胳膊被折断时,就放开了它。他已经用不上它了,我的两只手都掐住他的脖子。老伙计,这时的辛先生蹦跶起来犹如一条垂死挣扎的鱼。他那条折了的胳膊像某种打谷子的农具一样被挥动着。但是,我没有放开,仍然狠命地把他摁住,直到他跪了下来。我两手的大拇指拼命往他的嘴巴后面压进去,他的整个喉管被我压得向后弯,弯到“啪”的一声折断才算。那喉咙被折断的声音你能真真切切地听到。
我保持这个动作抓着他,过了一会儿,就把他扔到了船尾横着晾在那里。他躺在那里,脸朝上,没有动弹,衣着讲究,两只脚搁到驾驶舱内。
我拾起了驾驶舱地上的钱,打开罗经柜上的灯,在灯光下数了数。然后,我自己掌握舵轮,我吩咐埃迪到船尾去找几块铁,那几块铁是我们在岩石底区域的水面上钓海底鱼或者小片礁石底区域的时候当成锚用,反正我总这么做。
“我什么也看不到。”他说。他被辛先生现在的样子吓坏了,不敢到下面去。
“那你来掌舵,往外一直开。”
我听到了一些在不断移动的声音从下面传过来,但是我并不害怕。
我翻出了两块我需要的铁,这还是在托尔图加斯的码头上捡来的。那里是个荒废了的运煤码头。然后我在辛先生的两个脚踝上,用一些钓笛鲷用的钓索牢牢地系住了两块挺大的铁块。我们行驶到离岸边大约两英里时,我抱起了他。他就从那块滑板上顺顺当当地滑了下去。我都没有想过翻他的衣袋。
我没有想过要去翻一翻,你知道,我骨子里不是那种人。
他的嘴和鼻子里淌出来很多的血,滴在船尾甲板上,我拿起桶去打水,可是因为船速太快了,我差一点就掉到海里。然后我用一把硬毛刷,从船尾开始把整个船擦干净。
“开慢点。”我对埃迪说。
“如果他漂起来怎么办?”埃迪还很担心。
“我把他扔进了大约七百英寻[26]的深水中。”我说,“你不用为辛先生担忧。他会一直下沉,这个距离浮上来会需要很长的时间,伙计。在他的尸体浮起来之前,是不会随水乱漂的,而且他会一直跟着潮流移动,这样会有鱼来吃他的。”
“为什么你要杀掉他?”埃迪问我。
“说不清楚。”我说,“我遇到那么多人,他是最容易打交道的一个。这样我反而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那你杀掉他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我不想去杀那十二个中国人。”我跟他说。
“哈里,”他说,“现在你必须让我喝杯酒,我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往上翻。他的脑袋就那么耷拉在那里,我直犯恶心。”
我递给他一杯酒。
“那些中国人你打算怎么处理?”埃迪问。
“我们必须马上把他们放走。”我对他说,“省得船舱内留下他们的气味。”
“你想送他们到哪里去?”
“目前咱只要送他们上岸,就可以了。”我对他说。
“现在就要靠岸吗?”
“当然了?”我说,“慢慢开进去。”
我们在礁石上小心翼翼地开着船,直到我能看到海滩上有亮光的地方,礁石上是大片的海水,向前些,礁石就变成沙底,接着是一个一个的斜坡,直到里面的靠岸处。
“你到前边去看看,测测水深然后告诉我。”
他不断用一根鱼叉杆往水里探,测水深,再用鱼叉杆指挥我继续开。然后他走了回来,做了个让我停下的手势。我把船往后倒了倒。
“水深约有五英尺。”
“我们现在必须抛锚了。”我说,“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要是没时间起锚,你就直接把锚缆砍断或者绷断。”
埃迪把缆索放出去,感觉到后船不拉锚时,他就固定住锚。然后把船掉了头,船尾对向岸边。
“这地方是沙底,你懂的。”他说。
“咱们船尾那儿的水有多深?”
“应该是小于五英尺。”
“你拿着那支温切斯特牌连发步枪,一定要记住,当心。”
“再给我一口。”他特别紧张。
我又递给他一杯酒,同时递给他那支用滑机操作的连发枪。接着我打开了船舱锁,把门拉开,冲到里面说:“出来吧。”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一会儿,有一个中国人向外探头探脑地看,他看见站在那儿手里拿着步枪的埃迪,立刻缩了回去。
“出来吧。没有人会伤害你们。”我说。
里面仍然没有动静,我听到了许多中国人在说话。
“你们,出来!”埃迪说。听他说话的语气,我敢肯定整瓶酒都被他给喝光了。
“放好那个酒瓶,否则我就把你崩下船去。”
“出来!”我冲里面说,“否则,我开枪啦!”
我看见其中的一个中国人从角落里往外张望,他应该是看见了海岸,所以他叽里呱啦地对里面讲话。
“快出来!不然我真开枪啦。”
终于他们都出来了。
就算是一个手段毒辣的人,想起歹念干掉这样一帮中国人肯定也不简单。而且我敢发誓,这样做肯会有很多麻烦。
他们一个个走出来,都被吓坏了。虽然他们没带武器,可是他们人多势众啊。我紧紧地握着滑机操作的连发枪,一直往后退,到了船尾。“这里的水不深,快下船,你们不会淹死的。”
他们都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们下去啊!”
还是没人动。
“快点下船去!你们这帮黄皮肤、吃老鼠的浑蛋。”埃迪也急得叫唤起来。
“闭上你那张只会喝酒的臭嘴。”我对他说。
“我们不会水。”一个中国人胆怯地说。
“水很浅。”
“快走,下船去。”埃迪说。
“你到船尾去,用那该死的鱼叉杆探一下水,记得千万不要放下枪,让他们知道这水不深。”
他照做了,提起来的鱼叉杆湿淋淋的。
“不用游泳是吧?”那人问我。
“是的。”我肯定地说。
“你确定?”他又问了一句。
“当然。”
“这里是哪儿?”
“古巴。”
“你们这些骗子!”他说着跨过船舷,悬在船外,手一松,他的头就沉下去了。不一会儿,他的头又冒出了水面,嘴里还骂骂咧咧:“你们都是骗子,挨千刀的骗子!”
他气愤极了,又说了几句中国话,另外一些人开始一个一个从船尾跳进水中。
“好了,我们快走。”我和埃迪说,“赶紧,把锚收起来。”
我们向外海开时,月亮升起来了。月光下,你可以依稀分辨出那些中国人的脑袋露出水面,他们向海岸走去以及海滩上的亮光,还有后面低矮的灌木丛。
当我们的船开过礁石区时,我又回头看了看,眼前依次出现了群山和海滩。没过多一会儿,我们已经把船开到了去基韦斯特的航线上了。
“好啦,你去睡一会儿吧。”我对埃迪说,“啊,对了,你现在先把下面的舷窗打开,散掉臭气,把碘酒顺便给我拿来。”
“怎么了?”他把碘酒拿来时问我。
“我手指头被弄破了。”
“现在需要我控制舵轮吗?”
“滚去睡觉。”我说,“有事我会叫你的。”
他跑到驾驶舱里在固定的油柜上面的铺位上睡下,没一会儿就发出了轻轻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