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敢情好。既然你留我,我就遵命了。不过我想先到书房里看会儿书再睡。我记得上次的时候,你手里拿着一本澳大利亚短篇小说,我想看那一本。”
“你是说亨利·劳森[40]写的吗?”
“正是。”
“好,我给你找出来。”
托马斯·赫德森很快就睡了,可是当他夜半醒来,却看见书房里的灯还亮着,书桌前还有罗杰的身影。
第五节
在微微吹拂的东风中托马斯·赫德森醒来了,起来一看,小朵小朵的高积云在蓝天里零散地随风飘浮,地上是白森森的平沙一片,在清凌凌的海水上投下了飘浮的云朵们一路移动的斑影。徐徐和风中,小风车发电机的叶片不停地打转。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阵清新的空气。
罗杰不在屋里,托马斯·赫德森就一个人坐在那儿吃早饭,手里拿着昨天的马里兰来的报纸。他特意留着昨天的报纸到今天吃早饭的时候看。
“今天什么时候小家伙们到?”约瑟夫问。
“大概中午的时候吧。”
“看来得给小家伙们准备午饭喽?”
“是啊。”
“对了,在我来的时候罗杰先生就已经不在了,”约瑟夫说,“他应该是早饭都没有吃就走了。”
“他啊,大概马上就要回来了。”
“有人说看见他划着小船出去了。”
托马斯·赫德森吃罢早饭,看完报纸后,就准备画他的画了。他作画是到临海一边的游廊上。今天画得倒也顺当,很快就画了许多,快要完工时,他听见罗杰回来了,而且正往他这边来了。
“这幅画要是画好了一定错不了。”托马斯·赫德森听见罗杰站在他背后说。
“是吗?!”
“可是,你是在哪儿见到这样大的龙卷风的?”
“我这画的是人家的‘点品’,说真的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人家要求要这样大的龙卷风。你那手感觉好点儿了吗?”
“哦,还肿着呢。”
“要不是这肿着的手提醒我,还真以为是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呢。”罗杰在托马斯·赫德森背后看着他画画,托马斯·赫德森一直没转过身来。
“想想是挺可怕的。”
“后来你真看见那家伙出来的时候,端着一把猎枪?”
“谁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啊,”托马斯·赫德森说,“嘿,再说都过去了,别想那么多了。”
“哦,对不起,”罗杰说,“我这会儿是不是不应该来打搅你?”
“没事儿没事儿,你在这儿也不碍我事。我很快就画好了,你就待在这儿吧。”
“我看见天一亮他们就走了。”罗杰说。
“嗯?你出去干什么了,起那么早?”
“我把书看完后,没有一点睡意,一个人在这屋里实在又待不住,索性就去了码头上散步,跟那帮子人打发打发时光吧。庞塞·德莱昂酒店昨晚竟然通宵营业。对了,我还见到约瑟夫了。”
“是啊,早上约瑟夫跟我说你划船去了。”
“今儿个我还是单用右手划的呢。当时突然想到如果能把这单手功夫练出来,那也不错,后来渐渐地右手很熟练地可以划了。现在心里也舒畅多了。”
“好吧,今天我恐怕也只能画到这儿了。”托马斯·赫德森说完起身开始收拾,“小家伙们这会儿差不多该出发喽。”他瞧了瞧表说,“趁现在我们何不先喝上一杯呢?”
“好啊。我来一杯也正好。”
“只是,现在还没到十二点呢。”
“这个嘛,在我看来没关系的。你现在已经把一天的工作完成了,我呢又正在享受轻松度假。不过,如果你不想破了自己规矩的话,我等到十二点再谈吃喝也无所谓。”
“也好。”
“其实我也是一直坚守着这规矩的。因为没到中午,就不能喝上一杯,可有时觉得难以忍耐冒出许多的无名火来,只能硬憋着。”
“要不我们今天就破例一次吧,”托马斯·赫德森有点儿兴奋地说,“一会儿就可以见到三个小家伙喽,我心里实在是高兴啊。”他还特意说明了一下高兴的理由。
“我知道,我知道。”
“乔!”罗杰马上招呼约瑟夫,“请拿一下调酒器具,我们想要调些马蒂尼[41]喝。”
“好的,先生。而且酒我都已经调好了。”
“什么,你这么早就把酒都调好了?你还真把我们俩当作酒鬼呢?”罗杰有点吃惊。
“罗杰先生,没有啦,我是看你早饭没吃就出门了,想着你回来肯定能喝两杯的。”
“来,为咱俩干杯,也为那三个小家伙们干杯。”罗杰说。
“今年小家伙们来这儿得好好开心一下才行。要不你也跟我们一块儿住这儿吧。人多才热闹,反正如果哪天你要是被他们吵得烦了的话,随时都可以回你的小屋去。”
“乐意奉陪,只要你不觉得被打扰,那我就在这儿住上几天。”
“你哪儿会打扰到我呢,真是的。”
“这下小家伙们一来,可真是太热闹了。”
有三个小子的生活当然过得很有劲,尽管他们都还算是很规矩的孩子。时间真快,小家伙们来到这儿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因为金枪鱼鱼汛已经过去,所以现在岛上的渔船大部分也零散地出工了,人们又都放慢了生活节奏,一切都显得平常。季节也悄无声息地到了初夏。
小家伙们来了以后,托马斯·赫德森就和他们一起睡,新添了几张帆布床放在纱窗阳台上,因为有了孩子的陪伴,托马斯·赫德森的生活仿佛有了新的生机,夜半醒来听着孩子们睡梦中的鼻息,真是减去了他的寂寞和孤独感。因为这儿靠近大海,夜里从土山坡上吹来微风,相当凉快,其实即便没有风的时候也不热。
小家伙们刚来的时候还能保持一定的整洁,熟悉以后就不大注意了。好在孩子们都很听话,只要要求他们必须要把脚上的沙子冲洗干净才能进屋,或是进屋前要把湿淋淋的游泳短裤挂在外边,然后再到屋里去换身干的,这些孩子们都能做到。幸亏还有约瑟夫替他们整理床铺呢。他很勤快又懂得如何照顾孩子。他早上就把孩子们的睡衣睡裤晾在外面,等晒好以后又都叠起来放好,所以这样看来,孩子们可以随手乱扔的无非就是他们临睡前换下的衬衫线衫而已。不过实际的状况却是,他们仨的东西在这房间里扔得到处都是,好在他们的老爸托马斯·赫德森也不大在意,或者说他觉得还有点儿新鲜有趣。虽说一个人独居一院久了,已经养成了自己的一套生活习惯,如今小家伙们来了,他的生活里偶有一二破例被改变,倒也不觉得什么。他知道这是暂时的,等小家伙们一走,他也就恢复了自己老一套的习惯。
现在,他正坐在面海的阳台上画画,抬眼便能看见他们哥儿仨,正跟罗杰一起躺在沙滩上。哥儿仨个子一大一中一小,很好分辨,看样子他们是在说话,挖沙玩儿,好像还在争论着什么,只是离得有些远他听不到小家伙们到底在讲些什么,不过这样看着他们,他心里也觉得安宁。
老大是个大高个儿,生得脚大腿长的天生是块游泳的料。他的脖子、肩膀长得跟托马斯·赫德森活脱儿一个样。黑黑的肤色衬着他的脸型,看上去颇有几分印第安人的气质,这么个快活的小伙子,在他不说不笑的时候,脸上却似乎总带着一丝哀愁的神气。
“你在想些什么呀,宝贝儿?”当托马斯·赫德森见他脸上又出现这副忧伤神情的时候,便瞅住了他想问出他心里的想法。
“我在想怎么样做才能在鱼钩上扎个假的鱼饵。”等小伙子一开口,脸上顿时显得神采奕奕。这是因为他一说话呀眼睛和嘴巴就都活动开了,而当他陷入思考的时候,从眼里和嘴角便会流露出一丝哀愁。
说到老二,老爸托马斯·赫德森总会下意识地联想到海獭。瞧,老二的头发跟海獭的毛是一样的颜色,从头到脚都晒得黑黑的,而且他皮肤的肌理细密得很,也跟水下动物几乎不相上下,所以一看见他,就觉得这小子外形和海獭相似,浑身乌黑,但又透出金色的光泽,别具风采。不过,让父亲会觉得他像海獭,还因为他总是能如此安然自在地享受自己的那片小天地,同时又显得顽皮逗人。说到顽皮逗人,动物里头当属海獭和熊了,其中感觉熊应该跟人更为相似。不过这孩子个子怎么看都没有熊那魁梧的迹象,体格长得也不会太茁壮,他是铁定当不了运动员的,当然他自己也不想当运动员。但是头脑灵活的他很有小动物的那份可爱劲儿,有时候他既能在自己的一片天地里自娱自乐,又跟人挺合得来。他是个很重情意、有正义感的小家伙,只是大家还不太了解他的长处。同时他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笛卡儿[42]式的怀疑派,总爱跟人争论,还喜欢戏弄人,但是孩子的他戏弄别人从不存什么坏心,尽管有时候他戏弄起人来难免有点过了。老大老三总是联合起来,拼命想找出他的弱点,戏弄他,好让他出糗,然而对他还是感到无限敬佩。他们哥儿仨每天在一块儿,肯定是免不了要吵架的,有时候还彼此奚落,语言还相当的尖酸刻薄,但是他们对待大人却又很讲礼貌,总是恭恭敬敬的。
最小的一个,啊,那副小身板简直就像一艘袖珍战舰。从体格上看,他跟老爸托马斯·赫德森最像,只不过横向宽了点儿,竖向却短了点儿,但仍可看出他十足就是老爸的翻版。这个小家伙皮肤也是被晒得黑黑的,而且还长了一些色斑。估计他一生下来就是一副老成的模样,所以那小脸儿显得有点儿滑稽。别看他最小,却喜欢毫不客气地捉弄两个哥哥。而且托马斯·赫德森还发现了他性格上有些阴暗点,关于这点,父子俩谁也没有多琢磨,只是彼此都心知肚明。对于他身上这个毛病,相信这一点别人是理解不了的。尽管托马斯·赫德森跟这个小儿子相处的时间最少,但他们父子间的感情却依然密切。做父亲的总是小心翼翼,不愿触及这个问题,他可能觉得儿子有这个毛病也是情有可原的吧。三个儿子里,就这个叫安德鲁的小儿子,小小年纪就显出优秀运动员的素质,特别是他刚学会骑马,可老爸觉得他那骑术就简直有点儿神乎其神了。如果你没有见过他骑马,就绝不会相信这个小家伙竟会有如此不凡的身手。你瞧他纵马腾跃,一副俨然老行家一般的冷漠矜持之态,两个哥哥也为这位老弟感到自豪。不过他想要胡闹的话,两个哥哥也是坚决不答应的。这孩子虽然看着处处都表现得挺不错,可仿佛他天生就是个坏家伙,表面上看他嘻嘻哈哈地打趣逗闹,其实骨子里到哪儿都揣着一肚子坏水。这点儿他自己知道,人家也知道。在这方面他会有意表现得挺好,其实心眼儿是一天比一天坏了。
托马斯·赫德森从临海的阳台上望下去,只见他们四个人并排躺在沙滩上,老大小汤姆躺在罗杰的旁边,小儿子安德鲁则紧挨着罗杰,罗杰被他们夹在当中,老二戴维则躺在小汤姆的边上,一副手脚摊开,仰面朝天,闭目享受的姿态。托马斯·赫德森收拾好画具,下楼来到他们身边。
“嘿,爸爸,今天工作顺利吗?”老大看见他后第一个问道。
“爸爸,你现在打算去游泳吗?”老二问。
“我喜欢泡在海水里,可舒服了呢,爸爸。”小儿子说。
“你好呀,老爷子,”罗杰咧着嘴笑道,“请问赫德森先生今天画画的功课进展如何?”
“报告各位,本人今天画画的功课已经结束啦。”
“哇,太棒了,”老二戴维说,“那我们就下海摸鱼去喽,我要戴上护目镜。”
“还是等吃了午饭再去吧。”
“真够劲儿。”老大说。
“你们看这风浪,会不会太大了些?”小兄弟安德鲁有点担心地问道。
“就你才觉得太大。”老大小汤姆奚落他说。
“可别这么说,这风浪可不算小呢,汤米。”
“风太大的话,鱼儿也会因为怕大浪而躲进礁石缝里不出来了吧,”戴维说,“爸爸,鱼儿会不会也像人一样晕船呢?我看它们在风浪里被颠来颠去的。”
“那可不,”托马斯·赫德森说,“真遇到狂风大浪的时候,活鱼舱里的那些石斑鱼在渔帆船上闹起晕船来,死了也不稀奇。”
“看吧,我跟你说得没错吧?”戴维有点小得意地对哥哥说。
“得了吧,鱼儿死掉是因为得了病,”小汤姆说,“再说你凭什么证明那一定是晕船病呢?真好笑。”
“我想我们可以肯定,活鱼仓里的鱼儿死掉就是因为不折不扣的晕船病,”托马斯·赫德森说,“至于鱼儿要是在海水里无拘无束地游,而不是在船上被颠来颠去的话,还会不会犯这病,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爸爸,我觉得钻在礁石缝里的鱼儿也不能无拘无束地游啊!”戴维说,“爸爸你想想看,鱼住在鱼洞里,出了鱼洞它们才可以到处去游游。但是大鱼来了,就只能躲在洞里,如果这时又遇到狂风大浪的冲击,它们跟在渔帆船的活鱼舱那情景里不也一样吗?”
“还是不大一样。”小汤姆还是有些不服气地说。
“好吧,就算不大一样吧。”戴维倒是很知趣地退让,不再跟哥哥争了。
“好啦好啦,你们别再争了,”安德鲁说,然后他就将嘴凑在父亲的耳边悄悄说道,“爸爸你看,他们争成这样,干脆我们不去算了。”
“怎么,你不想去吗?”
“想啊,我倒是挺想去的,可也觉得害怕得不行。”
“你怕什么呀?”
“我一到水下什么都害怕,憋不住气,心里怕得就发毛。我们哥儿三个只有戴维是不怕往水下钻的。你见到过汤米游泳吧,本领算不错的了,可他到了水下也照样害怕,我不骗你,真的。”
“你说的这个嘛,我也是常常害怕的。”托马斯·赫德森对他说。
“真的?你也会害怕?”
“那当然,而且我觉得在陌生的水下,不管是谁都会害怕的。”
“谁说的,戴维就不怕。甭管哪儿的水他都敢下,一点儿都不怕。只不过戴维现在害怕见到马,因为他从马上摔下来的次数实在太多啦。”
“是吗,小阿弟,”戴维听到他的话了,“我问你,你知道我是怎么被摔下来的吗?”
“那我怎么知道,谁还记得你被马摔了多少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