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刚才码头上打得那么热火朝天的,那些游艇上的人一个也没有出来劝架的,现在看他歪着身子倒在了码头上,他们这才过来把他抬回自己的船上。那人被打得不省人事,抬在手里感觉他就是沉甸甸地瘫成了一团。码头上还有几个黑人帮着抬,他们把他抬上船尾送下舱去。他被抬进了舱里后,里边的人随手就把门关上了。
“是不是应该找个医生来替他看一看呀。”托马斯·赫德森说。
“别看他撞在码头上就给吓到了,那一下其实撞得并不厉害,”罗杰说,“我后来也寻思过,码头是木板的,碍不了事。”
“我看你扇他的最后那记耳光,恐怕够他受的了。”约翰尼·古德纳说。
“瞧他的脸,都被你打得不像样了,”弗兰克说,“特别是那只耳朵,起初还只像一串葡萄,到最后已经肿得像只胖乎乎的橘子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肿成这样的耳朵。”
“就怪这一拳头打出去根本就没考虑后果。”罗杰说,“赤手空拳反而坏事啊,要是我以前没见过他,要是他今天不胡搅蛮缠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嘿,被你今天这么一打啊,我保证你以后再见他,也不会认得出他了。”
“但愿他只是累,一会儿就能醒过来吧。”罗杰说。
“罗杰先生,可真带劲儿啊你这一架打得。”小厮弗雷德说。
“得了,有啥可说的,”罗杰说,“无缘无故这样的事就闹出来了,想想这又是哪跟哪呀?”
“根本就是那位先生自作自受。”小厮弗雷德说。
“你也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罗杰先生!”弗兰克对罗杰说,“死人的事我还见得少啊,那个小子绝对死不了,你就信我的吧。”
码头上的黑人们心里都有些不自在,因为看见刚才那白人被抬上船去的不大妙的光景了,于是渐渐散去了,一路上还在不停地议论刚才打架的事儿。先前一个个天不怕地不怕,嚷嚷着要烧专员公馆的样子,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弗兰克船长,再见了。”鲁珀特说。
“要走了吗,鲁珀特?”弗兰克问他。
“是啊,大家都想上博比先生的酒店去,看看那边兴许有什么热闹玩意儿呢。”
“那就再见了,鲁珀特,”罗杰说,“明天再找时间跟你会会啊。”
罗杰现在是满心的不快,虽然把那人打得趴下了,不过他自己的左手也肿得像个葡萄柚子那么大。右手虽然没有左手那么厉害,但也肿了起来。除此以外,现在他身上一看明显地就是打过架,运动衫的领口已经被撕破了,一大块耷拉着挂在胸前。他头顶也冒出一个小小的疙瘩,估计曾挨过那人一拳。约翰尼正在替他擦红药水,他的几处指关节在打架的时候皮被擦破了,罗杰连看都不看自己受伤的手,他心里可能还因这个事堵得慌。
“走吧,大伙儿都走了,我们也去看看博比的酒店那儿有什么好玩的没。”弗兰克说。
“老罗,你真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了,”弗雷德·威尔逊一边说着一边爬上了码头,“为这点儿事放不开的只有傻瓜才会呢。”
他俩带上他们的吉他和斑卓琴,穿过码头,径直走向庞塞·德莱昂的酒店。远远望去,酒店店门大开,透出一派灯火辉煌的景象,隐约还传出来一片歌声。
“弗雷迪[38]这小子其实还是挺不错的。”约翰尼对托马斯·赫德森说。
“他啊本来是不错的人,”托马斯·赫德森说,“可是自打弗兰克一来后,整日混在一起也变坏了。”
此刻,托马斯·赫德森正在担心一言不发的罗杰。其实,他还不只是为罗杰担心,显然还担心另外一些事情。
“罗杰,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去歇歇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始终放不下心,也不知道那人现在怎么样了。”罗杰说。
罗杰左手托在右手里,背对着船尾坐在那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得了吧,就那人你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约翰尼一副嘲笑他杞人忧天的口气,“你看看,人家立马就能走动啦。”
“真的?”
“你自己看嘛,哎哟,真稀奇,还是端着把猎枪出来的呢。”
“怎么可能?”罗杰说。他始终背对着船尾在那儿坐着,并没有回过头去看看的意思。不过从他的口气能听出多少有点儿高兴的意味。
其实现在那人果真就站在船尾呢,尽管这回睡衣睡裤倒是都被他穿齐全了,不过他端着的那把猎枪才是当下最令人瞩目的。托马斯·赫德森从枪上把目光收回来,不由得再去看那人的脸,显然已经有人替他拾掇过了,即便如此那张脸瞧着还是惨不忍睹。他的脸上擦了不少红药水,裹的纱布和橡皮胶也厚厚的一层,但是露在那儿的那耳朵还是非常触目惊心。托马斯·赫德森估摸着那东西大概是一碰就痛的,所以就没法帮他收拾了,索性就不包扎了。可是真的非常肿大,一层皮都绷得紧紧的,这成了他这张脸上最扎眼的目标。当下一片安静,谁也没开口,那人也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鼓着他那张开花的脸,满脸凶相地端着猎枪。仔细瞅,呵,他的眼睛已经肿得上下眼皮紧挤在一块儿了,还端个枪真怀疑他能看清楚人影吗?看他站在那儿一言不发,旁人也都没敢开腔。
过了好一会儿,罗杰才终于将脑袋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去,一看见他,就侧着脸儿对他说:
“行了,快把枪收起来回去睡觉吧。”
只见那人肿起的嘴唇动了两下,却始终没说一句话,还是直愣愣地端着枪站在那儿。
“我知道你这小子不要脸,绝对能干出背后打冷枪这样的事,但我就是谅你也没有这个种,”罗杰还是侧着脸儿,稳稳地没有提高一点音量地对他说,“所以,收起了枪快去睡觉吧。”
突然,罗杰冒了个险,背对那人坐在那儿。事后托马斯·赫德森觉得冒得这个险实在太悬了。
“嘿,大家瞧瞧哦,看这小子的德行,一副睡衣睡裤就跑出来,是不是跟麦克白夫人[39]挺像的哈?”罗杰提高音量问跟他一起在船尾的那另外三人。一听罗杰说这话,托马斯·赫德森心想坏了,这下要出事了。可结果呢,却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因为过了没多久,那人就转身提着他的猎枪钻回舱里去了。
“好了好了,这下我心里算是松快了,”罗杰说,“刚才我胳肢窝里的汗水呀,都淌到了大腿上,这会还有点往下淌的。走吧汤姆,咱们回去休息吧。这人没事了。”
“让人不敢相信,不可能一点事儿都没有了吧?”约翰尼说。
“看他那光景,活生生的人儿一个。”罗杰说,“放心吧,保准儿啥事儿也出不了。”
“走吧,罗杰,”托马斯·赫德森说,“一块儿上我家坐会儿去吧。”
“好的,走。”
他俩跟约翰尼道别后,顺着王家国道,准备回托马斯·赫德森的住处。此刻还在进行着热热闹闹的庆祝活动。
“去庞塞·德莱昂酒店吗?”托马斯·赫德森问。
“得了吧,还去干吗呀,我可不想去了。”罗杰说。
“我觉得应该对弗雷迪说一下,就说那人没事了。”
“我想直接去你家。那你去告诉他吧。”
等托马斯·赫德森回到家时,只见罗杰面孔朝下,趴在纱窗游廊里边靠内一头的那张床上。四下一片漆黑,只有隐约的庆祝喧闹声。
“这么快睡着啦?”托马斯·赫德森问他。
“没有。”
“再来一杯,如何?”
“谢了,我不想喝了。”
“感觉手上还疼吗?”
“不碍事的。就是有点儿胀痛,估摸着明个会好一些。”
“怎么,心里又不痛快了?”
“是啊。不知怎么的还是憋得慌。”
“那仨小子明天早上就到了。”
“是吗?那敢情好。”
“要么你再来一杯?”
“真不喝了,你就自己喝吧,老弟。”
“我确实想来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这样就能很快睡着的。”
罗杰依然趴在床上,托马斯·赫德森将酒从冰箱里取了出来,调好以后又回到纱窗游廊那一片黑咕隆咚中。
“你也知道,这世上多的是无法无天的大坏蛋大恶棍,”罗杰说,“汤姆呀,今天这个家伙就恶劣透了。”
“好歹你今天让他尝到点儿教训。”
“我看不见得啊。今天我叫他丢了脸,吃了一点亏,赶明儿他肯定会在别人身上撒气的。”
“他这种人就是喜欢自作自受。”
“话是不错,可我觉得今天这事干得不彻底啊。”
“还不彻底?你就差把他给宰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这种人今后肯定会变本加厉的。”
“可依我看,今天这顿教训他受的也蛮够了。”
“我看未必,真的。我在大陆沿海碰到的那件事也是这样。”
“对了,到底那是怎么回事?你回来以后还都没有说起过。”
“跟今天的情况有点相像,也是跟人打了一架。”
“跟谁?”
罗杰说出一个人名,这人在当时可是个地位颇高的实业界人物。
“我其实根本就不想跟那人吵架打架的,”罗杰说,“事情出在一个旅馆里,我呢,因为当时正好跟个女人有点事儿纠缠不清,说真的,那天我就不应该上那儿去。反正那天晚上的情况真比今天晚上还要气人,搞得我对那个家伙是一忍再忍,忍了又忍。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了,就狠狠地给了他一顿揍。偏偏不巧的是,我给他这一顿揍吧,当时没在意,把他的脑袋撞在了游泳池沿的大理石台阶上,因为当时我们是在那个游泳池旁边闹起来的。最后,他在这个叫‘黎巴嫩雪松’的旅馆里大概躺到了第三天,总算才醒了过来,等他醒了我也万幸免了个过失杀人的罪名。假如当时真要打起官司来,他们凭着弄来的那些所谓的证人,我这个过失杀人罪可就当定了。”
“后来呢?”
“后来他又回去继续干他的买卖去了呗。但是,鬼点子很多的他又弄了个十足的圈套来陷害我、不断地报复我。”
“到底怎么回事?”
“反正是一套接一套的花样,无所不用吧。”
“愿意说说吗,现在?”
“不说也罢。那些事儿你知道了也没啥意思。不骗你,反正就是想方设法故意整圈套陷害我。事情弄得可真够呛的,你难道没注意到?大家也对此几乎绝口不提。”
“我是有点察觉。”
“所以我才对今天晚上的事觉得极不痛快。那些个十恶不赦的恶棍、横行霸道的坏蛋实在太多了。就是你狠狠地揍他们也仍然改变不了现状。我以为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敢来惹我。”他在床上一翻身,脸朝上,“汤姆,我现在才知道从前的人讲要扬善斥恶,是很有些道理的。一个人的心一坏,可真就坏了,谁也改不了他像猪一样的无耻。”
“不过话说回来,你难道就是一个十足规矩的好人吗,我估计不少人会这么看你。”托马斯·赫德森老实不客气地对他说。
“那是。我自己不想也不敢这样高攀。就连说我自己是个好人,或者勉强跟好人两字沾点儿边,都是不大敢说的。不过我内心是巴不得自己能做个好人。更何况反对恶人,未必就意味着能成为好人。好比今天晚上我反对了恶人,可是我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恶人。我能感觉到当时头脑里的种种恶念,简直就像浪潮一般汹涌而来。”
“是啊,动手总归是不好的。”
“这我也知道。可你说碰到这样的恶棍、坏蛋,不动手那又怎么办?”
“只要他们一动手,你就得立即把他们制伏。”
“话是不错。可我实在忍不住,而且一旦动手开打,我就觉得还挺开心的。”
“哈哈,今天那人要是还能再打下去的话,我看你大概还要更开心呢。”
“恐怕还真是这样呢,”罗杰说,“不过现在我也说不准了。我的初衷是一心只想要把他们打垮。我对此很无奈,可是一旦你在打他们的时候觉得开心,这就说明你跟你反对的对象只怕也相差无几了。”
“不过这个家伙倒真是特别恶劣。”托马斯·赫德森说。
“汤米呀,不光是这种人恶劣,真正的问题在于这种人数量实在太多了,好像还与日俱增。就拿我上次在大陆沿海碰到的那个人来说,也不比今天这个人好到哪儿去。走遍天下哪儿都有这样恶劣的人,我们真拿这个没办法。看来这年头世道不好啊。”
“怪世道不好?好的世道你几时见到过?”
“我们以前就一向过得很快活,不是吗?”
“对,我们以前过得快乐无比,也到过许多的好地方。不过要我说,这世道从来就没有好过。”
“这些年我也真糊涂了,”罗杰说,“人人都说自己是好人,却不见一个人有好结果;在人家都很有钱的时候,我身上却没有一个子儿。可是现在我有俩钱了,却生活在这么个社会,世风日下的。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从前没这么多卑鄙邪恶的人,也不尽是活该天打雷劈的。”
“就你以前交往的那帮朋友,只怕也是蛮够呛的呢。”
“谁说的,我有时也能碰上一些好人。”
“不多吧。”
“不,还是有一些的。再说我的朋友你也不全认识。”
“我就看你老爱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那我倒要请问一下,今天晚上那几位算是谁的朋友呢?是你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
“是我们大家的朋友啊。他们无聊是有的,但没见做什么坏事,真要说的话,他们还算不上是恶人。”
“是啊,”罗杰说,“他们中的一些确实还算不上什么恶人。可弗兰克就是个相当坏、坏得可以的家伙。即使算不上恶人,我也实在是看不惯他的一些品质作风。如今他和弗雷德搭了档往邪路上走,变坏就快多了。”
“总之,善恶是非我心里好歹还是清楚的。我不想冤枉人家,当然也不会做糊涂的人。”
“我就不行了,我想从善却总是失败,所以弄得我现在也不大清楚到底怎样才叫善。倒是那恶,一向跟我打惯了交道的,是个恶人我不会看走眼。”
“哎,今天晚上弄成这样,大煞风景,真是遗憾。”
“没事儿,我呀就是心里有些不痛快罢了。”
“你想要睡了吗?要不你今晚就在我这儿过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