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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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他们上午参观了普拉多博物馆[34],现在正坐在一家餐馆里,那是一座围着厚厚石墙的建筑物,那里阴凉得很,也很古老。一只只装葡萄酒的桶靠着四面的墙壁整齐地排列着。餐室里的桌子古老而厚实,那里的椅子都被坐得破损了。阳光从门洞里照进来,照进餐室。服务员给他们端来了两杯曼萨尼雅酒。这种酒就是加的斯[35]附近的低洼地区出产的,被称作Marismas的酒。服务员还端来了已经切成薄片的jamón serrano,一种用橡树子来喂养的猪腌制以后形成的硬火腿,带着烟熏味,以及鲜红色的大香肠,已经加了香料,还有比克小城生产的一种深色香肠,香料加得更多,还送来了鲤鱼和带蒜味的橄榄。吃完这些东西以后,他们又喝了些曼萨尼雅酒,这种酒很清淡,带着点坚果的味道。

凯瑟琳拿着一本封面是绿色的《西英教学课本》,而戴维则拿着一叠早报。那天的天气虽然很热,但这幢古老的建筑里却很凉爽,服务员问:“要来一客西班牙凉菜汤吗?”服务员是个老头儿,已经把他们的酒杯斟满了。

“你认为小姐会喜欢喝这种汤吗?”

“试试看吧。”服务员一本正经地说,神情十分平静。

汤来了,是一大碗,汤的上面还漂浮着冰块。汤里有脆生生的黄瓜、红彤彤的西红柿、带蒜味的面包块、红色和绿色的辣椒。汤里加了磨得很粗的胡椒汁,还有一丁点儿油和一丁点儿醋。

“这是沙拉汤吧?”凯瑟琳问,“味道还不错。”

“这是凉菜汤。”服务员说一口西班牙语。

他们从一只大罐子里把巴尔德佩尼亚斯酒倒出来,刚才喝的曼萨尼雅酒这时被凉菜汤稀释了,因此酒性也暂时被控制住了。现在巴尔德佩尼亚斯酒缓缓地进入胃里,引起酒性发作,的确是发作了。

“这是哪种葡萄酒?”凯瑟琳问道。

“是一种非洲产的葡萄酒[36]。”戴维说。

“为什么大家都认为非洲的边界是比利牛斯山脉[37],”凯瑟琳又说,“我第一次听别人这么说时,就觉得很奇怪。”

“有些话说起来很容易,这样的说法就是最容易的说法之一,”戴维说,“事实比这种说法复杂得多。不管这些了,喝酒吧。”

“但是我根本没有去过非洲,怎么知道非洲的边界是哪里呢?那些人为什么总是跟你说一些难以揣测的话。”

“好啊,你应该知道的。”

“那边的巴斯克地区确实不像非洲地区,一点都不像我听说过的非洲的模样。”

“阿斯图里亚斯,还有加利西亚[38]也不像非洲,但是,如果你循着海岸线进入内地的话,很快就会觉得越来越像非洲了。”“但是为什么人们从来都不画那些地方呢?”凯瑟琳问道,“为什么画上的背景总是位于埃斯科里亚尔[39]那边的山峦呢?”

“至于那道山脉[40],”戴维说,“如果按你的爱好画出卡斯蒂利亚[41],那么这画可就没人买啊。其实从来没有专画风景的画家,那些画家都是按要求画的。”“只有格列柯画的托莱多除外[42]。真是糟糕透了,有如此美好的国土,却从来没有优秀的画家把它画出来。”凯瑟琳说。

“喝完凉菜汤想吃什么?”戴维问。那里的老板是个中年人,矮个子,身体很结实,他的脸呈四方形,这时已经走过来了,“他一定希望我们要点什么肉类。”

“我们这里有非常好的里脊肉。”老板用西班牙语说道。

“不用了,很抱歉,”凯瑟琳说,“我们要一客沙拉就可以了。”“好吧,那你们也得喝点儿什么葡萄酒吧?”掌柜并不放弃,把罐子放到吧台后面的酒桶的龙头下面,重新装满酒。

“我不能喝酒的,”凯瑟琳说,“对不起,我今天说得太多了,对不起!如果我说了什么傻话,你们别见怪,我常常会说傻话的。”

“在如此热的天气里,你说的话非常有趣,而且非常精彩。是不是葡萄酒让你不停地说话?”

“这跟喝了苦艾酒而唠叨不休可不一样,”凯瑟琳说道,“这不会给人带来烦恼。我已经开始转变,要追求一种美好的生活方式,我正在读书,并且筹划未来,尽力地多为别人着想,我想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可是在这样一个季节,我们可不应该待在任何一个城市,也许我们应该再往前走。我们来这里的路上,有不少能够入画的美丽景物,可惜我不会画画,一点儿也不会。我也知道美丽的景物可以用笔画出来,可是我连写封普通家信跟家人聊聊天也不会。在来这个国家之前,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从没想过要像画家一样画画,或者像作家一样写作。我现在是一无所长,而你对此也爱莫能助。”

“这个美丽的国家就在这里,这些美丽的景物也一直存在,不用画,也不用写,它们永远都存在着,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能感受到。普拉多博物馆里没有收藏了这个国家最好的东西吗?它就在这里啊。”戴维说。

“只有自己的感受最真切,除此以外,一切都会消失。”她说,“而我不想就那么死去,让关于我的一切都消失掉。”

“我们曾经走过的每一英里土地,全留下了你的足迹;我们经过的那些黄色的土地,那些白色的山冈,还有路上那飞扬的谷壳,以及长长的沿着公路栽种的一行行白杨树,都有你真切的感受。所有这些你看到的和你感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属于你的感受。你现在已经感受到王家水道港,也感受过死水城,还感受过卡马尔格平原,我们骑着自行车把它们跑了个遍。在这里也将会有属于你自己的真实的、独特的感受。”

“但是我死了以后会怎么样呢?”

“死了就死了呗。”

“但是我不想就这么死去。”

“那你活着的时候就好好地活着。看看一切,听听一切,细细地体会一切。”

“如果我记不住这些感受怎么办?”

刚才他讲到死的时候,那语气很平静,仿佛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她慢慢地品着葡萄酒,呆呆地望着餐馆里厚厚的石墙,墙上有一些安着铁栅的小窗子,都很高,窗外是一条阴暗的、狭窄的小巷,阳光也照不进来。餐馆的门外是一道拱廊,再外面是广场,阳光照在广场磨损的石板地上,石板地显得特别明亮。

“如果你想要改变已经习惯的生活方式,”凯瑟琳说道,“那就很危险了。也许我应该回到以前我们自己构筑的天地里,那可能更好,那是你跟我的天地,那里没有别的人,那是只属于我们俩的天地。在那里我们都很幸福。这些事就发生在四个星期以前[43],也许我们现在也很幸福。”

服务员送来了沙拉,看着深色桌面上摆着的这盘绿色的东西,在阳光的映衬下令人非常舒服。

“觉得好点儿了吗?”戴维问。

“对的,”她说道,“我想是自己想得太多,有点神经质了,就像一个画家的画,画里始终都有自己的影子。真糟糕,既然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还是希望能一直这样。”

下了一场大雨,热气被雨水带走了。他们住进了王宫饭店,这是一个阴凉的饭店,横条子的百叶窗都被关上了,大大的房间显得很暗。他们走进浴室,浴缸又长又深。他们一起泡在浴缸的水里洗了澡,然后把淋浴的水龙头开到最大,让水哗啦啦地冲在他们身上,又流下去,打着漩儿流进排水口。冲舒服以后,他们用大毛巾互相擦干了身子,然后躺到床上。一阵凉风从百叶窗的横条之间钻进屋来,柔柔地从他们身子上面拂过。凯瑟琳脸朝下趴在床上,用手肘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下巴就压在合拢的双手上。“如果我又像变魔术一样变成一个男孩儿,你觉得有趣吗?这样做很简单的。”

“我就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可我有点冲动,蠢蠢欲动。不过我想不应该在西班牙做这样的事。这可是个正经的国家。”

“就像现在这样吧。”

“为什么?你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变了。我就想那么做。”

“别,别那样,现在别做。”

“谢谢你告诉我‘现在别做’,这一次我应该像个姑娘般地做爱,以后我再那样做,是吗?”

“你是个姑娘,你原本是个姑娘嘛,你是我最最可爱的姑娘凯瑟琳啊。”

“是的,我是你的姑娘,而且我特别爱你,特别特别地爱你。”

“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是你的姑娘,你可爱的姑娘凯瑟琳,而且我特别爱你,我特别特别地爱你,永远永远永远爱你……”

“那也不用说个不停,我知道的。”

“我就喜欢这么一直说,而且我必须这么说,我一直都是个好姑娘,是个很好的、很乖的姑娘,而且我会一直做一个好姑娘。我发誓,我永远都会做一个好姑娘。”

“那也不用说出来嘛。”

“啊,不,我要说出来。我现在就要说,而且我已经这样说过,你也这样说过的。请你现在再说一次吧,求你。”

“嘘。”他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双手抚摩起她的身体。

他们默默地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后,她说:“我非常爱你,真的非常爱你!你真是个好丈夫,你总会让人感到快乐。我刚才的表现你喜欢吗?”

“你认为呢?”

“期盼你喜欢。”

“我十分喜欢。”

“我真诚地发过誓,我一定会那么做的,并且会遵守我的誓言。现在我可以做一个男孩儿了吗?”

“为什么?”

“只做那么一会儿嘛。”

“为什么?”

“以前我喜欢这么做,虽然我并不是为了追忆什么,可是如果这样做对你没什么影响的话,我倒很喜欢夜里在床上的时候再这么做。我可以再这么做吗?如果对你没什么影响的话?”

“如果我感觉不好,那就让它去见鬼。”

“那么我可以做了吗?”

“你真的想那么做吗?”

他故意不说“你非要那么做吗”,所以她回答,“我也不是一定要那么做,可是求你了。如果你认为没问题的适,请问我可以那么做吗?”

“没问题。”他吻着她,把她紧紧地抱住,贴在自己的身体上。

“除了我们以外,谁也分不清我是谁。我只会在夜里做一个男孩儿,不会让你在别人面前难堪的。你不用为这个担忧。”

“没问题,男孩儿。”

“刚才我说不是非要做,其实是撒谎。今天我突然就有了这个想法。”

他合上了眼睛,什么也不想。她就吻他,他感觉到她比以前更疯狂,有一股不顾死活的劲儿。

“请你现在就变吧,变吧,不要让我来使你转变。你一定要我来转变你吗?那好吧,我很乐意这么做。现在你已经变了,你转变了,你也这么做过的。我对你这么做过,不过现在可是你自己做到的。对,是你做到的。你是我最最亲爱的亲密的爱人凯瑟琳,你是我可爱的亲密的凯瑟琳,是我的姑娘,我唯一的最最亲爱的姑娘凯瑟琳。啊,谢谢你,非常感谢你,我的好姑娘……”

她在床上躺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以为她睡着了。但是她又小心翼翼地挪开身子,用手肘轻巧地支起上半身,说:“明天,我要给自己一个妙不可言的惊喜。早晨我就去普拉多博物馆,然后我要像个男孩儿那样参观,欣赏那里的油画。”

“那么我就不去了。”戴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