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讲述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快乐的国度,没什么东西能诱使我说出这个国度的名字;但是,披露一点点信息倒也无伤大雅:这是美洲大陆上一个自由独立的国家。这么说已经足够隐讳,料想不会引起外交纠葛。正当这个自由独立国家的总统想要物色一位美人之际,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从密歇根州来到他的首都——广阔的阳光城市,市内有一处广场,教堂庄严肃穆,还有几处古老的西班牙建筑。女郎相貌出众,令总统一见倾心。他立刻向她表白爱意,令他高兴的是,女郎对他也是芳心一片。可恼人的是,女人觉得他有妻室,而自己也已婚嫁,终难长相厮守。她和其他女性一般,将婚姻看得很重。尽管这在总统看来并不合理,但他从不让一位漂亮女士的幻想破灭,向她承诺自己一定会尽力促成两人缔结姻缘。总统召来所有的法官,将问题摆到他们面前。他说,他一直在考虑,对于一个进步国家来说,他们的婚姻法明显已经跟不上时代,因此,他强烈建议修订该法。法官们退席后,随即修订出台了一项令总统满意的离婚法。但我所描写的这个国家向来遵照宪法谨慎从事,因为那是个高度文明、民主和备受尊敬的国家。尊重自己并尊重就职宣言的总统,即便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能在订立法律时置形式于不顾,而订立法律是需要时间的。总统刚签署完新离婚法生效的法令,革命就爆发了。总统不幸被绞死在庄严的教堂前广场灯柱上。年轻貌美的女郎仓皇离开首都,但是法律被延续下来。这部法律的条款十分简单。只需支付一百金币并在城里住满三十天,丈夫就可以与妻子离婚,妻子也可以与丈夫离婚,甚至不需要事先通知另一方。因此,你的妻子可能会告诉你,她准备去跟她年迈的母亲住一个月,而后,某一天早餐时间,当你查看邮件时,可能会收到她的信,告诉你她已跟你离婚并已另嫁他人。
很快,这个幸福的消息就不胫而走,说距离纽约不远的地方有个国家,该国首都气候温和,生活便利,女人能简单快捷又经济实惠地挣脱令人厌恶的婚姻,解放自己。既然离婚不需要告知丈夫,女人就省去了令人心力交瘁的激烈争吵。所有的女人都明白,无论男人对离婚的提议如何吵闹,最终通常都会做出让步,接受现实。如果你告诉他想要劳斯莱斯轿车,他会说买不起,但如果你买了下来,他照样会像绵羊一样温顺地签支票。须臾,美丽的女人大量涌进这座舒适的阳光城市。风尘仆仆的女商人和时髦女郎,追求享乐和闲适的女人,从纽约、从芝加哥、从旧金山,纷至沓来,从佐治亚州和达科他州蜂拥而至,从联邦各州如潮水般涌来。联合果品公司邮轮舱位几乎供不应求。如果你要订特等客舱,务必提前半年下手。这个生机勃勃的国都一片繁荣,转眼之间,城里每一位律师都开上了福特汽车。大酒店老板唐阿戈斯托斥巨资修建多家豪华大浴室,毫不吝惜,钱财滚滚而来。每次经过前总统被绞死的灯柱时,他都要恭敬地挥挥手。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说,“有朝一日人们会为他塑雕像。”
我这么说,好像只有女人从这部便捷而理智的法律中受益,似乎是在暗示,美国女人比男人更渴望从神圣婚姻的羁绊中解脱。事实并非如此。尽管来到这个国家的多半是意欲离婚的女人,我想这是因为女人更容易离家六个星期(往返各一个星期,再加上三十天定居时间),而男人很难甩开自己的事务六个星期之久。的确,男人可以在暑假期间离开,但这个时节往往酷热难耐;而这座城市也没有高尔夫球场;有理由相信,如果男人不得不牺牲一个月打高尔夫球的便利才能与妻子离婚的话,他一定会三思。大酒店里的确有两三位男士住上三十天,但通常说来,他们大多有着不可告人的商业目的。商人这个职业,能同时追求自由和利润。
尽管如此,大酒店里主要的客人仍是女性。午餐和晚餐时间,女人们欢乐地围坐在庭院拱门下的小方桌旁,谈论婚姻的烦恼,畅饮香槟。唐阿戈斯托的生意如火如荼,将军、上校(在这个国家,军队里将军的数量远超上校的数量)、律师、银行家、商人和城里的花花公子络绎不绝,来这里一饱眼福。但是,这个世界上很少有完美的事情,不尽如人意的事情总会发生。正准备跟丈夫闹离婚的女人们通常情绪焦躁不安,要讨好她们绝非易事。现在,不得不承认,尽管这座令人愉悦的小城有很多优点,娱乐场所却十分匮乏。城里只有一座影院,放映的好莱坞电影十分老旧。当然,白天你可以通过咨询律师、修剪指甲或逛街购物消磨时间,可夜晚总是寂寞难熬。很多人抱怨说三十天太长,不止一位性急的年轻女人质问律师,为何不能修订法律,将三十天改为四十八小时。不过,足智多谋的唐阿戈斯托想出一条妙计:他雇佣了一队危地马拉流浪汉演奏木琴。世界上再也没有如此美妙的音乐,惹得人脚尖酥麻,霎时间,院子里的男男女女都情不自禁翩翩起舞。很明显,二十五位漂亮女人不可能只与三位商人跳舞,幸好还有这些将军、上校和城里的花花公子们。他们舞技超群,顾盼神飞。时光飞逝,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月的时间倏然而过。唐阿戈斯托的顾客中,不止一位在道别之际表示,她们愿意待得更久。于是,唐阿戈斯托兴高采烈。他乐意看到人们纵情欢乐。木琴乐队带来的收益是雇佣乐队成本的两倍。看到女人们跟时髦的军官和城里的年轻人尽情舞蹈,老板兴奋不已。节俭的唐阿戈斯托总是晚上十点就关掉楼梯和走廊的电灯,因此,时髦的军官和城里的年轻人英语水平大幅提高。
俗话说,“快乐不知时日过”。终于有一天,科拉莉太太再也忍受不了了。一个人的快乐往往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痛苦之上。她精心打扮一番,前去拜访她的朋友卡门希塔。伶牙俐齿的科拉莉表明来意之后,卡门希塔叫来佣人,派她去请拉戈达。她们有要事要跟拉戈达商量。拉戈达很快就赶到了,她身形高大,唇上髭毛很重。三人就着一瓶马拉加葡萄酒进行了一番重要磋商。讨论结束后,她们写了一封信给总统,请求觐见。新任总统三十来岁,年轻力壮,几年前在一家美国公司当搬运工。凭借与生俱来的雄辩口才,和阐明观点或强调立场时的好枪法,登上了总统宝座。秘书把求见信呈到面前,总统笑了。
“这三个老婆子找我什么事?”
然而,总统生性善良,平易近人。他并未忘记,他是人民的总统,是人民的一分子,保卫人民是他的职责。年轻时,科拉莉太太还雇佣过他当跑堂工人。他告诉秘书说第二天上午十点接见她们。三人如约来到总统府邸,攀上一段气派的楼梯,被引到会见室。负责领路的官员轻叩大门,装有栅栏的窥视孔打开,里面露出一只警惕的眼睛。总统可不愿重蹈前任覆辙,尽最大努力保护自身安全。无论来客是谁,接见之前他都十分警惕。官员通报了三个女人的名字,门开了一条缝,三人挤了进去。房间富丽堂皇,秘书们穿着干练的衬衫,坐在一张张办公桌前,忙着打字,每个人腰间都别着一把手枪。还有一两名年轻男子,全副武装,躺在沙发上,边看报纸边抽烟。总统也穿着衬衫,腰间别着手枪,双手拇指插在西装背心的拇指孔里。总统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甚至带有几分高贵神气。
“你们好!”他愉快地打着招呼,露出洁白的牙齿,“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夫人们?”
“唐曼纽尔,您可真是神气!”拉戈达说道,“真是一表人才!”
他跟她们一一握手,下属们停下手头忙碌的工作,直起身热诚地向三位太太挥手致意。他们跟这三位是老朋友啦,这次招呼,虽然略微显得有些讽刺,却很亲切。现在,我必须说明一点真相(当然,我可以把话说得十分隐晦,让人摸不着头脑;或者,既然要说,不如说得清楚明白,以免误会),这三个女人是这个自由独立国家首都三家主要妓院的老鸨。拉戈达和卡门希塔来自西班牙,穿着体面的黑色衣服,戴着黑色头巾,科拉莉太太是法国人,头戴丝绒帽。她们三位阅历丰富,深谙周全圆滑的处世之道。
总统请她们落座,命人奉上马德拉葡萄酒和香烟,她们婉言谢绝。
“不用,谢谢您,唐曼纽尔。”科拉莉太太说,“我们来见您是因为公事。”
“好,我能做些什么?”拉戈达和卡门希塔看着科拉莉太太,科拉莉太太望向拉戈达和卡门希塔。两人点点头,科拉莉看出来,她们想让她当代言人。
“哦,唐曼纽尔,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三个女流,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因为半点流言蜚语玷污自己的名声。在整个美洲再也找不出三家比我们更出色的妓院,我们的妓院为这座美丽的城市平添了声誉。去年,我还花了五百元在大厅装上玻璃镜。我们向来遵纪守法,按时纳税。现在,却有人从我们的嘴边抢走我们的饭碗。这么些年诚实劳动,凭良心做生意,却要遭受这种结果,我不得不说,苍天不公啊!”
总统十分惊讶。
“亲爱的科拉莉,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人瞒着我违法向你们收费?”
总统怀疑地看了秘书们一眼。秘书们尽力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尽管他们清清白白,看起来却局促不安。
“我们抱怨的正是这部法律。我们马上就要破产啦。”
“破产?”
“有这部新离婚法在,我们就做不了生意,美丽的妓院只好关门停业。”
接着,科拉莉太太原原本本地道出实情,大概意思转述如下:由于大批外国美女涌进这座城市,她和另外两位太太开设的三家妓院门可罗雀。追求时尚的年轻人晚上喜欢住在大饭店。在大饭店里,他们只需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尽情享受,而在妓院,可是要实打实地付现钞的。
“这不能怪他们。”总统说。
“我不怪他们,”科拉莉太太嚷道,“我怪那些女人。她们无权来到这里,从我们的嘴里抢走面包。唐曼纽尔,您是人民的一分子,您可不是达官显贵。如果您纵容这些骗子抢走我们的生意,国家会怎么处理?我想问您,这公不公平,诚不诚实?”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总统说,“我又不能把她们锁起来,关上三十天。如果这些外国人没有尊严感,我怪她们又能有什么用?”
“妓院里那些穷人家的姑娘就不同了,”拉戈达插话说,“她们得以此为生。可那些女人投身欢场又不是迫于生计。无论如何我无法理解。”
“这个离婚法太糟糕,太缺德。”卡门希塔说。
总统猛地跳起来,双手叉腰。
“你们不是想让我废除这部法律吧?这部法律为这个国家带来了和平与繁荣。我是人民的一分子,人民选举了我,国家的繁荣时刻挂在我心上。离婚是我们的支柱产业,只要我不死,这部法律就不会废除。”
“噢,天哪,到头来是这个下场。”卡门希塔说,“可怜我和两个在新奥尔良修道院的女儿。干这一行经常会遭遇种种不愉快,但我总是安慰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女儿们能找个好归宿,等我退休,她们能继承家业。我送她们去新奥尔良的修道院难道不花钱吗?”
“唐曼纽尔,要是我的妓院倒闭,谁来养我在哈佛读书的儿子?”拉戈达反问道。
“对我自己来说,”科拉莉太太开口说,“倒无所谓。我可以回法国去。我的老母亲八十七岁,剩下的时日不多。在她有生之年待在她身边,对她倒是个安慰。令人痛心的是整件事情并不公平。唐曼纽尔,您在我的妓院度过了无数欢乐的夜晚,要是您让我们遭受这样的屈辱,我真的很受伤。您不是亲口对我说过,您作为贵宾来到曾经当过跑堂的妓院的那一天,是您人生中最引以为傲的时刻吗?”
“这一点我不否认。我当时还请在场的所有人喝了香槟呢。”唐曼纽尔在偌大的厅里踱来踱去,陷入沉思,不时地耸耸肩,“我是人民的一分子,人民选举了我,”他比画着大声说道,“实际情况是,这些女人是骗子。”他转向秘书,做了个非常夸张的手势,“这是我执政期间的污点。让毫无技术的外国劳动力从诚实勤劳的人民嘴里抢走面包,这违背了我的原则。这几位太太来找我,请求我的保护,她们做得对。我不能任由这种行径继续下去。”
这的确是一场旗帜鲜明的演讲,但在场所有的人都明白,口头说说不顶任何用处。科拉莉太太在鼻子上补了点粉,在小镜子里瞥了一眼令人印象深刻的鼻子。
“当然,我了解人的本性,”她说,“我能理解这些女人度日如年。”
“我们可以建一座高尔夫球场,”一位秘书斗胆进言,“不过这样只能打发白天的时间。”
“如果她们需要男人,为什么不带男人一起来呢?”拉戈达说。
“啊,”总统惊叹一声,突然停顿下来,“有办法了!”
总统能有如今这个尊贵的位置,并不缺乏远见和智慧。他眉飞色舞。
“我们要修订这部法律。男人可以像以前一样自由入境,但女人只能在丈夫的陪伴或者书面同意下才准入境。”他发现秘书们透出惊恐的眼神,于是,大手一挥,“但是,请通知移民部门,‘丈夫’这个词的含义模糊处理。”
“天哪!”科拉莉太太一声惊呼,“如果外国女人可以带朋友一起来,那个朋友就可以保证没有人会妨碍他们,我们的顾客又会回到热情服务的妓院。唐曼纽尔,您真是个了不起的领导人,有朝一日,人们会为您塑雕像的。”
最简单的方法往往可以解决最棘手的问题。按照唐曼纽尔的建议,现行离婚法被稍作修订。一方面,这个自由独立国家广袤的阳光都城继续繁荣昌盛;另一方面,科拉莉太太得以继续从事利润丰厚的职业,卡门希塔的两个女儿在新奥尔良修道院受完昂贵的教育,拉戈达的儿子则从哈佛大学顺利毕业。
(辛红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