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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可多得

理查德·阿朗热是个幸福的人。尽管《传道书》[17]之后悲观论者发表过诸多悲观论调,在这个不幸的世界里幸福的人其实并不鲜见。可理查德·阿朗热知道,幸福的人的确罕见。古人珍视的中庸之道已经过时,遵循中庸之道的人务须忍耐那些缺乏克制之心和缺乏常识公德者的讥笑。理查德·阿朗热彬彬有礼、一笑了之。让别人去铤而走险吧,让别人去玩火自焚吧,让别人去孤注一掷吧,让别人冒险得荣誉或下地狱吧,让别人为了事业、激情或冒险浪费生命吧。他从不艳羡别人的名声,也从不怜悯那些在努力前进途中一败涂地的家伙。

这并不是说理查德·阿朗热是个自私无情的人。他既不自私也不无情。他为人体贴,生性大方。他总是乐于帮助朋友,家境殷实,也有条件助人。他有自己的存款,在内政部有份工作,薪金不菲。这份工作规律、可靠而舒心,很适合他。每天离开办公室,他就去俱乐部打几个钟头桥牌,星期六和星期天去打高尔夫。他到国外度假,住高档酒店,参观教堂、美术馆和博物馆。他是剧院首映式的常客。他经常在外就餐。朋友们喜欢他。他平易近人,阅读广泛,知识渊博,幽默风趣。他的外表算不上格外英俊,但风度翩翩。他个头很高,身材匀称挺拔,脸庞瘦削精明。年近半百,头发略显稀疏,棕色的眼睛笑意盈然,牙齿一颗也没掉。他天生一副好身板,保养得非常不错。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理由不幸福。如果在他身上偶然觅得一丝自喜之色,他也会觉得无可厚非。

他非常幸运,竟能在危险动荡的婚姻海峡中安全航行,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聪明、睿智的好男人在婚姻的惊涛骇浪中船沉命殒。二十出头时,他和妻子因爱结合,经过数年堪称完美的婚姻生活,双方渐行渐远。两人都不再想另谋嫁娶,所以也不存在离婚不离婚(理查德·阿朗热在政府部门工作,离婚倒是不利),但为了方便起见,在家庭事务律师的协调下,两人签订了分居协议,自由生活,互不干涉。分手之际,依然相互尊重,彼此祝福。

理查德·阿朗热将位于圣约翰森林的房子卖掉,住进距离白厅[18]步行可到的公寓,有一间客厅,里面摆满他的书,一间餐厅,里面安置着齐本德尔式家具,一间面积合适的单人卧室,厨房过去是几间佣人房。他将跟随多年的厨师从圣约翰森林带过来,但不再需要那么多佣人,于是将他们悉数辞掉。又在登记处申请找个住家女侍。他十分清楚自己的需求,准确无误地向代理行负责人说明要求。他想要的女侍不能太年轻,首先是因为年轻的女人太轻浮,其次是因为尽管他已经上了年纪,且是个讲原则的人,人们还是会说闲话(先不说旁人,门房和商贩们至少会),为了他自己的名声,同时也为了女侍的名声,他认为候选人至少要达到能承担法律责任的年龄。除此之外,他希望女侍会打理银器。他一直对古旧银器情有独钟,希望收藏的安妮女王时期贵妇人使用过的叉勺得到精心料理和珍视。他生性热情好客,喜欢每周至少有一次能够宴请四到八位亲友吃饭。他的厨师能为客人奉上令人满意的佳肴,但是希望女侍能麻利地在一旁招待。他还希望女侍能够擅长洗烫衣物。他衣着讲究,穿着跟他的年纪和地位相称,希望有人精心照料他的衣服。他要找的女侍必须会熨烫裤子和领带。他对鞋子非常挑剔,需要保养得锃亮。他的脚尺码偏小,费了不少麻烦才买得到合脚的鞋子。他鞋子很多,要求脱下来的鞋子必须立即套在鞋楦上。最后,房子必须干净整洁。当然,他明确要求,申请这个职位的人性格必须无可挑剔,严肃认真、诚实可靠、相貌宜人。作为报酬,他提供丰厚的工资、适当的自由和充裕的假期。负责人听得目不转睛,承诺说一定会满足他的要求。但从她派来的一群候选人来看,他的要求她根本没有听进去。他亲自面见所有的候选人。有些明显无法胜任,有些过于粗野,有些岁数太大,有些年纪太轻,有些长相不够宜人,没有一个候选人能赢得哪怕试用的机会。他这个人,心地善良、待人有礼,拒绝大家时脸上带着微笑和愧疚。他并不灰心,准备继续面试女侍,物色心仪的人选。

人生就是有趣,如果你铁了心追求完美的东西,往往真会得到:只要你坚决拒绝唾手可得的东西,就很有可能得到你真正想要的。好像命运在说,这家伙是个十足的呆子,他要寻找完美,出于女人的任性天分,命运女神就把完美之物甩到他面前。有一天,公寓门房突然对理查德·阿朗热说:

“我听说您在找女侍,先生。我倒是认识一个人,兴许合适。”

“你能亲自推荐她吗?”

理查德·阿朗热坚信,佣人的推荐远胜过雇主的推荐。

“我敢向您担保她品行良好。她条件很好。”

“我大概七点钟回来换衣服。如果方便的话,我到时候可以见见她。”

“好的,先生。我一定通知她。”

他回家不到五分钟,厨师从前门应门回来,告诉他门房说的那个女人在门口。

“带她进来。”他说。

他又开了几盏灯,以便能够清楚地看见候选人的相貌。他站起身,背靠壁炉。一个女人走进屋,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

“晚上好。”他招呼说,“你叫什么名字?”

“普里查德,先生。”

“多大了?”

“三十五岁,先生。”

“嗯,这个年纪很好。”

他吐了口烟圈,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她个头偏高,几乎跟他一样高,估计穿了高跟鞋。黑色的裙子格外合身。她身材匀称,面容清秀,脸色红润。

“你能摘下帽子吗?”

她取下帽子。只见她一头淡褐色头发,衣着整洁而得体,看起来结实健康,不胖不瘦。如果穿上得体的制服,那样子肯定很上相。她长相并不惹眼,但清秀标致,如果身处上流社会,你很可能会说她美丽动人。他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她的回答令人满意。她离开前任主人的理由相当充分。她受过专业管家培训,熟悉自己的职责。在前任主人那里,她还是三个女侍的领班,但她并不介意一个人独揽家务。她之前服侍过一位绅士,那位绅士还送她去裁缝那里学过熨烫衣服。她略显矜持,但不羞怯也不拘谨。理查德和颜悦色、不紧不慢地提问,她则诚实正直、镇定自如地回答,给他留下良好的印象。他又问她有没有介绍信。介绍信也令人格外满意。

“你看这样吧,”他说,“我很乐意聘请你。但我不喜欢经常换人。我的厨师已经跟了我十二年:如果我觉得你合适,这地方也适合你的话,你就长久留下来。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不想看你干上三四个月,然后告诉我说你得辞职结婚。”

“不必担心这一点,先生。我是个寡妇。我想婚姻对我这种女人已经没什么吸引力。我的丈夫从结婚到死去从来没有工作过,一直都是我养活他。我现在只想有个好主家工作。”

“我同意你的观点。”他笑着说,“婚姻是个好东西,可对婚姻麻木不仁就不对啦。”

她表现得非常得体,并不搭茬,只等待他宣布决定。她似乎并不急切得到这个职位。他觉得如果她跟外表看起来一样能干的话,找份工作应该不难。他告诉她工资待遇,她表示满意。他告诉她关于这个地方的一些必要信息,但是她给他的印象是,这些她已然知道。这样一来,他不仅没有挫败感,反而觉得挺有意思,说明她申请这份工作之前已经了解过他的有关情况。这恰恰显示出她的审慎与责任感。

“如果聘用的话,什么时候能开始工作?我现在身边缺人,厨师忙着做饭。我想尽快定下来。”

“先生,我本来打算给自己放一个星期的假。可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放弃休假。方便的话,我明天就可以过来。”

理查德·阿朗热给了她一个迷人的笑容。

“我不会让你放弃期待已久的假期。我可以继续像这样撑一个星期。回去度假吧,假期结束再来。”

“非常感谢您,先生。我下星期过来行不行?”

“没问题。”

她离开后,理查德·阿朗热觉得这一天心满意足。看来他已经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女侍。他按铃叫来厨师,告诉她终于如愿以偿请到一位女侍。

“我想您会喜欢她的,先生。”厨师说,“她今天下午进来和我聊了会儿。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她能胜任。她也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

“等我们试试看吧,耶迪太太。我希望你说的都是我的好话。”

“哈,我说您非常挑剔,先生。但您是谦谦君子,喜欢生活得井井有条。”

“这一点我承认。”

“她说她不介意您挑剔。说她喜欢循规蹈矩的绅士。还说,如果没有人注意的话,规规矩矩地做事也没什么意思。我想您会发现她对自己的工作充满自豪感。”

“我想找的正是这样的女侍啊。恐怕继续找下去只会不尽如人意。”

“是啊,先生,正是如此。布丁的味道只有吃了才知道。如果您问我的意见,我觉得她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

事实证明,普里查德果真不可多得。没有谁比她更会伺候人。她擦鞋的功夫一流,皮鞋擦得光亮照人,晴朗的早晨步行上班,他的步履变得更加轻松。她打理衣服格外用心,同事们开玩笑说他是英国公务员系统中穿得最讲究的人。有一天,他比平时回家早些,发现浴室里挂着一排袜子和手帕。他把普里查德叫过来。

“我的袜子和手帕都是你自己用手洗的吗,普里查德?我想你该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干洗店把袜子和手帕都洗坏了,先生。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情愿在家里洗。”

她清楚地知道他在各种场合该穿什么衣服,不用问她就知道该拿出晚上穿的无尾礼服加黑色领带或者燕尾服加白色领带。当他要出席的聚会需要佩戴勋章时,他发现外衣翻领上早已挂好一排奖章。他早上不再需要从衣橱里挑选领带,因为她已经准确无误地帮他挑好心仪的领带。她品位不凡。他猜想她准是读过他的信件,因为她对他的活动了如指掌。如果他忘记在什么时间该参加什么活动,也根本不需要查看笔记本,因为普里查德可以告诉他。她清楚地知道接电话时对什么人用什么口气说话。除了对小商贩们口气强硬之外,她总是彬彬有礼,但如果是阿朗热先生在文学界的朋友或者是内阁部长太太,她的语气又迥然不同。她凭直觉能够分辨出他想跟谁聊天,不想接谁的电话。他有时从客厅里听到她平静而真诚地告诉来电话的人他不在家,之后,她就会进来告诉他是什么人打电话来,但她觉得他不想被人打扰。

“很好,普里查德。”他笑着说。

“我知道她只想缠着你去听音乐会。”普里查德说。

他的朋友们通过她安排会面,晚上回来她就将这些安排一一报告。

“索姆斯太太打来电话,先生,问您星期四,也就是八号,能否跟她一起吃午饭,但是我说很抱歉,您要与韦尔辛德夫人共进午餐。奥克利先生打来电话,问您能否参加下星期二下午六点钟在萨沃伊饭店举行的鸡尾酒会。我说您非常希望能去,但您可能得去看牙医。”

“很好。”

“我想您可以到时再做决定,先生。”

她将房间整理得好像闪亮的别针。她来家里工作不久,有一次,理查德度假回来,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立刻发现书上的灰尘被清除过。他按下铃。

“我忘记告诉你了,我不在的时候,决不允许碰我的书。清扫书的时候,总是不能放回原位。我不介意书上有灰,但我最讨厌找不到书。”

“非常抱歉,先生,”普里查德说,“我知道有些先生对打理书要求很高,我已确保每一本书都放回原位。”

理查德·阿朗热扫视一眼书架。每本书都摆在原处。他脸上绽放出笑容。

“抱歉,普里查德。”

“书太脏了,先生。我的意思是,随便翻开一本书,您的手上就会沾满黑灰。”

当然,她将他的银器打理得前所未有的光亮。他觉得有必要特别称赞一番。

“多数银器都是安妮女王和乔治一世时期的,知道吗?”他解释说。

“是,我知道,先生。这么好的东西,理所当然应当好好保存,而且打理起来乐在其中。”

“你打理银器肯定很有一套。我从没发现有哪个男管家护理银器像你这么在行。”

“男人缺少女人的耐心。”她谦虚地说。当他觉得普里查德已经适应这个环境,他就恢复每星期一次的小型聚餐。他发现,她知道在桌旁该如何服侍,不过令他更加得意的是,他意识到她很善于安排聚会。她动作敏捷,从不多话,眼色活络。客人刚刚感觉需要什么,普里查德早已将他所需之物送到肘边。她很快熟悉他亲密朋友的口味,记住谁喝威士忌不喜欢加苏打要加水,谁特别中意羊腿肘以下的部分。她清楚地知道腿肉冰冻到什么程度不致丧失风味,红葡萄酒存放多长时间味道最醇。看她倒一整瓶勃艮第红葡萄酒一滴也不洒落,真是一种享受。有一次,她没有按照吩咐端上理查德点的红酒。他毫不留情地指出来。

“先生,我打开酒瓶,发现有些走味。所以我上了香贝坦红葡萄酒,我觉得更安全。”

“很好,普里查德。”

如今,他将这件事完全交给她负责,因为他发现她十分清楚客人们的口味。如果客人们懂酒,不消他吩咐,她就能从酒窖里拿出上好的佳酿和陈年白兰地。她觉得女人味觉迟钝,所以女人来参加聚会,她就端上即将过期的香槟。她有英国仆人对社会差别的本能直觉。无论是阶级还是金钱都不会蒙蔽她的眼睛,她能分辨出谁不是绅士。她对他的朋友也会表现出自己的喜好。如果有她特别喜欢的人来吃饭,她就会带着猫儿吞下金丝雀的得意表情为他斟上一杯阿朗热特别珍藏的美酒。阿朗热觉得很有趣。

“你可是得到了她的青睐,兄弟。”他惊叹道,“她上这种酒的机会可不多。”

普里查德已经出名。众所周知,她是完美的女侍。在阿朗热身上,大家顶顶羡慕的就是他拥有如此女侍。她的价值堪超黄金,媲美红宝石。大家称赞她时,理查德·阿朗热喜形于色。

“主善则仆贤。”他得意地说。

一天晚上,大家正喝着葡萄酒,碰巧她不在客厅,于是大家又把话题转到她身上。

“她要是离开你,对你可是个沉重的打击。”

“她为什么要离开我?有一两个人想从我这里把她挖走,可都被她拒绝了。她知道在哪里过得幸福。”

“迟早有一天她得嫁人。”

“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人。”

“她长得不错。”

“是的,长得很体面。”

“你这算什么话?她是个可人儿。要是出身名门,一定是名媛佳丽,她的照片一定会充斥各大报刊。”

正在这时,普里查德端着咖啡走进来。理查德·阿朗热仔细端详。四年来,除了休假,他差不多每天都会见到她——天哪,时间过得可真快——他还真不记得她到底长什么模样。自从第一次见面至今,她似乎丝毫没有改变。她并未长胖分毫,面色依然红润,端庄的脸庞依然坚定而茫然,黑色的制服格外合身。她走出客厅。

“她堪称完美典范,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知道,”阿朗热回答说,“她十全十美。少了她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奇怪的是,我并不特别喜欢她。”

“为什么不喜欢?”

“我觉得她有点儿让人觉得乏味。你看吧,她话不多。我经常尝试跟她闲谈。她只是回答我的问题,仅此而已。四年来,她从未主动说话。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对我完全冷淡。她就像个机器人。我尊重她,欣赏她,信任她。她具有我期望的一切优秀品质,但不知为什么,她在我眼里却无关紧要。我觉得肯定是因为她缺乏魅力。”

这个话题到此便告一段落。

两三天之后,轮到普里查德晚班休息,理查德·阿朗热正好没什么特别活动。他独自一人在俱乐部用餐。听差过来告诉他,家里打电话过来,说他忘记带钥匙了,问有没有必要打出租车将钥匙送过来。他把手插进口袋,果然没带钥匙。事出偶然,他出门吃饭前换了套蓝色哔叽布西装,把钥匙忘在了衣服口袋里。他本来打算玩会儿桥牌,但当晚俱乐部里人不多,看似不太可能玩得尽兴。他突然想到正好有机会看看最近热议的电影,于是让听差回话说他半小时后回家去取钥匙。

他按下公寓门铃,开门的是普里查德,手里拿着钥匙。

“你怎么还在这里,普里查德?”他问道,“今天轮到你晚上休息,不是吗?”

“是的,先生。但我不怎么想出去,所以我让耶迪太太去了。”

“有机会出去的话你还是该出去玩玩,”他带着一贯的体贴说道,“一直关在家里对你可不好。”

“我时不时地出去跑腿办事,但从上个月开始,我晚上就不想出去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

“嗯,一个人出去没什么意思,到现在为止我还不认识哪个我特别想跟他一起出去的人。”

“你得时不时找点乐趣,这对你有好处。”

“我似乎已经没有那个习惯了。”

“哦,我刚好要去看电影。想不想一起去?”

他纯粹是一时冲动,出于好意这么一说,但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

“好啊,先生,非常乐意。”普里查德说。

“那赶快去找顶帽子戴上。”

“马上就来。”

她转身离开,他走进卧室,点燃一支雪茄。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挺有意思,也挺高兴。不用太麻烦,还能让别人开心,这种感觉真是美妙。普里查德素来如此,既不惊讶也不犹豫。五分钟之后,她再次出现,他发现她已经换了衣服。她换上了蓝色人造丝裙衫,戴着黑色帽子,上面别着蓝色饰针,脖子上围着银狐皮围巾。他很欣慰地发现她看起来既不寒酸又不炫耀。无论谁碰巧撞见他们,绝对想不到这是内政部的高官带着女侍来看电影。

“很抱歉让您久等,先生。”

“没关系。”他颇有风度地说。

他为她打开前门,她走在前面。他想起路易十六和宫女之间家喻户晓的风流韵事。他很高兴,她毫不犹豫地走在他前面。要去的电影院距离阿朗热公寓不远,因此他们步行前去。一路上他谈论天气、道路状况和阿道夫·希特勒。普里查德适时地回上几句话。他们到达电影院时,《米老鼠》正好开始放映,着实让他们开怀大笑了一场。她服侍理查德·阿朗热四年来,他还从没见她笑过。现在她不停地大笑,令他也开心不已。他喜欢她开心的样子。随后,电影正式开始。这是部好看的电影,两人都看得非常兴奋。他掏出烟盒,自然地给递上一支给普里查德。

“谢谢,先生。”她抽出一支烟说。

他为她点上烟。她聚精会神地盯着银幕,几乎没有意识到是他在给她点烟。看完电影,他们随着人群涌进街道,步行回到公寓。天空晴朗,繁星满天。

“喜欢这部电影吗?”他问。

“非常喜欢,先生。真的很开心。”

他突然萌生一念。

“顺便问下,你吃过晚饭没有?”

“没有,先生,还没来得及吃。”

“饿吗?”

“到家之后,我可以吃点儿面包和奶酪,还可以喝杯可可饮料。”

“听起来很寒酸。”空气中弥漫着欢乐的气氛,人群如潮水般从他们身边涌过,熙来攘往,个个都兴高采烈。一不做二不休,他在心底思忖:“呃,你愿不愿意跟我找个地方吃晚饭?”

“我愿意,先生。”

“咱们走。”

他叫了辆出租车。他感觉自己仁慈博爱,这种感觉可不坏。他告诉司机去牛顿街一家热闹的饭店,自信在那里不会遇见任何熟人。饭店里乐队正在演奏,客人们翩翩起舞。看到这些,普里查德一定会开心。他们一坐下来,服务生就走了过来。

“这里有套餐,”他说,心想她会喜欢,“我们就点套餐吧。你想喝点儿什么?喝点儿白葡萄酒怎么样?”

“我想喝杯姜汁啤酒。”她说。

理查德·阿朗热自己点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普里查德胃口不错,尽管阿朗热先生并不饿,但为了让她吃得不拘谨,就又吃了一些。刚刚看完的电影成了他们的谈资。前几天晚上大家说得对,普里查德长相不错,即使有人看到他们在一起,他也无所谓。如果他告诉朋友们,他带着无与伦比的普里查德去看电影,然后吃晚饭,朋友们一定会好奇得不得了。普里查德看着舞动的人群,嘴角泛起淡淡的笑容。

“你喜欢跳舞吗?”他问。

“我年轻时跳得很棒。但结婚后很少跳舞。我丈夫个头比我矮,我总觉得跟个头儿比我高的绅士跳舞才好,但愿您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恐怕过不了多久我就不适合跳舞啦。”

理查德当然比他的女侍个头高。他们一起跳会很般配。他喜欢跳舞,舞技不凡。但他有些犹豫。他担心请她跳舞会让她尴尬。或许不应该太性急。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她过着单调的生活。她很敏感,如果她觉得这不妥的话,他敢肯定她会找借口推辞。

“想跳一圈吗,普里查德?”乐队再次开始演奏时,他问道。

“我很久不跳了,先生。”

“那有什么关系?”

“如果您不介意,那就跳一曲吧,先生。”她不卑不亢地说,顺势站起身。

她一点都不害羞,只是担心跟不上他的步子。他们步入舞池。他发现她跳得很好。

“啊,你跳得很棒,普里查德。”他赞赏说。

“我又找回跳舞的感觉了。”

尽管她身材高大,舞姿却非常轻盈,天生节奏感好,是个很好的舞伴。他瞥了一眼墙上的镜子,只觉他们十分般配。两人目光在镜子里交汇,他在揣测,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这样想。他们又跳了两曲舞,理查德·阿朗热提醒说该回家了。他买完单,两人走出饭店。他发现她从容淡定地走在人群中。他们坐进出租车,十分钟就到了家。

“我走后门吧,先生。”普里查德说。

“没必要这么做。跟我一起走电梯吧。”

他挽着她的胳膊,冷冷地看了值夜班的门房一眼,这样他就不会对他跟女侍这么晚一起回来感到奇怪。他拿钥匙开门,跟着她走进房子。

“晚安,先生,”她说,“非常感谢。真的很开心。”

“谢谢你,普里查德。如果今晚一个人的话,一定过得很单调。希望你玩得尽兴。”

“的确很尽兴,先生,简直难以形容。”

一切都那么圆满。理查德·阿朗热对自己很满意。他做了一件仁爱的事情。能给人带来这么多快乐的感觉真是美妙。他心中涌起一阵暖流,顿时感到对整个人类都充满仁爱之心。

“晚安,普里查德。”他说。他感到既幸福又美妙,用胳膊揽住她的腰,亲吻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非常柔软。她深深地回吻了他。这可是正值盛年的健康女人温暖热烈的吻。他感觉妙不可言,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她将手臂环住他的脖子。

平常,要到普里查德拿着信件进来他才起床,可第二天早上,他七点半就醒了。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习惯了枕着两个枕头睡觉,却突然发现枕头只剩下一个。然后他回忆起来,惊慌地环顾四周。另一只枕头在他头侧。谢天谢地,身边没有睡着别人。但是很显然,有人在旁边睡过。他吓出一身冷汗。

“天哪,我真是愚蠢!”他惊叫一声。

他怎么能做出这种傻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真不应该跟女侍厮混。这是多么丢人的事情!到了他这个年纪,又有这样的身份。他没有听到普里查德离开。一定是睡熟了。他似乎根本不怎么喜欢她,她不属于他喜欢的类型。而且,跟他前几天晚上说的一样,她有点儿让人觉得乏味。直到现在,他只知道她叫普里查德。他甚至不知道她姓什么。真是疯狂!接下来怎么办?让她继续工作不太可能。很明显,他不能继续留她,但是因为他和她一起犯了错误而赶走她看起来极不公平。因为一时糊涂而损失如此优秀的女侍是多么愚蠢啊!

“都怪我这该死的慈悲之心。”他叹息说。

他再也找不到能像她这样精心照料衣服、打理银器的女侍。她记得他所有朋友的电话号码,她会品酒。但是,她一定要走。她自己必须清楚,到了现在这个局面,一切都无法挽回。他会为她备一份厚礼,给她写封完美的推荐信。现在,她随时都会进来。她是否会变得调皮,亲昵?或者装腔作势?甚至有可能她不愿再送信进来。要是他不得已按下铃,耶迪夫人进来说:先生,普里查德还没起床,她在睡懒觉。那真是糟糕透顶!

“我真是愚蠢!真是下流!”

一阵敲门声响起。他心焦似火。

“进来!”

理查德·阿朗热心里很不痛快。

普里查德进来时,半点钟的钟声正好敲响。她穿着上午惯常穿的印花裙衫。

“早上好,先生。”她问候道。

“早上好。”

她拉开窗帘,将信件和文件递给他。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神态如常,动作也跟往常一样从容不迫。她既不逃避理查德的眼神,也不刻意追寻。

“您要穿灰色西装吗,先生?昨天从裁缝那里取回来了。”

“好的。”

他假装在读信件,眼睛却打量着她。她背对着他,取出他的背心和内裤,在椅子上叠好。将他前一天戴的饰纽取下来,换上新的。拿出一双干净袜子,摊在椅子上。接着,她取出灰色西装,将背带扣在裤子后面的纽扣上,打开他的衣橱,沉思片刻,挑出一条领带搭配他的西装。她将前一天穿过的西装搭在胳膊上,然后拾起鞋子。

“先生,您是现在就吃早餐还是先去洗个澡?”

“先吃早餐。”他回答说。

“好的,先生。”

她动作缓慢而轻柔,平静地离开卧室。脸上严肃、恭敬而茫然的表情跟平时一样。之前发生的事仿佛一场梦境。普里查德的举手抬足说明她对前一天晚上的事丝毫没有印象。他叹了口气。一切如常。她不必辞职,她无须辞职。普里查德是个不可多得的女侍。他清楚,普里查德永远不会在言行上表现出来,他们之间依然只是主仆关系。理查德·阿朗热非常幸福。

(辛红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