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公爵夫人走进了大门。她是位中年女子,脸带笑容,披着一件红色斗篷,身着一套浅绿色的、剪裁合身的外衣,腰间系着一条镀金的腰带,由大环紧紧扣住。公爵夫人后面跟着一群宫女,有的年龄较大,有的尚未成年,头上戴着玫瑰色和百合花色的花环。多数宫女手里抱着一把诗琴。有的捧着一大束鲜花,显然是在路上采来的。宫女后面还有几位宫廷侍从和小厮。店堂立即被挤满了。大家都很高兴,脸上露出愉快的神情。有的在大声交谈,有的在低声悄语,仿佛被温馨的夜晚和皎洁的月色所陶醉。宫廷侍从中间,有两位游吟歌手,一人手持诗琴,一人手拿三弦琴。宫女中间有一位非常年轻、十二三岁的少女,拿着一把小诗琴,站在公爵夫人的身后。
“赞美耶稣基督!”公爵夫人站在店堂中间说道。
“永生永世!阿门!”在场的人齐声回答,同时躬身施礼。
“店主在哪里?”
日耳曼人一听到召唤,便立即走上前来,按照日耳曼风俗,单膝跪地。
“我们打算在这里休息一下,吃吃夜宵。你赶紧去准备,我们都饿了。”公爵夫人说道。
三个市民早已离开。现在只留下了两个当地贵族,还有博格丹涅茨的马奇科和年轻的兹比什科。他们再次鞠躬致意,准备离开,不想妨碍这些宫廷的人。
但是公爵夫人却把他们留下了。
“你们都是贵族,不碍事的!你们可以和宫廷侍从们交交朋友。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他们各自说出了姓名、族徽、外号,以及他们注册过的村庄的名称。公爵夫人听到马奇科是从维尔诺来的,便拍手说道:
“真是太好了!请你给我们说说维尔诺和我们的兄弟姐妹的情况。维托尔德公爵是否要来这里参加王后的分娩和洗礼大典呢?”
“他很想来的,但是否能来,我却不知道。于是他先给王后送来了一只银摇篮作为公爵和骑士们的贺礼。我和我的侄子兹比什科就是押送这只摇篮来的。”
“这只摇篮在这里吗?我很想看看,它是全银的吗?”
“是纯银的。不过它不在这里,他们已经送往克拉科夫去了。”
“那你们在梯涅茨干什么?”
“我们来拜访修道院院长,他是我们的一个亲戚。我们想把我们在战争中所得到的和公爵赐给我们的财宝,交给高尚的教士保管。”
“这是上帝赐给你们的幸运,战利品很贵重吧?不过,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兄弟不能确定来不来呢?”
“因为他正在准备攻打鞑靼人!”
“这我知道。不过令我担忧的,是王后并没有预言这次战争会有美好的结局。而王后的预言总是准确无误的。”
马奇科笑着说道:
“唉,我不能否认王后的确是个灵验的预言家,不过同维托尔德大公一起出征的还有我们的骑士,他们都是些能征善战的男子汉。任何人都敌不过他们的。”
“难道你不去吗?”
“我是给派来送摇篮的,而且我五年都没有脱下过这身甲胄了。”马奇科用手指着皮外套上给胸甲压磨出来的痕迹,答道,“不过,等我休息好了就会去的,即使我自己不去,也会让我的侄子兹比什科去投靠梅尔斯廷的斯佩特科,我们所有的骑士都将在他的麾下去征战。”
达奴塔公爵夫人朝兹比什科的魁梧身材望了一眼,然而他们的谈话却被一位从修道院来的教士打断了。他先向公爵夫人问安致意,然后便以恭顺的口气轻责她事先也不派信使告知她前来的消息,说她不到修道院去休息,而停在这样普通的客栈里,是有悖于她的高贵身份的。修道院里并不缺少房屋,就连一个平民百姓也会受到盛情的接待,何况是高贵的皇亲国戚哩,更不消说是公爵夫人了。修道院从公爵的祖先和亲属那里接受过多少恩惠啊!
但是公爵夫人神情愉悦地答道:
“我们只是在这里歇歇脚,清早就要到克拉科夫去。我们白天睡够了,晚上凉快好赶路。况且这个时候雄鸡已经打鸣了,我们不愿意扰醒虔诚的教士们,尤其是这么一大群人,他们想要的是唱歌跳舞,而不是休息。”
可是这个教士一再恳求,公爵夫人只得说道:
“不,我们就留在这里!在这里听听民歌,时间很容易消磨掉。我们一定会去教堂做早祷,跟天主一起迎接新一天的开始。”
“我们要为公爵和夫人的万事如意做一次弥撒。”教士答道。
“我的丈夫公爵大人再过四五天也要来的。”
“天主不论相距多远,也会赐予他幸福的。现在至少要让我们这些贫穷的教士从修道院里送些酒来。”
“我们很乐于领情。”公爵夫人说道。
等教士一离开,公爵夫人便大声说道:
“嘿,达奴霞!达奴霞!站到凳子上去。给我们唱你在查托尔唱过的那支歌,也让我们高兴一下。”
宫廷侍从们一听见这话,便立即把凳子摆在厅堂中央。两个游吟歌手坐在凳子两端,他们中间站着那位少女。原先她手中拿着一把饰有铜钮的诗琴,站在公爵夫人身后。她头戴花环,头发披在肩上。她身穿蓝衣裙,脚穿一双长尖头的红鞋。她站在凳子上看起来真像个小孩,可是又无比美丽,恰像教堂里的神像或画中人。她这样给公爵夫人唱歌,显然不是第一次,因为她毫无忸怩不安的神情。
“唱呀,达奴霞,快唱呀!”宫女们喊道。
她握紧诗琴,像一只想唱歌的小鸟那样高高地抬起了头,双眼紧闭,开始用银铃般的歌喉唱了起来。
如果我有一双
像小鹅那样的翅膀,
我就会跟随雅希科
飞往西里西亚。
两个游吟歌手立即为她伴奏起来。一个弹起三弦琴,另一个拨动着大诗琴。酷爱民歌的公爵夫人,开始把头左右摇摆起来。这位小姑娘又接着唱了起来。她的歌声甜润而又美妙,恰像歌唱春天的林中小鸟。
我就会坐在
西里西亚的篱笆上,
紧紧盯住可怜的孤儿
我亲爱的雅希科。
两个游吟歌手又伴唱起来。年轻的博格丹涅茨的兹比什科,从小就习惯了战争及其残酷的场面,有生以来就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于是他用肩膀碰了碰身旁的那个马茹尔人,问道:
“她是谁?”
“她是公爵夫人宫中的一位小姑娘。宫中有的是娱乐宫廷的歌手,但她却是个最迷人的歌手,公爵夫人从来没有像这样全神贯注地去听别人唱歌。”
“这我不奇怪。我还以为她是一位天使呢,真令我百看不厌。她叫什么名字?”
“难道你没有听见吗?她叫达奴霞。她的父亲就是斯佩霍夫的尤兰德,是位富有的地方长官,也是一位骁勇的骑士。”
“嘿,这样的美人,凡人的眼睛从来没有见过。”
“我们大家都喜欢她的歌唱和美貌。”
“谁是她的骑士?”
“她还是个孩子哩!”
谈话被达奴霞的歌声打断。兹比什科从旁边望着她那金黄色的头发、昂起的脑袋和眯起的眼睛,望着她那被蜡烛和从窗外射进的月光照亮的整个身体,便越来越感到惊诧不已。他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可是他记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克拉科夫某座教堂的玻璃窗上。
他又碰了碰那个宫廷侍从,悄悄问道:
“那她是你们宫中的人了?”
“她的母亲是和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塔一道从立陶宛来的。公爵夫人把她嫁给了斯佩霍夫的尤兰德伯爵。她长得很美,又出身于名门望族,深得公爵夫人的喜爱胜过其他的宫女。她也很爱公爵夫人,所以她给自己的女儿取了同样的名字——安娜·达奴塔。但是五年前,日耳曼人在兹沃托里亚附近攻击公爵城堡的时候,她却被吓死了。从那时起,公爵夫人便把这个女孩子带在身边,一直抚养着她。她的父亲经常到宫里看她,看到女儿身体健康,得到夫人的钟爱,十分高兴。然而,他每次看到女儿便想起自己的妻子,总是悲痛流泪。他回去以后就总要去向日耳曼人报那血海深仇。他是那样地爱自己的妻子,至今还没有一个玛佐夫舍人能比得上他。他也杀死了不少的日耳曼人。”
兹比什科顿时鼓起双眼,额上暴出了青筋。
“是日耳曼人杀害了她的母亲?”他问道。
“是,也可以说不是——她是被吓死的。五年前,天下太平,谁也没有想到战争,人人都安居乐业。公爵前往兹沃托里亚去建造一座城堡。他像正常和平时期那样,没有带军队去,只带着宫廷侍从。就在这时候,背信弃义的日耳曼人,没有任何宣战,没有任何理由……便发动了突然袭击。他们抓住公爵,既不顾忌天主的谴怒,也不想到公爵的祖先对他们的所有恩惠,把他绑在马上带走了,还屠杀了他的无数臣民。公爵被关押了很久。直到符拉迪斯瓦夫国王用战争来威胁他们的时候,他们才被迫放回公爵。达奴霞的母亲就是在这次袭击中被吓死的,她是因为惊吓过度窒息而死的。”
“您,先生,当时在场吗?请问您贵姓?我记不清了。”
“我是德乌戈拉斯的米科瓦伊。他们叫我‘奥布赫’。当时我在场。我看见一个头盔上插有孔雀羽的日耳曼人想把达奴霞的母亲缚在马鞍上,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惊吓而死。我也被他们用戟刺伤了,至今身上还留有伤疤。”
说到这里,他指着头上,一道深深的伤疤从头发根一直伸到了眉毛。
沉默了片刻。兹比什科又望了达奴霞一眼,接着问道:
“先生,您说过她没有骑士,真的吗?”
他还来不及听到回答,歌声便停住了,那个身宽体胖的歌手突然站起来,板凳便立即翘了起来。达奴霞摇摇晃晃,双手伸开。兹比什科没等她掉下来或者跳下来,便像只野猫似的冲了上去,双手抱住了她。
起初吓得惊叫起来的公爵夫人,这时高兴地笑了,她大声说道:
“这就是达奴霞的骑士!来吧,小骑士,把这迷人的小歌手交还给我们吧!”
“他真是勇敢地把她抱住了!”宫廷侍从中间有人这样说道。
兹比什科把达奴霞抱在胸前,朝公爵夫人走去。达奴霞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高举着诗琴,担心它会被打碎。尽管脸上还带着惊吓,但她甜甜笑着,十分高兴。
兹比什科来到公爵夫人的面前,将达奴霞放下,他自己跪在地上,昂首挺胸,用一种在他这样年纪的人少有的勇气说道:
“就照您的话办吧,仁慈的夫人。这位美貌的小姐到了有自己骑士的时候了,我也到了有自己女主人的时候了。我将永远颂扬她的美貌和德行。为此,我想得到您的容许,向她起誓,在任何情况下,我将永远忠实于她,至死不渝。”
公爵夫人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这不是兹比什科的表白所致,而是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骑士起誓的确不是波兰的习俗,但是玛佐夫舍是与日耳曼接壤的,经常有异国的骑士从远方前来拜访,因而比别的地区更为熟悉这种习俗,而且还常常有人效仿,公爵夫人早在她父亲的宫廷中便已熟悉这种习俗。在那里,西方的一切习俗都被看成是高贵的骑士应该遵循的法律和规范。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她才不认为兹比什科的言行是对她和达奴霞的冒犯。相反地,她甚至还为她疼爱的姑娘能博得一个骑士的欢心和赞美而欣喜异常。
因此,她满脸喜色地朝姑娘问道:
“达奴希卡[1],达奴希卡!你想自己有个骑士吗?”
满头金发、脚穿红鞋的达奴霞跳了三跳,搂住公爵夫人的脖子,高兴得喊叫起来,仿佛是她得到了一种只有年纪大的人才能享用的娱乐似的。
“我想!我想!我想……”
公爵夫人笑得眼里都噙满了泪水,她的所有随从也都和她一起大笑起来。随后,公爵夫人拿开了达奴霞的双手,向兹比什科说道:
“好吧!你就起誓吧,起誓吧!你向她起誓些什么呢?”
兹比什科却在这片大笑声中显得无比镇定自若,依然跪在地上,神情严肃地说道:
“我向她发誓:我一到克拉科夫,就要把我的盾牌挂在客房门口,盾牌上贴着博学的教士替我写得工工整整的纸条,纸条上将写着:达奴霞·尤兰多芙娜[2]小姐是世上最美、最有德行的小姐。谁对此持有异议,我便要和他决斗到底,直到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要么就是做对方的俘虏。”
“不错,看得出来,你对骑士的规矩很熟悉。还有什么?”
“我从德乌戈拉斯的米科瓦伊先生那里得知,尤兰德小姐的母亲是被头盔上饰有孔雀羽的日耳曼骑士活活害死的,我发誓,我要从那些日耳曼人头上拔下数根这样的孔雀羽来摆在我女主人脚下。”
听到这里,公爵夫人变得严肃起来,问道:
“你可不是把起誓当成儿戏吧?”
兹比什科回答说:
“上帝和圣十字一定会保佑我的。我会在教堂的神甫面前重复一遍我的誓言。”
“和我们民族的凶残敌人斗争,的确是件光荣的事。不过可惜的是你太年轻了,很容易送命。”
在这之前,博格丹涅茨的马奇科作为一个旧时代的老人,对侄子的举动只是耸耸肩膀。现在他认为该他出面说话了,便走上前来。
“仁慈的夫人,这一点请您不必担心,在战斗中任何人都有可能战死,但对一个贵族来说,无论年老还是年轻,这是一种无上光荣的事情。而且,战争对这个小伙子来说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尽管他年纪不大,但说到打仗,无论骑马还是徒步,用矛还是用斧,用长剑还是短剑,用盾牌还是不用盾牌,他都经历过了。一个骑士看上一个姑娘就向她起誓,这倒是一种新规矩。我并不责怪兹比什科向自己的姑娘许下孔雀羽的誓言,他早就敲打过日耳曼人了,就让他再去敲打他们好了。要是能把几个日耳曼人的脑袋敲碎,那也是给他自己增光生辉啦!”
“看来,和我们打交道的已经不是一个年轻无知的小伙子了。”公爵夫人说道。
接着她便对达奴霞说道:
“今天让你作为上宾坐到我的位置上去,只是不要笑,否则有失体统。”
达奴霞坐到夫人的位置上。她很想装成严肃的样子,可是她的一双眼睛却对着跪在地上的兹比什科在笑,她的一双脚也高兴得晃来晃去的。
“把手套给他。”公爵夫人吩咐道。
达奴霞脱下手套,递给兹比什科。兹比什科无比尊敬地接过手套,吻了一下,说道:
“我要把它放在头盔里,谁要是敢碰它一下,那他就要倒霉了!”
随后,他吻过达奴霞的双手双脚之后才站了起来。这时,他严肃的神情消失了,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欢欣。因为从此时起,整个宫廷都会把他当个成年人看待了。于是他摇动着达奴霞的手套,半是高兴、半是愤恨地大声喊道:
“等着瞧吧,你们这些插孔雀羽的狗杂种!等着瞧吧!”
然而就在这时候,刚才来过的那位教士又来到了客店,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位级别更高的教士。跟在他们身后的修道院的仆役们手提着柳条篮子,篮子里放有好几瓶葡萄酒和其他赶做的食物。两位新来的教士向公爵夫人问候之后,又责怪她没有到修道院去,她又解释了一番,说是他们白天睡够了觉,晚上凉快好赶路,所以他们不需要夜宿,也不想去叨扰高贵的修道院院长和其他虔诚的教士,情愿停留在这客店里歇歇脚。
说了许多客套话之后,双方终于商定,做完早祷和弥撒后,公爵夫人及其全部侍从便在修道院里共进早餐并休息。好客的教士们又邀请了克拉科夫的贵族和博格丹涅茨的马奇科。马奇科本来就打算去拜访修道院院长的,想把他在战争中得到的财宝和从慷慨大方的维托尔德那里得到的赏赐寄存在修道院里,以便日后用来赎回被典押出去的博格丹涅茨庄园。但是年轻的兹比什科却未受到邀请,因为他当时正好到仆人们看守的他和叔父的大车那里,以便换身最漂亮的衣服好在公爵夫人和达奴霞面前展示一番。他从大车里拉出一只箱子,让仆人们搬到客店的一间仆人住的房间里,在那里穿戴打扮起来。他先是匆匆忙忙地梳了一下头发,然后戴上饰有琥珀珠子、前面是真正珍珠的丝织发网,接着穿上了一件绣有金格里芬的白丝绸雅卡[3],外束一条宽大的腰带,上面挂着一把插在白色象牙剑鞘里的短剑。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新的,光彩夺目,全未染上一点血迹,尽管都是从一个在十字军骑士团中服役的弗里兹年轻骑士手里夺来的战利品。然后他又穿上一条华丽的裤子,一条裤腿饰有红绿条纹,另一条饰有紫黄条纹,两条裤腿的上端是横竖的花纹。接着,他又穿上了一双高筒红鞋。他满身崭新的服饰,打扮得英俊漂亮,朝大厅走去。
他在门口一出现,便给在场的人以强烈的印象。公爵夫人看到这位向达奴霞起誓的年轻人竟是这样一个英俊的骑士,心中更是欢欣无比。达奴霞像只羚羊似的立即朝他奔了过去。然而不知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美貌,还是宫廷侍从的赞赏声,使她还没有走到他跟前,便止步不动了。她突然垂下眼皮,满脸羞红,惊慌不安地扭起手指来。
公爵夫人、宫廷侍从、宫女、游吟歌手和教士,也都跟在她后面,走近前来。大家都想更近地看看兹比什科。玛佐夫舍的少女们像望彩虹似的望着他,个个都在怅惘自己没有被他选中,年纪较大的宫女们为他华丽的衣服惊羡不已。他被这些好奇的人围在当中,年轻的脸上露出春风得意的笑容。他慢慢转动着身子,好让他们看得更加清楚。
“他是谁呀?”一位教士问道。
“他是一个小骑士,就是这位贵族的侄子。”公爵夫人指着马奇科说道,“他刚刚向达奴霞宣过誓了。”
教士们毫无惊讶之色,认为这样的誓言并无任何约束力。常常有人向结过婚的女人起誓,根据众所周知的西方习惯,在那些名门望族中间,几乎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骑士,如果一个骑士向一位小姐起誓,那他也并不一定就是她的未婚夫,相反地,她往往会和别人结婚。而他呢,只要具有持久不变的德行,也会忠实于他的誓言,可他也可能和别的小姐结婚。
倒是达奴霞这样年轻,有点让教士们感到惊奇,不过也不是十分奇怪,因为在那个时代,一个十六岁的青年就能当上地方长官,就连伟大的雅德维佳王后从匈牙利来的时候,也才十五岁。十三岁的姑娘往往便嫁人了。另外,此时此刻,他们更多注意的是兹比什科,而不是达奴霞。他们也在专心致志地听马奇科说话。为自己侄子感到自豪的马奇科,正在讲述这位年轻的骑士是怎样得到这身华贵的衣服的。
“一年又九个星期之前,”他说道,“我们被萨克森的骑士们邀去做客。同时应邀在那里做客的还有一位来自远方的弗里兹民族的骑士,弗里兹民族住在海边。这个弗里兹骑士还带来一个比兹比什科大三岁的儿子。有一次在宴会上,那个儿子笑兹比什科嘴上没毛。兹比什科本来就是个性情急躁的人,听了很不是滋味,于是立即揪住他的胡子,将他的胡子全部拔掉了。就为了这个,我们进行了一场生死的或被对方俘虏的决斗。”
“怎么,你们决斗了?”德乌戈拉斯的骑士问道。
“因为那个父亲在卫护他的儿子,我也在卫护兹比什科,于是我们四个当着主人的面,就在坑洼不平的地上,进行了一场决斗。我们当时约定,胜方可以把败方的马匹、车辆和奴仆收为己有。多亏上帝的保佑,我们杀死了那两个弗里兹人,尽管胜得很艰苦,因为他们都很英勇顽强而且膂力过人。我们得到了一笔很丰厚的战利品——九辆双马牵挽的马车和四匹高大的种马以及九个奴仆,还有两套我们很难见到的精美甲胄。的确,我们在决斗时把头盔打烂了,但是主耶稣却让我们得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一只装满了贵重衣物的大箱子。兹比什科现在穿的这套服装,就是那箱子里的东西。”
两个克拉科夫的贵族和所有马茹尔人听了这话,都以尊敬的眼光看着这叔侄二人,而德乌戈拉斯的那个被称为“奥布赫”的骑士说道:
“看来你们都是出众的硬汉子。”
“现在我们相信,这个小伙子定能获取孔雀羽了!”
马奇科大笑起来,随后他脸上的表情使他有如一头猛兽。
这时,修道院的仆人们已经从柳条篮子里拿出了葡萄酒和美味食物,客店的姑娘们也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煎鸡蛋端了上来,盘子四周摆满了香肠。整个厅堂充满了强烈的猪油香味,这大大刺激了人们的胃口,在场的人都朝桌子走去。
但是等公爵夫人在中间座位上坐定之后,大家才一一入座。她让兹比什科和达奴霞坐在她的对面,随即对兹比什科说道:
“不错,你们俩应该共用一个盘子。不过你可不能像别的骑士那样,在椅子下面踩她的脚,或者用膝盖去碰她,因为她太年轻了。”
兹比什科回答说:
“仁慈的夫人,我不会那样做的,也许再过两三年,上帝保佑我实现了我的誓言之后,那时候这个小浆果也长大成熟了。至于踩她的脚,即使我想,也不可能,因为她的双脚还悬在空中够不到地面呢。”
“真的,”公爵夫人说道,“不过我很高兴你很有礼貌。”
接着,是一片沉默,因为大家都忙于吃喝。兹比什科把香肠中的肥肉去掉以后送给达奴霞,或者直接送到她的嘴巴里。她为有这样一个年轻英俊的骑士效劳而欣喜异常。她嘴里塞满了食物,还挤眉弄眼的,时而朝兹比什科微笑,时而朝公爵夫人笑笑。
修道院的仆人们收拾完盘碟之后,又给大家斟上了甜葡萄酒,给男人们斟得满满的,给女士们倒得较少。当他们端上一大盆修道院送来的坚果时,兹比什科表现得特别卖力。这些坚果里有榛子和当时少见的、从远方运来的意大利核桃,大家都拥向它们。顷刻之间,满室都是咬碎果壳的声音。如果谁以为兹比什科只顾自己吃,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情愿在公爵夫人和达奴霞的面前表现出他的骑士膂力和克制力,也不愿因为贪图美味而影响自己的形象。他不像别人那样用牙去咬,而是随手抓上一把榛子或核桃,用有力的手指把它们捏碎,然后从壳里拣出果仁递给达奴霞。他甚至还为达奴霞想出了一种游戏:把拣出的果仁放到嘴边,然后用力一吹,便把果仁吹到了天花板上。达奴霞放声大笑起来,以至于公爵夫人担心达奴霞会给噎住,不得不要他停止这种游戏。不过她看到小姑娘这样高兴,便问道:
“怎么样?达奴霞,你有了自己的骑士,好不好?”
“啊,太好了!”她回答道。
接着,她便用一个又嫩又红的手指,拉了拉兹比什科的白色丝雅卡,问道:“明天你还是我的吗?”
“明天和星期天,一直到死,都是你的。”兹比什科回答道。
夜宵还在继续,因为吃过坚果之后,又送上了带葡萄的甜饼。宫廷侍从之中,有的想跳舞,有的则想听歌手或达奴霞演唱。但这时达奴霞已经睡眼惺忪、脑袋左右摇晃。她朝公爵夫人和兹比什科看了一两眼,眼皮还睁开了几次,然后把脑袋非常信赖地靠在兹比什科的肩上睡着了。
“她睡着了吗?啊,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情人’了。”
“她睡着了,但可比那些跳舞的人更让我喜爱。”兹比什科回答道。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子挺得笔直,生怕惊醒他的姑娘。
然而,游吟歌手们的演奏和歌唱都不能把她吵醒,在场的人有的随着音乐踏着节拍,有的敲着碟子伴奏。但是,响声越大,她反而睡得越沉,还像小鱼那样张着小嘴。
直到公鸡啼鸣,教堂响起了钟声,她才醒来。这时候,大家离开了座位,大声喊着:
“做晨祷去,做晨祷去!”
“我们步行去,表示对天主的敬意!”公爵夫人说道。
她挽起刚刚醒来的达奴霞的手,第一个走出了客栈。所有的宫廷侍从也都跟在她的后面走了出来。天色开始发白,东方的天空中已是一线亮光,上边是绿色,下边呈玫瑰色,再下边是一条金色的光带。人们看着它越来越大,而西边天空中的月亮,仿佛在这道光亮面前撤退似的。那道玫瑰色的亮光也越来越明亮了。被浓雾染湿的世界苏醒了,显得生机盎然、朝气蓬勃。
“上帝赐给我们好天气,准会热得要命。”宫廷侍从们说道。
“不要紧!”德乌戈拉斯的骑士安慰大家,“我们可以在修道院里睡一觉,傍晚再动身到克拉科夫去!”
“那里一定会举行宴会吧?”
“现在那里每天都有宴会。到了王后分娩和比武大会举行之后,还会举行盛大的宴会。”
“我们倒要看看达奴霞的骑士将会有怎样的表现。”
“啊,他们都是些像橡树一样结实的汉子……你们都听过他们说的四对骑士的决斗?也许他们会加入我们的宫廷,因为他们还在商量这件事哩。”
他们的确是在商量。年纪大的马奇科对于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很不满意。于是他故意落在队伍的后面,以便能自由自在地和兹比什科说话。他说:
“的确,这件事情你做得太仓促了。我总能设法见到国王,即使是和公爵夫人一道。也许还能得到什么奖赏哩。我多么想拥有一座自己的城堡或者一座小城镇啊……唔,等着瞧吧,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赎回我们的博格丹涅茨,因为这是我们祖传的产业。可是哪里能弄到农民呢?修道院院长安插的农民一定会被抽走。没有农民,土地就会一文不值。你要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你尽管向你喜欢的人去起誓,不过,你还得和梅尔斯廷的老爷一道到维托尔德大公那里去打鞑靼人。如果在王后分娩之前发生战争,那你就用不着等到分娩,也不要参加骑士比武,就立即前去,因为在那边总能得到好处。你知道,维托尔德大公慷慨大方,他又是认识你的,只要你干得好,他就会赏赐你。而且,最重要的,如果上帝保佑的话,你还能得到无数的奴隶。世界上的鞑靼人真是多如蚂蚁,如果打了胜仗,每人总能得到不少鞑靼人的。”
说到这里,这个渴望土地和农奴的马奇科,便这样设想道:
“老天保佑,我只要能弄来五十名农民,安置在博格丹涅茨就够了。那时候,我们就能伐倒一片森林。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发财了。你也知道,任何地方也不会像在那里那样,获得这样多的奴隶的。”
但是,兹比什科却摇起头来。
“哎呀,您是要我去把那些穿羊皮袄、吃马肉、什么农活也不会干的家伙弄来?他们能在博格丹涅茨干什么!另外,我已经发誓要取得三簇日耳曼人的孔雀羽,在鞑靼人中间怎么能得到这些孔雀羽呢?”
“你发誓是因为你笨。而且这样的誓言又算得了什么?”
“那么我的骑士的荣誉呢?怎么办呢?”
“你以前不也向林佳娃起过誓吗?”
“林佳娃毒死了公爵,隐士已解除了我的誓约。”
“到了梯涅茨,修道院院长也会为你解除这次誓约。况且修道院院长要比隐士好多了,隐士所见的是盗匪而不是教士。”
“我不想解约。”
马奇科停了下来,带着明显的怒气问道:
“那你说怎么办呢?”
“您自己到维托尔德那里去,我不去!”
“你这个无赖……那么谁去晋见国王呢?难道你不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吗?”
“即使一棵大树压在您的骨头上,也不会把它们压断的。尽管我很可怜您,我也不愿意到维托尔德那里去。”
“那么你要干什么呢?是想在玛佐夫舍的宫廷中当一个看鹰的人,还是做一个游吟歌手?”
“当一个看鹰的人又有什么不好?既然您唠唠叨叨不听我说的话,那您就唠叨去吧!”
“你要到哪里去?难道你一点也不关心博格丹涅茨?没有农民你能用爪子去耕地吗?”
“不对,您对鞑靼人可是想得太好了。难道您不记得罗斯[4]人是怎样说鞑靼人的?您在战争中只能见到死鞑靼人,一个活的俘虏也抓不到,因为在大草原上您无法追上鞑靼人,您让我骑什么样的马去追他们呢?是骑我们从日耳曼人那里缴获的笨重的战马吗?您就会知道,我什么战利品也不会得到,除了破羊皮袄之外什么也不会得到的。啊,我回到博格丹涅茨的时候竟是这样一个富翁,竟是这样一个贵族?”
马奇科只好沉默不语了,因为兹比什科的话里也有不少对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
“不过维托尔德大公会赏赐你的。”
“呸,您自己也知道,他对有的人慷慨大方,对另一些人则分文不给。”
“那你说说,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到斯佩霍夫的尤兰德那里去。”
马奇科怒气冲冲地扭着皮外衣上的带子,说道:
“你真是瞎了眼!”
“您听我说,”兹比什科平静地说道,“我曾和德乌戈拉斯的米科瓦伊交谈过,他告诉我,尤兰德为了妻子的死,正在想方设法向日耳曼人报仇。我要去帮助他。首先,您也曾说过,和日耳曼人战斗,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陌生的事了。对于他们的为人和如何与他们战斗,我们都有所了解。第二,那里离边境不远,更容易获得那些孔雀羽。第三,您也知道,能插上孔雀羽的可不是什么无赖,如果上帝保佑我能获得孔雀羽,那我也准会得到战利品。最后,那里弄来的奴隶可不像鞑靼人,您要是派他们开辟林地,就连上帝也会满意的。”
“嘿,小伙子,你大概失去理智了吧?现在并没有发生战争,而且只有上帝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战争。”
“啊,您真是太聪明了。熊和养蜂人签订了合约,既不弄坏蜂房,也不偷吃蜂蜜!哈!哈!我们都知道,尽管双方军队并未开战,国王和大团长在和约上也盖了印鉴,可是边境上的骚扰却是层出不穷。他们如果在放牧牲畜时损失了一头母牛,就会烧掉你好几个村落,还会围攻你的城堡。他们抓走农夫和姑娘,在大路上抢劫商人,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呢?想想您以前曾对我说的事吧,就说那个纳文奇吧,他俘获了四十个投靠骑士团的骑士,把他们关在地牢里,直到大团长给他送来了一满车的金银财宝,他才把他们放了,这件事他干得太漂亮了。斯佩霍夫的尤兰德现在别的事不干,就干这个,而在边境上,这种事总是有得干的。”
他们默默不语地走了一会儿。这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灿烂的阳光照耀在修道院所在的岩石上。
“上帝处处都能给人以幸福,”马奇科用终于平静下来的口吻说道,“你就祈求上帝给你幸福吧!”
“那当然,一切都靠上帝所赐!”
“你要多想想博格丹涅茨。你说你是为了博格丹涅茨,而不是为了那个可爱的小鸭子,才到斯佩霍夫的尤兰德那里去,我是不怎么相信的。”
“请您不要这样说话,否则我会生气的。我很高兴看到她,我不否认这点。这次的起誓与向林佳娃起的誓完全不同。您看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小姐吗?”
“她的美貌和我有什么关系?既然她是个富有的伯爵的女儿,等她长大了,你就和她结婚好了。”
兹比什科的脸上立即现出了愉快的笑容。
“一定会这样。绝不会再要别的情人,也绝不会娶别的女人为妻。等您的身子骨不行了,您就可以同我与她生的孩子们享受天伦之乐了。”
马奇科听了,也笑了起来。他用完全平静的声音说道:
“格拉迪!格拉迪!但愿我们家族子孙满堂。子孙是老年人的欢乐,也是死后的拯救。耶稣啊,请赐予我们多子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