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克昨晚在外面玩到很晚,却还是一大早便醒了过来。阳光洒向大地,酷热难耐,早餐喝咖啡太热,她只好在冰水里加点糖浆,吃冷饼干。她在厨房里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前门廊,看报纸上的连环画。她原以为辛格先生也在门廊上看报纸,因为大多数礼拜日早晨,他都会这么做。但辛格先生并不在,后来,她父亲说他昨晚回来得很晚,此时正和另一个人在房间里。她等了辛格先生很久,其他寄宿者都下来了,偏偏他一直不见踪迹。最后,她只好回到厨房,把拉尔夫从高脚椅上抱下来,给他换上一件洁净的衣服,又把他的小脸擦干净。她现在做好准备,等一会儿小不点从主日学校回来,她就可以带孩子们出去了。她让小不点和拉尔夫一起坐在婴儿车上,不然他打着赤脚,踩在滚烫的人行道上,一定会很疼。她推着婴儿车走过大约八条街区,来到一幢在建的崭新大房子前。梯子依旧搭在屋顶边缘,她鼓起勇气,开始向上爬。
“照顾好拉尔夫。”她回头对小不点说,“赶赶蚊子,别让它们叮他的眼皮。”
五分钟后,米克站在屋顶上,把腰板挺得笔直。她伸展手臂,犹如张开了翅膀。所有人都希望站在这里,站在这个最高点上。但能做到的孩子并不多。大多数孩子都很害怕,毕竟一个没站稳,就会从边缘滚下去,就此送掉小命。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其他房屋的屋顶和大树的绿色树冠。镇子的另一边是教堂的尖塔和工厂的烟囱。天空蔚蓝无比,天气热得如同着了火。在骄阳的炙烤下,大地上的一切不是白得令人目眩,就是被晒得发黑。
米克真想引吭高歌。她知道的所有歌曲一股脑儿涌向她的喉咙,她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上个礼拜,一个大个子男孩爬到这个屋顶的最高处,先是大叫一声,随即大声朗诵了他在高中学到的一句话:“朋友们,罗马人,同胞们,请你们听我说!”站在高处,便会产生一种疯狂的感觉,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大喊,想要歌唱,想要抬起手臂高高飞翔。
她感觉网球鞋底一滑,赶紧蹲下,跨坐在尖屋顶上。这所房子算得上这片街区里最大的房子了,眼瞅着就快完工了。房子一共有两层,天花板很高,她从没见过这么陡峭的屋顶。但很快建筑工作就要完成,届时木匠就会离开,孩子们又得找别的地方去玩了。
此时此刻,她孤身一人。附近没有别人,四下里静谧无声,她大可以趁机思考一会儿。她从短裤的衣兜里拿出昨天晚上买的那包烟。她缓缓地吸着烟,竟然体会到了一种醉酒的感觉。她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但她必须把烟抽完。
她一心认为自己会在十七岁的豆蔻年华功成名就,到时候,她就在所有东西上面都签上“M.K.”。她将乘坐红白色的帕卡德汽车[4]衣锦还乡,车门上也喷着她名字的首字母。她还要在手帕和内衣上写上红色的M.K.。她兴许能成为伟大的发明家。她将发明一种青豌豆大小的迷你收音机,那样人们就能随身携带,塞在耳朵里听了。她还要发明一种飞行器,人们就像背背包一样,把飞行器背在背上,遨游全世界。那之后,她将第一个打通贯穿全世界且直通中国的巨大隧道,让人们乘坐大型气球穿隧道而过。这些就是她首先要发明的东西。她早就计划好了。
米克抽完了半支烟,把剩下的半根碾灭,将烟蒂弹下倾斜的屋顶。然后,她向前探身,把脑袋搭在手臂上,开始哼小曲。
说来也怪,几乎总有钢琴曲或其他音乐在她的脑海深处回荡。不论她在干什么,也不论她在想什么,音乐声几乎总是在那里。房客布朗小姐的房间里有台收音机,去年一整个冬天,每到礼拜日下午,她就坐在台阶上听节目。她听到的可能是古典音乐,她记得最清楚的也是这些音乐。而且,每次她听到一个人的曲子,内心都会悸动不已。有些时候,那个人的音乐宛若五颜六色的小块水晶糖果,其他时候,他的曲子是那么轻柔婉转、哀怆动人。
突然传来一阵哭声。米克连忙坐直身体,仔细听。阵阵清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刘海,阳光明媚,照得她的脸很白,脸上布满了汗珠。呜呜的哭泣声不曾间断,米克趴在尖顶上,慢慢地移动。她来到尽头,探身向前,趴在屋顶上,把头探出边缘,向下面看去。
孩子们仍在原地。小不点蹲在一个东西上边,身边的黑色影子小小的。拉尔夫依旧在婴儿车里,身上绑着安全带。他才刚刚学会坐,这会儿,他抓着婴儿车的边缘号啕大哭,脑袋上的帽子都歪了。
“小不点!”米克冲下面喊,“去看看拉尔夫想要什么,递给他。”
小不点站起来,凝视小婴儿的脸。“他什么都不要。”
“那你就摇晃摇晃他。”
米克爬回到她刚才坐的地方。她真希望再好好想想另外两三个人的事,她还想唱歌,想制定计划。只是拉尔夫哭喊个不停,她连片刻的宁静都没有。
她壮起胆子,向搭在屋顶边缘的梯子爬去。屋顶真陡,现在只钉了几块木头,而且间隔很远,是工匠的脚架。她看了直眼晕,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浑身哆嗦起来。她强作镇定地对自己说:“用你的手紧紧抓住,滑下去,然后双脚踩住那里,紧紧靠在屋顶上,再向左扭动身体。勇敢点,米克,你一定要鼓起勇气。”
对于攀爬而言,向下历来都是最难的部分。她花了很久才爬到梯子边,总算有了点安全感。等她终于站在地面上,她看起来矮小了很多,有那么一刻,她的双腿感觉像是要和她一起垮掉了。她猛拉一下短裤,把腰带系紧一个扣眼。拉尔夫仍哭个不停,但她不去理会,反而走进空空如也的新房子里。
上个月,他们在房前立了个告示牌,写着“禁止儿童进入施工现场”。有一天晚上,一群孩子偷偷溜进屋里玩,天太黑,什么都看不清,一个女孩子跑进一个尚未铺设地板的房间,摔了一跤,把腿摔断了。她到现在都还没出院,腿上也打了石膏。还有一次,一群坏小子在一面墙壁上撒尿,还写了脏话。除非房子粉刷好,施工完毕,有人搬进来,否则,不管竖起多少“禁止入内”的牌子,都阻止不了小孩子跑来玩。
房间里散发出新木头的气味,她一走路,网球鞋的鞋底就会发出吱吱的声音,在整个房子里回荡。屋里很闷热,安静无声。她一动不动地在前厅中央站了一会儿,随即,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在衣兜里翻找一番,拿出两支粉笔。一根是绿色的,另一根是红色的。
米克慢慢地画出了很大的大写字母——她在最上面写了“爱迪生”,在下面写了“迪克·特蕾西”和“墨索里尼”。然后,在每个角落里,她用最大的字母写下了她的名字首字母M.K.,她先是用绿色写出来,再用红色勾边。写完这些,她就走到对面的墙壁边,写了一个脏词“贱人”,在这个词的下面也写了她的名字首字母。
她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看着自己的杰作。粉笔依旧在她的手里,其实她并不满意。她努力回想去年冬天她在收音机里听到的那个作曲家的名字。她找学校里的一个女孩子打听过,那个女孩子家里有一架钢琴,还专门学习弹奏他的音乐,她就找她的老师打听。好像作曲家是个孩子,很多年前生活在欧洲的某个国家。就算是小孩子又怎么样,他还是写出了那么多动人的钢琴曲、小提琴曲和交响乐。她还记得她听过的大约六种不同的曲调。其中一些节奏明快清脆,还有一些仿佛弥漫着春日雨后的气息。但这些曲子都让她同时体会到了悲伤和兴奋的感觉。
她哼唱着其中一个曲调,独自在这栋空荡闷热的房子里待了一会儿,她感觉泪水充盈了眼眶。她的喉咙发紧,声音沙哑,再也唱不出来。很快,她就在这些名字的最上面写下了作曲家的名字——莫扎特。
拉尔夫依然被绑在婴儿车里。他此时安静地坐着,动也不动,两只胖嘟嘟的小手垂在身体两侧。拉尔夫留着黑黑的齐刘海,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起来就像个中国娃娃。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而他就是为了这个才哭的。小不点不见了。拉尔夫看到她,又咧开嘴哭了起来。她把婴儿车拉到新房子侧面的阴凉处,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块蓝色的软心糖豆。她把糖果塞进了小婴孩那温暖柔软的嘴巴里。
“慢慢品尝吧。”她对他说。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其实纯属浪费,因为拉尔夫还太小,根本尝不出糖果的美滋味。就算给他一块干净的石头,他吃起来也是同样的味道,但若是这个小傻瓜把石头吞下去就惨了。他尝不出滋味,也听不懂别人说的话。不管是说你受够了,懒得推他走来走去,恨不得把他丢进河里,还是说你很爱他,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在他看来,一切其实并无多大不同。正因如此,推他到处去,才会无聊至极。
米克把手握成杯状,把两只手紧紧合在一起,对着拇指之间的缝隙吹气。她的脸颊鼓了起来,一开始,只有空气从她的拳头吹过的声音。接下来,便有一个尖锐高亢的哨声响起。片刻之后,小不点从房子的拐角处绕了过来。
她把小不点头发上的锯末弹掉,又扶正了拉尔夫的帽子。在拉尔夫的衣物中,这个帽子可以说是最精致的了。帽子上镶嵌着花边,还有刺绣图案。系在他下巴下方的丝带有一边是蓝色的,另一边则是白色,每只耳朵上还覆盖着大大的玫瑰花结。他的脑袋太大,帽子戴在头上很不合适,刺绣都磨损了,但每次她带他出门,总是会给他戴上这顶帽子。拉尔夫不像大多数人的孩子那样,有像样的婴儿车,也没有夏天穿的毛线短袜。他只能坐在这辆她在三年前的圣诞节买来的破旧童车上,被人推着到处去。但那顶精美的帽子多多少少为他赚回了一点面子。
今天是礼拜日,又快到中午,外加天气炎热,街道上空无一人。婴儿车吱吱嘎嘎响着。小不点打着赤脚,人行道很烫,让他的脚刺痛不已。葱郁的橡树将看起来很清凉的阴影投射到地面上,却还不够凉快。
“到婴儿车上来吧。”她告诉小不点,“让拉尔夫坐在你的腿上就行。”
“我走路没问题。”
漫长的夏日总是让小不点患上腹绞痛。他没穿衬衫,肋骨突出,都泛白了。烈日炎炎,他没有被晒黑,反而显得很苍白,乳头就如同胸膛上的蓝色葡萄干。
“我推着你,没问题的。”米克说,“上来吧。”
“好吧。”
米克不急着回家,便缓缓地推着婴儿车前行。她开始和孩子们说话,却更像是自言自语。
“说来还真有点怪呢——我最近老是做些怪梦。我像是在游泳。不过不是在水里。我伸着手臂,在无数的人流中游来游去。那片人海要比礼拜六下午克莱塞斯杂货店里的人多上一百倍。这可是世界上人数最多的一群人了。有时候,我大喊大叫,在人群之间游着,我游到哪里,就会把哪里的人撞倒。还有些时候,我在地上,人们从我身上踩过去,我的五脏六腑什么的全都喷到了人行道上。我看呀,这绝不是一般的梦,说是噩梦才对。”
每逢礼拜日,就有人来探望房客们,这样一来,房子里就会挤满人。能听到报纸哗哗响,房间里弥漫着香烟散发出的烟雾,楼梯上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总有些事是你不想对外人说的。倒不是因为是坏事,而是因为你就是不想对别人说。有些事,我甚至都不愿意告诉你们。”
来到拐角处,小不点从婴儿车上下来,帮她把车抬下路缘,然后抬上前面的人行道。
“不过呢,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交换一样东西。那就是钢琴。我要是能有架钢琴,我一定会每晚练习,学会这世上所有的曲子。这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他们家所在的街区了,再走过几栋房子就到了。他们的房子有三层,是小镇北区里最大的房子之一。家里一共有十四个人,凯利家的人其实没几个,剩下的都是房客,他们每人支付五块钱,在这里吃住,所以也得算上他们。辛格先生不能算在内,因为他只租了一个房间,而且自己动手把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
房子里很窄,多年都没有粉刷过了。房子似乎很不结实,不足以支撑三层的重量,一边已经下陷了。
米克解开拉尔夫身上的安全带,把他从婴儿车里抱出来。她快步穿过走廊,用眼角余光看到客厅里都是房客。她父亲也在那里。母亲肯定在厨房。那些人都在等着开饭呢。
他们自家人占用了三个房间,这会儿,她走进第一间房,把拉尔夫放在她父母睡觉的床上,给他一串珠子玩。隔壁房间的门关着,她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传来,便决定过去看看。
黑泽尔和埃塔一看到她,就不吭声了。埃塔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正用红色指甲油涂脚指甲。她的头发上缠着不锈钢发卷,下巴下面长青春痘的地方涂着白色的面霜。黑泽尔还是和往常一样,懒洋洋地躺在床上。
“你们在说什么呢?”
“关你什么事。”埃塔道,“闭上你的嘴,离我们远点。”
“这里是你们的房间,也是我的房间。你们有权待在这里,我也有这个权利。”米克趾高气扬地从房间一角走到另一角,把整个房间里走了个遍,“我可不想找碴吵架,我只要我自己的权利而已。”
米克用手掌把蓬松散乱的刘海拂到后面,她经常这么做,因为额前总有一绺梳不平的头发。她皱皱鼻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个鬼脸,又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
黑泽尔和埃塔还算是合格的姐姐。但埃塔整天不着调,满脑子想的都是做电影明星啊、拍电影啊。有一次,她写信给珍妮特·麦克唐纳,收到了一封打字机打出来的信,信上说如果她去好莱坞,可以去麦克唐纳的家,在她家的游泳池里游泳。从此以后,那个游泳池便成了埃塔梦寐以求的目标。她整天琢磨的就是攒够路费去好莱坞,找一份秘书工作,与珍妮特·麦克唐纳成为莫逆之交,然后自己也去拍电影。
她一天到晚只知道打扮。这可真糟糕。埃塔可不像黑泽尔那样,天生是个美人胚子。重要的是她的下巴很短。她常常拉动下颚,按照电影画报里面教的做下巴练习。她时常对着镜子照自己的侧脸,还把她的嘴巴摆出合适的角度。只可惜这么做一点用也没有。有时候,为了这件事,埃塔会用手捂着脸,在晚上痛哭不已。
黑泽尔是个懒鬼。她空有漂亮的容貌,却是个草包。她今年十八岁了,年纪仅次于比尔,在家里排行第二。或许问题就在这里。不管是什么东西,她都是第一个挑,得到的也是最多的,有了新衣服,她第一个穿,有了特别的美食,她能得到最大的一份。黑泽尔从来不用争夺什么,她是个温柔的人。
“你要在屋里走上一天吗?我都看够了你穿那些男孩子的衣服,太傻了。真应该有人来好好管管你,米克·凯利,好叫你守点规矩。”埃塔说。
“闭上你的嘴。”米克说,“我穿短裤,是因为我才不愿意穿你们穿剩的衣服。我不愿意和你们一样,我也不愿意穿着打扮和你们一样。绝对不要。所以我才穿短裤。我宁愿做个男孩子。真恨不得和比尔住在一个房间里。”
米克钻到床下,拿出一个大帽盒。就在她拿着帽盒向房门走去的时候,两个姐姐在她后面喊道:“总算能清静一会儿了!”
在全家人中,比尔的房间是最棒的。他的房间就像个洞穴,除了小不点,就只有他一个人享用。比尔把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用大头钉钉在墙上,大都是美女头像,另外一角贴着米克去年在免费美术课上画的画。他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
比尔伏在书桌上,正在看《大众机械》。她走到他身后,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肩膀。“嘿,老哥。”
他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和她扭打成一团。“嘿。”他说着微微晃晃肩膀。
“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不会影响你吧?”
“随便吧,我不介意。”
米克跪在地板上,解开大帽盒的系带。她的手就悬在盒盖边缘的上方,但不知怎的,她尚未打定主意是否要打开它。
“我一直在琢磨,也不知道我做得怎么样。”她说,“或许能弹,或许弹不了。”
比尔还在看杂志。她依然跪在盒子边上,却不曾把它打开。她的目光瞟向此刻正背对她的比尔。他在阅读的时候,一只大脚压在另一只脚上。他的鞋子都穿坏了。有一次,他们的父亲说,比尔吃下去的午饭全跑到了他的脚上,吃下去的早饭跑到了一只耳朵上,晚上则到了另一只耳朵上。这么说也太刻薄了,结果比尔为了这件事整整不痛快了一个月,不过这样的说法还是挺有意思的。他长了一对招风耳,红彤彤的,才高中毕业的他就穿十三码的鞋了。他站着的时候,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的后面拖来拖去,以为这样别人就瞧不出来了,却只是适得其反而已。
米克把盒盖打开一条缝,随即又扣了回去。她莫名兴奋,都不敢往里看。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总算冷静下来了一点点。过了几分钟,她停在一幅画前。那还是去年冬天,她在政府为学生提供的免费美术课上画的。她画的是海上风暴,一只海鸥在迎风飞翔。这幅画叫《暴雨中的海鸥》。美术老师在头两三节课上描述了大海,几乎每个学生都是按照老师的描述来作画的。大多数学生都和她一样,从未亲眼见过大海。
那是她画的第一幅画,比尔就用大头钉把它钉在了墙上。她的其他画里都画满了人。一开始,她还画了其他几张海上风暴,在其中一张里,一架飞机坠毁,人们纷纷跳下去自救,在另一幅画里,一条横贯大西洋的班轮沉没了,人们你推我搡,涌向一条小救生艇。
米克走到比尔房间里的壁橱边,拿出来其他几幅她在美术课上画的画,有些是铅笔画,有些是水彩画,还有一幅是油画。这些画上都画满了人。她想象布罗德大街着了一场大火,并将她想象中的情形画了出来。大火冒出明亮的绿色和橙色火焰,布兰农先生的餐馆和第一国民银行是仅存的两栋建筑。街道上都是死人,其他人则奔跑逃生。一个男人穿着睡衣,一位女士则抱着一把香蕉逃生。还有幅画叫《工厂锅炉大爆炸》,人们纷纷跳出窗户,没命地奔跑,还有一帮穿着连体服的孩子挤作一团,怀里抱着送来给他们父亲的饭盒。油画画的是整个镇子的人在布罗德大街上群殴。她始终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画这幅画,也想不出合适的名字。画里没有大火,没有暴风雨,也看不出斗殴的缘由。但这幅画里的人比其他的画中都要多。这幅油画是她画的最好的作品,只可惜她不知道该给它起什么样的名字。但其实,那个名字一直埋在她的内心深处。
米克把画放回橱柜里的架子上。其实这些画都不够好。画里的人要么是没有手指,要么是胳膊比腿还要长。不过上画画课很有意思。但她只画莫名其妙涌入她脑海里的画面——在她心里,绘画给不了她音乐带给她的那种感觉。在这世上,唯有音乐最美妙。
米克跪在地板上,飞快地打开大帽盒的盖子。里面有一把损坏了的尤克里里琴,配有两根小提琴的琴弦、一根吉他的琴弦和一根班卓琴的琴弦。尤克里里琴的背面有一道裂缝,但已经用胶布整齐地粘住了,中间的圆洞上覆盖着一块木板。用一个小提琴的琴桥在末端支撑着琴弦,琴身两侧还掏出了一些音孔。这是米克给自己做的小提琴。她把小提琴举到腿上。她感觉她从不曾真正看过这把琴。不久前,她用香烟盒和橡皮筋给小不点做了一把玩具曼陀林琴,这让她产生了灵感。从那之后,她就到处寻找不同的配件,每天都让她的琴变得完整一点。在她看来,她已经把能用的东西都用上了。
“比尔,这可是我见过的最不像样的小提琴了。”
他仍在看杂志。“啊——?”
“看起来怪怪的。一点也不——”
她本想在今天拧紧琴栓,为小提琴调音。不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作品就是一堆破烂,所以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她慢慢地把琴弦一根根扯掉。每根琴弦都会发出细微空洞的声音。
“我怎么才能弄到琴弓呢?你确定只能用马鬃毛才能做琴弓?”
“没错。”比尔不耐烦地说。
“用细铁丝或是头发绑在柔韧的树枝上,不成吗?”
比尔将两只脚在一起搓了搓,并没有回答。
她气坏了,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冒出来。她的声音有些嘶哑。“这把小提琴其实还不坏呀,只是既有点像曼陀林琴,又有点像尤克里里琴。我恨死它们了。我恨死它们了——”
比尔扭过头。
“这算哪门子小提琴啊。没用的。都是废物。”
“算了吧。”比尔说,“你还要继续鼓捣那把破旧的尤克里里琴吗?我一开始就该告诉你的,自己做小提琴,纯属异想天开。那可不是三两下就能制造出来的东西,得去买才行。这种事人人都知道。我也是好心,以为你自己悟出来,就不会伤心了。”
有时候,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就是比尔了。他现在完全变了个人。她真想把小提琴在地上砸烂,再猛踩几脚,不过她只是粗暴地把它放回盒子里。她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泪珠犹如火焰一样炽热。她猛踢了盒子一脚,看也不看比尔,就从房间跑出去了。
她左躲右闪地穿过走廊,向后院跑去,却碰到了母亲。
“你怎么了?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米克挣扎了两下,可她母亲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臂。她闷闷不乐地用手背揩掉脸上的泪水。她妈妈一直在厨房,这会儿还穿着围裙和拖鞋。她还是往常那副样子,心事重重的,没时间关心她。
“杰克逊先生带着他的两个妹妹来吃午饭,椅子不够用了,今天你就和小不点在厨房里吃吧。”
“好极了。”米克说。
她母亲松开她,边走边摘掉围裙。饭厅里的就餐铃响了,人们愉快的交谈声突然响起。她能听到她父亲说,因为没坚持缴纳事故保险,结果摔断了髋关节,损失了一大笔钱呢。她父亲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件事——他总说本来能赚钱,却一分钱都没捞到。接下来是碗碟的碰撞声,过了一会儿,说话声停止了。
米克靠在楼梯扶栏上。她突然这么一哭,便打起嗝来。回想上个月,她才想到她从不曾真正相信她做的小提琴能弹出音乐来。但她在心里一直强迫自己相信。即便是现在,她也很难不相信。她累坏了。眼下,比尔什么忙都帮不上。她以前认为比尔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人。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去林子里钓鱼、去他和其他男孩子一起建造的俱乐部、玩布兰农先生餐馆后面的老虎机,反正她就是比尔的跟屁虫。或许他并不是有意让她失望的。不过,他们再也不是好朋友了。
走廊里弥漫着香烟和礼拜日午餐的气味。米克做了个深呼吸,向厨房走去。午餐闻起来香喷喷的,她也饿了。她能听到波西娅在和小不点说话,听来好像她一边唱歌,一边在给他讲故事。
“所以我才比大多数黑人姑娘幸运。”波西娅在打开门的时候这么说。
“什么?”米克问。
波西娅和小不点正坐在餐桌边吃午饭。波西娅穿着一件绿色印花裙子,在她那深色皮肤的衬托下,显得十分凉爽。她戴着绿色的耳环,头发紧紧梳在一起,很整齐。
“你每次就只听个话尾,然后便缠着别人重复所有对话给你听。”波西娅说。她站起来,站在炽热的火炉边,将一些吃的盛到米克的盘子里。“我和小不点在说我外公在老萨迪斯路上的家。我正给小不点讲他和我的舅舅们是怎么把那一片土地都买下来的。十五英亩半呀。其中四英亩土地一直用来种棉花,有些年为了保证土地肥沃,又改种豌豆。山上的一英亩土地只种桃子。他们养了一头骡子、一头种母猪,二十到二十五只不等的产蛋母鸡和小鸡。他们有一块菜地,两棵山核桃树,很多无花果树、李子树和浆果树。我还真不是吹牛,白人的农场都比不上我外公的农场。”
米克把手肘搭在桌上,探身向她的盘子。波西娅最喜欢说的话题有三个,一个是她丈夫,另一个是她弟弟,第三个就是她外公的农场。听她讲了之后,你会感觉那片黑人经营的农场简直就跟白宫无异。
“家里一开始只有一个小房间。年复一年,房子越来越大,住得下我外公、他的四个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们,我哥哥汉密尔顿也住在那里。客厅里摆着真正的管风琴和留声机。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照片,是我外公穿着地方分会制服拍的。他们把水果和蔬菜放进大罐里储藏,不管冬天有多冷,下的雨有多大,他们的食物总是管够。”
“那你为什么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米克问。
波西娅不再削土豆皮,用修长的棕色手指敲打桌面,与她说的话保持同一节奏。“本来就是这样的嘛。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家添砖加瓦,这么多年来,他们都很辛苦。当然了,现在的时局对每个人来说都很艰难。我小时候和我外公住在一起。但我没有做出任何贡献。不过呢,如果我、威利和海伯伊遇到了麻烦,随时都可以回去。”
“你的父亲有没有添砖加瓦呢?”
波西娅嚼着嚼着忽然停了下来。“谁的父亲?你是说我爸爸吗?”
“当然。”米克说。
“你明知道我爸爸在镇里做医生。”
米克以前倒是听波西娅这么说过,却一向都认为她是在信口胡诌。毕竟,黑人怎么能当医生呢?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在我妈妈嫁给我爸爸之前,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我外公本身也是个大善人。但我爸爸和他完全不是一路人。”
“这么说,你父亲是个卑鄙小人?”米克问。
“不,他才不是卑鄙小人。”波西娅缓缓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爸爸跟其他黑人一点也不一样。很难说得清啦。我爸爸一直都在自学。很久以前,他就明白一个家庭该是怎么样的。家里的每一件小事他都会过问,到了晚上,他就教我们这些孩子读书。”
“我觉得这还不赖呀。”米克说。
“听我跟你说。大多数时候,他都默不作声。可有些晚上,他就会突然爆发,变得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疯狂。但凡是认识我爸爸的人,都说他这人必定是个疯子。他尽做些疯狂的举动,我们的妈妈就离开了他。当时我才十岁。妈妈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去了外公的农场,我们就是在那里长大的。我们的父亲一直想要我们回去。可是,就算是后来妈妈去世了,我们这些孩子也没回家。现在我爸爸一个人生活。”
米克走到炉火边,又盛了一盘。这会儿,波西娅的声音抑扬顿挫,犹如在唱歌,她不说个痛快是不会罢休的。
“我并不常和我爸爸见面,大概一个星期见一次吧,不过我时时都很惦念他。我最同情的人就是他了。我知道,他读了很多书,这镇里的白人都比不上他。他读的书越多,担心的事也就越多。他满脑子都是书,整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他不信上帝,背弃了宗教。归根到底,这就是他问题的症结所在。”
波西娅越说越激动。每次只要一提到上帝——或是提到她弟弟威利、她丈夫海伯伊——她都会变得特别激动。
“哎呀,我这人最不爱吹牛了。我是基督教长老会的会员,我们才不赞同满地打滚、喋喋不休呢。我们不是每个星期都搞神圣化仪式,也不一起到处去。在我们的教会里,我们一起唱歌,让牧师布道。说实话吧,我觉得唱唱歌,听听布道的,对你没什么害处,米克。你应该带你弟弟去主日学校,再说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去教堂了。你瞧你最近,老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要我说,你已经一只脚踏进地狱了。”
“胡说八道。”米克说。
“结婚之前,海伯伊是至善论教派的。他以前很喜欢每个礼拜日追求精神享受,喊呀,叫啊,净化心灵。但我们结婚后,我要他加入我的教派,虽然有时候要他安静下来挺难的,但我觉得他做得还不错。”
“像什么上帝啦、圣诞老人啦,我通通都不信。”米克说。
“等等!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有时候才觉得你比任何人都像我爸爸。”
“我?你说我像他?”
“我不是说你们长得像。我指的是你们的灵魂与思想差不多。”
小不点坐在那儿,看着她们两个人。他的脖子上系着餐巾,手里依旧握着空勺子。“上帝吃什么呢?”他问。
米克从桌边站起来,来到门口站定,她准备走了。有时候,拿波西娅打趣逗乐有意思极了。她每次说话都用相同的语气,还总是一次次地说起同样的内容——好像她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像你和我爸爸这样从来都不去教堂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平静。就拿我来说吧,我笃信上帝,因此享受宁静。再说小不点,他也拥有平静。我的海伯伊和我的威利也是一样。而且,只要看一眼辛格先生,就知道他也享受着平静。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你爱怎么样就怎样吧。”米克说,“你父亲疯,你比他更疯。”
“但是,你既不爱上帝,也不爱任何人。你就跟牛皮一样坚硬,你就是铁石心肠。但我照样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今天下午,你会到处闲逛,心里却从不满足。你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像是在寻找丢失了的东西。你让自己兴奋,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足以要了你的命,因为你没有爱,也享受不到安宁。然后,有一天,你就崩溃了,彻底毁了。到那个时候,你就没得救了。”
“什么,波西娅?”小不点问,“上帝到底吃什么呀?”
米勒哈哈大笑起来,咚咚咚走出了房间。
那天下午,她确实在房子里闲逛来着,因为她总也无法平静下来。有些日子里,她就是这么过的。首先,一想到小提琴,她就情不自禁地心绪难安。她永远都做不出一把真正的小提琴了——而且,她一连策划了好几个星期,现在一想到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就觉得恶心。可她怎么就那么确定她能做出小提琴?她怎么会这么傻?或许当一个人极渴望一样东西,那只要能得到那个东西,任何事情都会相信。
有家里人在,米克不愿意回房间。她也不愿意和那些房客说话。除了街上,她无处可去——可街上太热了。她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不停地用手心把凌乱的刘海拨开。“见鬼。”她大声地自言自语道,“除了一架真正的钢琴,我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地方了。”
波西娅是有那么点黑人式的疯狂,但她这个人其实还不错。她跟有些黑人姑娘不一样,从不会偷偷虐待小不点或拉尔夫。但波西娅竟然说她不爱任何人。米克不再走路,而是定定地站着不动,用拳头揉搓着头顶。如果波西娅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想?她会有什么看法呢?
她一向都将秘密深埋在心底。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
米克慢慢地走上楼梯。她走过第一个楼梯平台,来到第二个楼梯平台。有些房门开着通风,整栋房子里充斥着很多声音。米克停在最后一段楼梯上,坐了下来。要是布朗小姐开了收音机,她就能听音乐了。说不定还能听到很棒的节目。
她把头搭在膝盖上,把网球鞋的鞋带系好。波西娅若是知道,她爱上过很多人,会怎么说?每次她爱上别人,都好像一颗心碎成了无数片。
只是她一向都不会把心事宣之于口,所以没人知道。
米克在楼梯上坐了很久。布朗小姐压根儿就没开收音机,四下里只有人们制造出的各种声音。她思考了很久,还一直用拳头敲打着大腿。她觉得自己的脸破碎成了无数碎片,她无法让她的脸保持完整。她此刻心里的感觉与饥饿差不多,却更为糟糕。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此时此刻,她心心念念想的就是这个,只是并不清楚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大约一个小时后,上面的楼梯平台处传来了门把手转动的声音。米克立即抬起头来,只见是辛格先生。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脸上带着忧伤沉静的神情。然后,他向厕所走去。他的同伴并没有和他一起出来。从她所坐的地方,她能看到他的一部分房间,只见那个同伴盖着被单,正在床上睡觉。她等着辛格先生从厕所出来。她的脸颊滚烫,不由得伸手抚摸她的脸。有时候,她跑到这么高的楼梯上,的确是为了听楼下布朗小姐的收音机,但主要则是为了见辛格先生。她很好奇,虽然他的耳朵听不到,但他在心里能听到什么样的音乐呢。没人知道。如果他能说话,他都会说些什么呢。也没人知道。
米克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他又走到走廊里。她盼着他能低头看到她,对她笑笑。跟着,在他走到房门口的时候,确实向下扫了一眼,还点了点头。米克马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只是笑得有些颤抖。他走进房间,关上了门。说不定他这是在邀请她到他的房间去呢。米克突然很渴望去他的房间。等他的同伴走了,她一定会去辛格先生的房间见他。她一定会这么做的。
炎热的下午是那么漫长,米克独自坐在楼梯上,动也不动。莫扎特的音乐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说来也怪,一看到辛格先生,她就能想到莫扎特的音乐。她真希望找个地方,大声哼出他的音乐。有些乐曲很私人,没办法在满是人的房子里唱。还有一点很奇怪,在拥挤的屋子里,一个人会感觉如此孤独。米克努力琢磨着有哪些私密的地方可以让她去,让她可以独自学习莫扎特的音乐。她想了很久,不过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