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夕阳残照(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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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卅七年前两首诗

文/钟叔河

一九六一年中秋之夜,老友张志浩君(号千弩,朋友们戏称他“张弓”,久而久之便讹为“张公”了)带了一斤月饼来我家。其时他住长沙南门外侯家塘,我住北区教育西街,相距约有七八里。两人都刚摘掉右派帽子,仍无正式工作,靠替大中学校誊刻讲义为生。刻一张钢板蜡纸可得八毛,每月能把计划供应的粮油肉菜买回来就不错,月饼也就成了孩子们的奢侈品。

月饼很快被几个孩子分吃完,张公喝了一杯茶,又闲谈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我照老习惯送他回家,两人一道出门。此刻时间还不到晚九点,从又一村到南门口,传统的商业区百分之七八十的铺子却关上了门,因为正是办“一大二公”的城市人民公社“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马路只能靠街灯照亮,天上的月色却不受“人间正道”的影响,依旧是将到中天分外明。本来就暗淡的灯光为月色所掩,行道树下面显得更加黑魆魆的。路上行人因为过节的关系,也比平常晚上更少,伴着我们的只有树梢摇落的秋声……张公一路上都不做声。我偶尔说句把话,他也只以哼哈回答。于是我们便在沉默中走着。过南门口以后,劳动路路面更宽,行人更少,法国梧桐枝叶发出的飒飒声也更响了。寂寥中我的心渐渐紧缩起来,张公却忽然出声低吟道:

今夜谁家月最明城南城北满秋声长街灯尽归何处萧瑟人间两步兵“你刚做的诗?”我问。

“是的,送给你的。”他说。

“好。”我说,“不过只有你一步兵,没有两步兵。我是既不能酒,也不能诗呀!”他不再答话,却又低声吟出了四句:

艰难生计费营谋日刻金钢懒计酬未必此生长碌碌作诗相慰解君愁“也好,只是太乐观了。”我凄然地说。

张公一笑,听得出。他的笑声也是凄清的。

这时已经走到侯家塘十字路口,为了不惊动住在路旁菜地里矮屋中的张公的妻儿,我们便在路口分手了。

我一人踏着月色归家。夜深了,更冷清,可是我的心里却泛起了一股温暖。

从那晚起,已经过去了三十七年。在这三十七年中,张公这两首诗一直保存在我的心头。无论是月黑风高的长夜中,还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它们在我心中都是这样的温暖,这样的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