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小
孙叶存八,人称“八爷”,家住镇南桥头。他一生不吸烟、不喝酒,独喜一口茶,且瘾极大,外号“茶桶”。
他不但能喝,且叫得出几个道道。什么红茶绿茶花茶乌龙茶怎么个饮法,他讲起来口若悬河;说起西湖龙井,黄山毛峰、庐山云雾,武夷岩茶,安溪铁观音,一肚子的劲火。
镇上还有一位不可等闲视之的茶君子,大名叶一鸣。若就饮茶而言,他和叶存八比,是在伯仲之间。且两人都喜“热饮”,喝滚烫的,哪怕是热死人的夏伏天。
两人同姓同镇、同年同月同日生,就只不同时。叶一鸣是雄鸡开口唱的时候落下地,叶存八是在雄鸡低头落声时下的地。算命的很为叶存八惋惜了一阵,说他若是攒把劲提前十秒钟翻出娘肚子,那前程真是不可限量(后来叶一鸣当了副县长,便是一个极有说服力的例证)。
两人是光屁股朋友,乃至成人,嗜好也相同,对茶都有一种笃深的感情,故而亲密无间,胜过亲兄弟。
“文革”那阵,两人天天出墙报,写标语。久而久之,都练出了一手好字。叶一鸣大多执笔写“忠”字,叶存八大多执笔写“公”字。又久而久之,叶存八便擅长一个“公”,叶一鸣便擅长一个“忠”,两个字配在一处,便各见功底。
两人出来,除了提一桶石灰浆,便是热水瓶茶杯之类。写完“中”和“八”,必定要饮几大杯热气腾腾的浓茶,方才写“心”和“厶”。若不然,浑身无劲,休想舞动那扫把制的大笔!一杯热茶进口,眉飞色舞。每弄到名茶,两人喜形于色,舔口咂嘴,滔滔评说,胜若知己,其乐融融。
新上任的“厂革委会”主任,也是个茶客。大会小会,阅文批字画圈,绝少不得茶,且必是名茶,并有个与“两叶”截然相反的特点:喜冷饮。冰冻三尺,非冷勿饮。
这之后,叶一鸣就渐渐地不喝滚烫的茶,渐渐地喝起了温茶,最后,竟然完全地喝起了冰冷的茶。
于是,叶存八便不再饮叶一鸣的茶叶,便露出了鄙视的目光,言语,就少了许多。
物以类聚,人以味合。道不同不与之谋。两人终于不再论茶。“热”与“冷”,本就是对立的。
主任荣调“县革委”,叶一鸣便“三结合”进了厂领导班子。叶存八也因“革命”工作需要,调到镇茶厂去了。再后来,叶一鸣又“结合”到了“县革委”,再后来,就成了副县长。
两人没再见面。一个“鸡抬头”一个“鸡掉尾”,叶存八也没什么怨,自认了命。无官一身轻,叶存八便潜心研究起“茶经”来。
斗转星移,日子打秋千一样翻过去。不觉就老了。自然规律,谁也要照办。叶存八装了满腹茶经告老还乡。本就是个茶桶,又谙熟茶道,叶存八便在镇南桥头开了一爿茶店,请人书了一个斗大的“热”字于门面上,且镀了一层“金水”。
生意自然是红火得不得了。南来北往的老翁、退休在家的老头汇聚一堂,一人面前一碗热气腾腾的香茶,扯起各地人情风味,聊起大半辈子所聚的奇谈怪闻,真个是心旷神怡,好不快活一日,夜深人静,八爷送走各路茶客到桥头,但见月朗星稀,又清风徐来,好生惬意。他迈着“八”字碎步,手端茶壶,一步一口,摇头晃脑,津津有味。待他飘回茶店,猛地见桌边坐着一个体态臃肿的老头。他睁大眼一瞧,愣住了:原来是叶一鸣叶副县长八爷一下子冷了脸。
叶副县长垂下了头。
都没说话。
沉默。
墙上的石英钟,“嗒、嗒……”记录着一瞬和永恒。
好半天,叶一鸣开了口:“开茶馆?”声音很苍老,也很嘶哑。
“敝店无‘冷饮’。”八爷话如自语,夹着些沉重。
“老了……想,喝……热茶。”
八爷心底一激灵,没再言语,将那把大号铜茶壶添满了水,放在火炉上,尔后,慢慢躬下腰,扯开了封好的炉门,轻轻问道:
“退了?”
“……退……了。”叶一鸣的声音,就很哽咽。
没多时,那炉火便蹿出了火苗,且一刹一刹地长。很绿。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