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柏容
认识时间时间,像条无始无终的河:不知它从何而来,也不知它流往何处。
过去,不可触及;未来,难以企及。然而,过去,又是实实在在存在过;未来,又将实实在在存在……是啊,难怪千载之前的诗人陈子昂登幽州台而悲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千载以下,又有谁读陈子昂歌而能不悄然有思、悲从中来呢人生,是时间长河里的一波、一浪,一个水花,一滴水珠——在时间的长河里奔流、歌唱,也在时间的长河里哭泣、消失……人生,是存在于时间长河里的人生;人生,是与时间同栖共憩的人生。
然而,人生,真的认识时间么?就是穷毕生之力,当人生已消失,时间也消失于人主之外时,真的认识时间么啊,时间,对时间的认识年轻时,我常常微带恐惧地凝注时间。
但时间既不因我的凝注而更加匆匆,也不因我的恐惧而稍稍驻步。
陆士衡诗:“游客芳春林,春芳伤客心。”其实,春林何须游客芳?春芳何意伤客心?客来客去,客喜客悲,而春芳自寂寂。花开花谢,花艳花悴,而川流自历历。
于是,在那黑夜如磐的黎明之前,经历了一个又一个难以成眠之夜,我写下了痛苦凝结的诗句:
听时间磨蚀生命的声音……那声音,字面写的是枕下手表滴滴答答的摆声,字里写的是人民受煎熬的痛苦叹息声。
诗的题名《失眠》,用叶金的笔名,发表在上海的《诗创造》月刊上。时间大约是1947或1948年吧?在“史无前例”期间,保存的刊物也“史无前例”地灰飞烟灭了。
这诗句,不是也流露了我对徒然流逝时间的恐惧吗黑夜过去了,黎明来临。
我在读过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也读了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
读陈子昂的歌,我仍会悄然有思,也仍然不禁凝注时间,只是不再带有恐惧。
夜里,我还不时会谛听枕下的滴滴答答——或者说,谛听时间的声音。
我听到的还是“磨蚀生命的声音”吗?更多却是听到含苞的花朵绽放的声音,酝酿浆果成熟的声音。
衰老中在孕育青春,死亡中在诞生生命。
失去中有获得,凋萎中有种子。
我不赞赏说什么“时间是弹簧”。不,时间不是什么弹簧,它不会因压力而变形。
但时间在不同人、不同心态下,是会有不同的质。就像在那“史无前例”的日子里,正直的人会感到“度日如年”。
但就是在“度日如年”的时日,我也像阿巴公那样吝啬,只不过吝啬的不是金钱而是时间。因为我不想像波斯诗人萨迪说的那样:“付出大把黄金,未曾购得一物。”
我不再只是凝注时间,也思考时间。
正如爱因斯坦相对论所启示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是相对的。
时间不仅是相对的,而且也是和空间统一的。不是吗决定多普勒效应的,不也只是观察者相对于光源的运动速度吗或者,甚至不妨说:时间取决于速度那么,我们倘能获得某个高速度,不就可以追赶上过去,亲眼目睹莎士比亚在伦敦剧院的演出那么,追赶速度,不就能追赶时间吗那么,陈子昂不就不必悲叹“前不见古人”了吗虽然,莎士比亚也曾怅惘过:
时间会刺破青春表面的彩饰,会在美人额上掘深沟浅槽,会吃掉稀世之珍宝但时间不仅是扒手的手,也是布施之手啊。
正如《管子》说的:
怠倦者不及,无旷者疑神。疑神者在内,不及者在门。
所以,我不赞赏美国芝加哥“时间喷泉”雕塑的铭语:
时间过?你说。
啊,不,时间留,我们走。
所以,我说:
啊,不,时间走,我们也走。
时间留,人在流。
我愿我们都能追赶时间,走在时间前头。
然则,何必像陈子昂那样:“独怆然而涕下”呢然则,又何必像我少时那样,只听到“时间磨蚀生命的声音”呢于是,我写下了一首题名《时间》的散文诗,发表在1985年4月18日《人民日报》上。这是一首短短的散文诗,但它的构思时间却很长,也许不妨说是从青年到垂垂老矣的思索。认识时间,也就是认识人生。在长长而实又短短的时间里,有扬弃,有否定,有否定之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