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溪流淙淙(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5628800000026

第26章 信仰

文/(德国)刘利

到欧洲以后,闲谈中常会被人问起“中国人信仰什么?”,或者“你是基督徒吗?”“你是东方人,一定是佛教徒了。”我说都不是,问者眉宇间便稍微有些骇然之色,仿佛见到了现代文明社会中未被开化的蛮族,“不相信上帝?!”

台湾人中有很多佛教徒,香港人中仿佛更多,日本人信佛,其他诸如菲律宾、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中天主教、基督教徒也不少,唯独我们来自大陆的大多数中国人,被人问到这个问题时,常常不知道怎么回答。

反过来我也问过一些西方人、老年人、年轻人,或者十一二岁孩子,他们大多都是真正地信仰上帝,尽管“上帝”在他们各自心中的解释并不相同。我们从小接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相信达尔文的“进化论”。但是相信上帝的西方人对此却持反对意见。一位学医的学生曾和我争论过这个问题,“陆地生命怎么可能从海洋生命进化而来?海洋生命又是从何而来?人是从类人猿进化而来,类人猿是从猴子进化而来,为什么现在我们再也见不到猴子变成人了?”结论是:“是上帝造就了这一切,山川、河流、草木、风雨、动物和人。”我便会反驳,“如果这一切全是上帝的意旨,上帝也制造了战争吗?为什么有的人是亿万富翁,有的人却活活饿死;还有人对自然的掠夺,以及人类之间永不止息的纷争,这也是上帝的旨意吗?如果上帝只是制造了最初的这一切而后让它们自然地来演变,那么现在教堂的存在和人们的祈祷究竟是否还有意义?”

结果往往是各持己见。劝说我相信上帝的便会非常失望。先入为主,并且人总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果我们出生在天主教或基督教的家庭,从小到大受各种洗礼,耳濡目染,大概也会相信真有一个上帝吧。

我们中国人的信仰问题大概也是西方人好奇的一个问题。我告诉他们,“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信仰马列主义。”但这样的答案似乎不能让他们满意。

我曾经和一位学习中文的、并且在台湾生活过五年的德国青年聊天,他告诉我他曾经作过修道士,生活在修道院中,因为那时他狂热地信仰上帝,希望为宗教献身。但是后来他发现宗教的虚伪。感到失望,“上帝”彻底地破碎了。他吸过大麻,到过印度、马来西亚等等国家,并且还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坐在我对面,轻松地耸耸肩,坦率地说,“我现在是一个快乐的无神论者。我不相信灵魂不死,相反,我们只有此生,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呢,喝酒、吸烟,和朋友聊天,自然、艺术、爱情和家庭……我们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想他的想法在西方青年人中是带有普遍性的。尽管许多青年人仍然是天主徒或基督徒,但上帝对他们来说却更像是老祖母遗留下来的一条精美项链,你一直把它挂在脖子上,你甚至有时不会记起它,但它确实一直在那里存在着。也像很早以前国内少林功夫片里的那句台词:“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进教堂对他们大多只是一生中的几次洗礼或是圣诞节随家人去,他们倒是更经常更喜欢去咖啡馆、酒吧。吸过大麻的年轻人也很多。

信上帝的人们相信人的灵魂是不死的。这使他们可以以一种更豁然达观的态度来对待死亡,因为他们相信一个人死掉,就是他的灵魂又回到上帝身边去了。这是一种超然平和的境界。我见到一个意大利家庭,他们的母亲患了癌症,儿女们特意把她送到医疗设备更好的德国来治疗,轮流守护在她的身边。那位年老的、优雅而亲切的女士,知道自己身患绝症,将不久于人世,也仍然可以谈笑风生,并且还和一头银发的老绅士丈夫开着玩笑,说他爱上了她的一位小护士……几个月以后,她在罗马去世了。我再在罗马见到她的家人的时候,他们有的是怀念却很少悲伤,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一生善良、仁慈的亲人如今是在上帝身边了。

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是,那一次我在埃及和约旦旅行。我们的导游是一位身材瘦小而十分漂亮的埃及人,他有着一双聪明的黑眼睛,讲一口清晰流畅的德语。他像很多阿拉伯人一样,名字长长的,把祖父、父亲、伯父等等四五个名字加在一起,作为自己的名字。为了简便起见,我们只叫他穆罕默德·哈里。这位哈里先生自然也像大多数阿拉伯人一样,是一位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他也是一位工作极为负责,处处替我们着想的导游。在大家相互熟悉了以后,在颠簸的旅行车上,他便替我们十七个人组成的旅行团宣读了他起草的祈祷文,从“阿拉保佑我们身体健康平安不生疾病”,到“阿拉保佑我们一路上交通畅通不堵车”,再到“阿拉保佑每一位太太使她丈夫的眼睛不在别的女人身上流连”,还有“阿拉保佑每一位丈夫使他的太太不致被美丽的商品迷住而使他掏空腰包”……真让我差一点放声大笑。我不是任何教的教徒,从未作过祈祷,我只是一直以为宗教祈祷是很神圣庄严的,不知道它可以这般“实用”,这般“雅俗共赏”,也不知道“主”还管这许多细小的闲事。

可是伊斯兰教徒也是我所见到的最为虔诚的教徒。他们每天要祈祷多次,而且随着季节和时间的不同,还有不同的时间表。我在约旦驻波恩的大使馆办签证的时候,曾见到一张长长的严格按着小时和分钟排成的时间表贴在墙上,那自然是为了提醒在使馆的驻外人员,使他们不至错过祈祷时间。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一到祈祷的时间,电视和收音机都会播放,在我们的旅行车开过的广阔的田地和山野,便可以看到路边和田间的人们,放下他们手中的劳作,或者把车子停在路旁,匍匐在地,虔诚地向他们认为万能的主祷告。不知道为什么,在苍苍茫茫的人与自然之间,天与地之间,那种情景让我看了非常感动。

我不知道是否真有一个万物之神,在西方,它叫上帝,在东方它叫佛,在穆斯林中它叫胡达或者安拉,在别的民族、地域的信仰中它有着别的名称……它或许真的存在,或许不是,我不知道。我相信自然的规律。相信有一天我们都会老的,都会死去,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我们会不会再来。此生是实在的、现实的,因而现实中的一切,不论是源于“上帝”,还是源于自然,不论是如此美好的,还是令人伤痛的,都有理由让人们更加珍惜和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