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陶!阿陶!”
有人在大声喊她的名字。
阿陶又一次从沉睡里醒过来。她本以为自己已经醒不过来了,她在梦里又见到了那个紫衣银镯的女孩子,女孩子问她在笑什么,她只是一颗桃花树,满树旖旎不通人言。女孩子便信手拈来一道灵力,将她化作人形。
她初生便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待过去了三百年,才是如今十八九的样子。她看不透女孩子的年纪,女孩子既娇嫩的宛如春花,又眼眸深处疲累深沉的如同千万年的深潭水。
女孩子柔软的指尖点在她的头顶,教给她修炼法诀。阿陶至今仍能记得那葱白指尖穿过自己一缕发丝的感觉,轻轻软软。
她想找到她,对她亲口说谢谢。
在她化形时,她便忘了自己笑什么,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她还可以感谢她。
感谢她给予自己新的生命,感谢她让自己得以遇见道生。
道生……
道生如今怎么样了呢?
他找到崔集了吗?他发现自己失踪了吗?他……会来救我吗?
阿陶思绪昏沉,只看见窗纸上人影晃来晃去,外面的人焦急的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听出来了,那是道生的声音!
她想回应,她想给他一个回应——告诉他,我在这儿!我一直在这儿!我在等你来救我!
可她张不开口,她没有力气,她甚至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裴子亦把她绑在柱子上,她已经不知道被吊了多久,脚腕上的伤口已经失去知觉了,想必血也要流光了。
可是道生就在外面,他在找她!
“阿陶!阿陶你在哪儿!”
那声音是那么焦急,那么慌乱,这个端方自持的男人也会为了自己心急如焚吗?
真好呀。
没有白白的活过呢。
冯道生推开门时,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阿陶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是明亮的、鲜活的,她会动会笑,她会轻轻的眨眼睛,会软和和的耍赖,也会一本正经的问傻问题。
她该是千姿百态的,她该是有一万种不同和惊喜的。她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干涸的斑斑血迹从细嫩的脚腕蔓延到地面,明红色的地毯如今已经一片漆黑,她垂着头,雪白的后颈暴露出来,脆弱的像一只没有防备的小兽。粗壮的麻绳捆绑着她的双手,将她高高吊起——这哪里是一个人,这是一个破烂的娃娃。
冯道生或许想了很多,又或许,他想,我或许什么也没有想。
他可能只是冲上去,把她接下来。用最稳的手指喂给她丹药,用最静的心包扎她的伤口,轻轻揉捏着她的肩膀。
他轻轻的、低低的喊着她的名字,她似有所感,睫毛轻颤,可她睁不开眼睛,她没有足够的力气。
柔软的唇轻吻她的眼睫,温暖又轻柔。
阿陶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叹息,那是妖族的叹息,是他们生命最后的声音。
那是一种很美的声音,如同风息,如同花语,如同神明垂泪。
冯道生的手停了下来。
他静静的望着这个女孩,这个或许年龄比他大,可心里实际还只是一个少女的妖族。她的眉又细又软,她的睫毛又长又密,她的唇已经干裂,她闭着眼睛,面色是失血的苍白。她的呼吸虚弱的几乎已经消失。
要为她报仇吗?
冯道生这么问自己。
阿陶是那么好的女孩。
他慢慢的敲了敲自己的心口,他听见自己稳健的心跳声,他也听见自己内心最强烈的声音。
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她此时还没死,如何能让她死……
现在便去想她身后事,岂非舍本逐末?
金色的令牌从他的镯子里拿出来,那令牌双面光洁如镜,金光吞吐,散发着强烈的灵力。
“五金为媒,以血做令。八方神明,护佑吾心。”鲜血从他的指尖涌出来,他以指代笔,在令牌前后分别写下“阿陶,生。”
他至今还不知道她的姓名,没有姓名的阵法,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用。只是希望,希望是会发生奇迹的。
令牌化做流光笼罩住阿陶,冯道生退开来,盘膝画阵。扭转生死乃是修术之大忌,天道有命,杀者需死,他如今不过区区一术师,妄动天道,必受惩罚。
不过他已经顾不得了。
血阵画的有些慢,他第一次画这个阵,陌生晦涩,处处诡异,血干的很快,完成的阵法像一个狂躁的妖魔。
逆天之行,确实只有妖魔会做。
冯道生靠坐在柱子旁等着。
血阵中弥漫起来厚重的血气,雾气蒸腾,笼罩了金色的茧。而在屋外头顶,玄云陡生,黑雷游动,冷酷无情。
“布阵的是我,开阵的也是我。所有惩罚尽皆落给我吧!天道无情,杀尽有情人!”
狂乱的黑雷在这一瞬间再也不蛰伏等待,巨大的雷光直直落下来,所有人都被异像惊扰,纷纷转头,直见刹那间,屋舍树木荡然无存,崔府大半都在这一道雷霆中灰飞烟灭。
所谓,天之威严不可冒犯。
缥缈峰。
“母亲!母亲!出事了!”道袍的小小少年仓皇失措,扑进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怀中,“凡哥哥的命灯在晃!”
妇人脸上不见往日温柔笑意,她冷着脸,手指快速掐动,她能算出无数世人算不出的,可她看不懂道生孩儿身旁那道光。
那是谁布下的局?
哪位大能要出手?
针对的只是道生,还是冯家?还是——整个人族?
“去请你父亲出关。”
妇人怜爱的揉着小少年的鬓发,柔声道:“不必害怕。你哥哥是天定之主,不会出事。”
推衍者曾言,此子生冯家万世基业。
小少年跑开,妇人只身走出大殿。身旁人来来往往,俯身行礼她也不在意。大殿外是一览无遗的层峦叠翠,白雾如带,浮沉缥缈。红日挂在天空,安静规矩。
道生是听着命长大的孩子,他是这山水孕育出来的孩子,他该要为冯家付出一切,他不会做不该做的事情。
身为他的母亲,她自认为最懂这个儿子。
姜堰从废墟中挖出来浑身浴血的冯道生。
冯道生在他们这些同辈眼里,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冯道生与所有人都不同,他天资聪颖,万般术法一触即通,他生来高贵,冯家认定他是下一任的家主。在所有孩子都还要为了出人头地而苦苦拼搏时,他已经端坐在家主当中听事议案。这样的人,本就是一生平坦顺遂,由着天道,将他推到最高的顶点去。
三年前,他自己想要下山。八家当中有人慌乱有人不解,红尘万丈,徒增烦恼,天生通透心,何必惹凡尘?
可拦,也是拦不住的。
姜堰还能想起来,那一天,父亲低声对他说,冯家要变了。
冯家要变了?要如何变?冯家如今如日中天,人才辈出,实力强劲,这样的家族,虽仍不能触碰夏白两家绝顶地位,可又怎会是一朝一夕忽然中落?
父亲不说。
他此时却懂了。
冯家将全部希冀与未来都压在一个人身上,这是一场不能输的豪赌。如果冯道生死了,那冯家将无法承担这个噩耗。
姜堰低头看在自己怀里昏睡的冯道生,这个人如今脆弱不堪,即使是他姜堰,要杀他也易如反掌。
如果杀了冯道生,那家族会不会放过他父亲?家族会不会重新承认他姜堰,是姜家子弟?
姜堰不知道。
夏白韩冯,张于姜李。
这八个字是千年的铁律,是未曾有人撼动过的顺序。
姜家,末流。
冯家,不是。
姜堰轻轻叹了口气。
即使冯道生死了又如何,冯家底蕴深厚,最不济,休顿几十年,再养一个家主出来。上四家同气连枝,怎会为了一个末流姜家而对冯家翻脸无情。
到头来唯一得意的只有与姜家处处为敌的张家。
这样的结果,姜家是最不愿意看到的。
姜堰把冯道生送到其他完好的房间,亲自为他疗伤。惊雷劈黑了他的身躯,一层乳白色的光保护着他的脏腑。他看起来满身血污,虚弱憔悴,可实际上只是皮肉之伤。
冯家到底为他带了多少重宝?
姜堰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动手。那光源源不断保护着他,只要自己法力牵引,便会引起它的反击。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姜堰彻底明白了——冯家赌不得!
他忽得瞧见冯道生手背上一道细雷游过,那手掌,突然就变成森森白骨,吓人至极。但他又看,那手掌还是手掌,白布包扎,隐隐血色。
是……天怒而落下的印记?
天要杀他,他却不死。
冯道生到底怎么就愿意为了一个别人甘愿冒死?他到底是爱极了那个叫阿陶的女孩吗?
这样的印记,他这一生恐怕都要被天道所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