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道生第二天便醒了过来，姜堰不在屋内。他出门一看，只是短短一夜工夫，崔府竟也白丧铺盖，多了一个长长的棺材。丧乐哀伤，直冲云霄。
他尚且有些不敢相信。
裴子亦没有杀死的人，竟然因为他惹怒了天命而牵连致死。
崔集何等无辜？
天光大好，阳光正亮，远青山山脉沉沉，远去百里微风裹花香。这样好的天气里，竟死了一个无辜者。
冯道生坐在屋檐下，头脑里第一次觉得有些发涨。
《道行经》中讲，天道自然，得失必较，万物繁衍，生生不息，万物死灭，日日不绝。
当时母亲讲道，说这是规矩。
那如今的规矩便是——强行阻止阿陶的死亡，就要用崔集的命来作为补偿吗？
姜堰和崔夫人从院门里走过来，院门的阴影里两个人的面目模模糊糊，当他们走近了，冯道生恍惚感觉他们像是恶鬼的脸庞，狰狞恐怖，像是向他逼近的索命厉鬼。
他的手上，从未有无辜者的鲜血。
“冯家主。”先说话的是崔夫人，她本是明艳美丽的一个女子，如今白素加身，神情疲惫，竟好似失去了二十年光阴，变成一个垂垂老人。
“崔夫人。”
冯道生忍不住站起身来，他有些不敢面对这个母亲。
“我听说你醒了，来探望一下。”崔夫人竟也没有责怪于他，只单单关心他的身体，“如今府里人手忙乱，若有什么照顾不周，还请冯家主见谅。”
“是道生的错。”冯道生无法装作自己毫不知情，“这一切，都是道生太过自负。”
“是命。这是集儿的命啊！”崔夫人强打精神伪装出来的平静再也维持不住，泪珠连连，“前十年，我就知道集儿命中有这一劫难，高人指点勉强留了他几年。如今报应不爽，一切都还回去了！”
崔夫人话里蹊跷，冯道生勉强听出，却也无法再开口追问。好在姜堰还在这里，他微沉了脸，问道：“崔夫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夫人一滞，喃喃道：“原来你们还没不知道？”
“知道什么？夫人您请和我们讲清楚。”
崔夫人便再也不肯多说。这时忽然又是一阵地动，地动山摇，晃的宅落府邸都沙石簌簌，三人刚稳住身形，便听外面街道上有人奔走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尸体活过来杀人了！”
冯道生和姜堰一前一后冲出去，冲出崔府大门，便看见这段时间刚刚死去的那些人都僵硬着身子往崔府这边来，他们身体已经僵硬，关节无法弯曲，此时又蹦又跳，活像是倒栽蒜，闷头闷脑，一路上又躲闪不及的，都被他们活生生的撕开皮肉，那模样可怖至极。
“是尸变？”姜堰哑声道。这种情况几乎闻所未闻，由他入土安魂的尸体，竟然还能冲出棺材来，这在他所有的认知里太过于颠覆。
冯道生也不知道。
但他能大概猜出来一些原因。
这些尸体含冤而死，死前仍有一口怨气。如今阿陶得了双生令牌，金茧中流动着磅礴巨大的生机灵力，他们此番的目的恐怕就是阿陶。至于他们何来这么强劲的力量……
“不对！有人在操控他们！”
姜堰又是一声大喊，他眼尖，敏锐的看见茶楼楼顶那个白衣服的女孩子。女孩子手里握了一个铜铃，另一只手是长长的彩色带子，铜铃晃，彩带飞，白衣翩跹，诡异又美丽。
“我去追她，你不要让他们进崔府！”冯道生此时才脑袋彻底清醒。他纵身跃起，轻巧的蹿过去，还未等靠近，女孩子便如灵猴一般灵活转身，飞速逃开。
冯道生家传轻功身法，又暗地里寄托风流术法，速度快如疾风。可那女孩子似乎也不是凡人，起起落落间几乎要被追丢了。
冯家本领本就超绝，如何会被一个无名之辈掠了风头？冯道生发现街道中的人都在往崔府涌去后，便索性弃了轻功身法的掩护，直接凝聚风流化为长长风龙，将自己的速度提高到极致。
女孩子钻进了远青山的树林中。白色身影影影绰绰，快要被这绿意盎然的树林所遮掩。
“给你三息时间，若不现身，我便斩了此处山林生机。如此大的业果，于你修行会是大阻碍吧？”
冯道生站在树林外，神情冷漠。
山林风声萧萧，叶声森森，半息不到，女孩子又转了出来，气急败坏：“你根本不会动手，为什么要骗我！”
女孩子眉间落了一滴红，如同山水落朱砂，她的瞳孔是琥珀色的晶莹剔透，声音清脆，宛如山间流泉。
“因为我知道你在乎。”
冯道生有些吃惊自己此时的漠然。往日他是决计说不出这种话，做不出这种事的，可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铁石心肠。
“你追我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驱使那些亡者？”
“那是我的事情，和你无关！”
“与裴子亦有关，便是与我有关。”冯道生担心姜堰面对那十几具尸体棘手，索性不再绕圈子。
女孩子微微吃惊：“你认识裴子亦？”
“她是这山中千年道行的臭鼬精，我怎么会不认识她。你究竟是谁？想做什么？”
女孩子盯着他看，干净的瞳孔里满是探究：“你不是远青镇上的人。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有我熟悉的味道？”
“我从缥缈峰来。”冯道生已经猜到她的身份。只是他之前从未想过，远青山不过区区几十里山脉，竟也能孕育出山精。
“原来是这样。”
女孩子点了头。
她抬起一只手，轻轻摇铃，那铜铃发出无形的声音波动。冯道生可以感知到声音传播出很远，足以让远青镇里所有的尸体都听到。
“你做了什么？”冯道生问。
女孩子收回铜铃，说：“我只是让他们回去躺着。你是缥缈峰选中的人，你不是坏人。而裴子亦骗了我，她必须死！”
冯道生知道自己与缥缈峰之间的关系，于是瞬间得出一个恐怖的答案来：“裴子亦是远青山的山主！？”
“死了的是不能做山主的。”女孩子冷着脸，吐出绝情绝意的话来，转而又道，“你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神魂被这香味影响，变得冷血无情。不过只要她死了，你就会逐渐变回去。”
“怎么样，一起联手杀了裴子亦吧！”
“……”
冯道生一时没有回答。
山与山主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要他插身这其中关系，实是祸福难料，一旦他们俩联起手来，自己不论有多少手段，都要万劫不复。
“我的名字，叫做远青。”女孩子察觉到他的犹豫，索性直接些，“今日以远青之名与你立誓，不杀裴子亦绝不成神！”
山精不同于妖魔，它们是天地精华孕育，天生神魄，与山主同修同进，最后一同得道飞升，跻身神族。
不成神的诅咒，比其他诅咒要来得恶毒千万倍。如此大的诚意，倒教他不好再继续犹豫。
“你若不来，那便罢了。裴子亦到底杀我远青山中精怪，等我死了，此山凋零，万物赴死，到时候你也不要后悔。”
冯道生眉心一跳。
若远青有任何差池，这山中孕育万物，都将一并断了生息。就连阿陶也不会例外。
“你要我如何帮你？”
“崔府地下还有一个转生阵，以人心头血化极阳灵力，裴子亦能够感知到我，所以我不能亲自前去。”
“只是破一个阵？”
“自然还有其他。”远青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不符合年龄的高深阴沉，“裴子亦藏身在崔府，府中人口繁杂，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化身成谁。我需要你去把她找出来，引出来。我要亲手杀了她！”
冯道生点点头。
虽然裴子亦一旦身死，远青也必元气大伤。但这种事情远青未必不知道，她仍然能做出这种选择，这其间种种厉害便已不需要他来多说。
姜堰正在厅中一头雾水，那死尸来也汹汹，去也匆匆，教人摸不清头脑。而冯道生去了这么久，至今不回。他虽然不担心冯道生的安全，却心头无端生出一种慌乱，似乎这几日就要发生什么大事。
“姜公子，看样他们不会再来了。进来歇一歇吧！”
不止崔夫人华颜鬓衰，崔时也是一副哀伤模样。如今的他，连眼睛里的光彩也失去了。
“好。”
姜堰抬脚进门，崔夫人还在后厅。他便试探道：“崔集公子去的好可惜。娉清常和我提起来他的，说是一个好孩子。此次却没能结交一番。”
崔时长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这就是命数。是当年犯错的惩罚。”
“当年？崔家主方便讲一讲吗？”
崔时沉默着，终于开口：“如今再瞒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你可知道内人名姓？”
“崔夫人？没有听娉清讲起过……”
“她姓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