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入三更，天暗地静，黑色的天穹下星子略淡，今夜无月，一切都如隔纱，朦胧不清。
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在黑暗深处睁开。
来人裹了一身黑色衣衫，身姿曼妙，玲珑有致，她脚步极轻，仿佛只是一缕风吹拂过大地。
她悄无声息的靠近后院，穿过还未能清理干净的废墟，转过一面断墙，如太阳般散发着明亮光华的金茧就出现在眼前，那金色的光芒发散着，如沐阳光，温和强大，如同传说中的朱雀大神。
四下无人，周遭静谧，她缓缓靠近金茧，金茧将破，茧壁已近透明，能看见里面那个女孩的轮廓。她把手放在金茧上，金茧并不排斥外人的触碰，依旧散发着淡淡金光。
“如今这些可比吸干你的血划算的多。”
她轻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柄桃木的匕首，匕首轻轻没入金茧的茧壁，只发出一声极轻的裂帛声。匕首游走，从裂口处流泻出无数金光细珠，金光微重，滚滚落地，又极轻盈的弹起来，围绕在她的腿足处。
她感受到极其温暖的灵力没入自己的身体，温暖柔和，滋润着她即将干涸的妖力，也飞快的平衡着身体深处不平衡的阴阳。
她禁不住轻声呻/吟起来。
微微沙哑沉厚的呻吟声在夜里魅惑的如同蛊惑人心的海妖，随风散开，直到被人一声嘲弄的轻笑声打断。
她有些慌乱的看向周围。
她没有蒙面，黑发浮动，遮住了她半面绝世容颜。
她在黑暗深处看见了崔时。
崔时身边还有旁人，她已经顾不得是谁，此时她只想赶快逃走，不要被崔时认出她来。可她的腿脚动弹不了，她低下头，那些流泻的金光不知道在何时变成一道禁锢阵法，牢牢的锁住她的腿脚。
金茧的裂口被人从内部撕开，她抬起头，看见一缕白发。燕柳的脸出现在她眼前。茧里的人——是燕柳！
她终于明白今夜的局，今夜专门为自己设下的局。
可她怎能认输？她怎会认输？
怎能让崔时知道她不是他的阿凉？！
只是一个念头，一道刀光，她舍弃了自己的双腿，化作一道光消失在院墙之上。
“那个人是谁？！”
崔时紧张的追问，“是她杀了我的集儿吗！”
冯道生将崔时推给姜堰，自己拉起身边女孩的手，同样追了上去。
裴子亦远远的听见后面有人在追赶她，风中隐约听到他们说什么，凝神一听，竟是冯道生，他说：“府下阵法早已经被我破坏，你逃不掉了！”
那个阵法极其隐秘，除了那只灰鼠精没有旁人知道。冯道生既然能一口说出，那么阵法定然已经被他破坏……
不对！不是只有灰鼠精知道，还有一个人，那个人知道一切……难道她和冯道生联手了？她怎么会背叛！
裴子亦逃回了自己的洞穴。
她是千年大妖，自断双腿只不过是元气大伤，血早已经被止住，她靠坐在高位，一张薄毯盖住了腰部以下的一切。
她高高在上，眼神冰冷如霜，俯视着下面的人：“冯先生一定要赶尽杀绝？”
“你应知道自己的罪孽。”
“罪孽？我所求的不过一点点，天道不允，我便自己去取，这算什么罪孽？”
“天道不允，你应去找天道。杀无辜之人，剜心取血算是什么？千年前你也不过远青山中一个脆弱的生灵，千年后，却对它们屠杀殆尽，如此做法，更为天道所不容。”
裴子亦轻轻的笑了一声，她素来是冰霜般冷酷的，笑起来也冰冷至极毫无温度，全然没有崔凉的半分影子，她朝着阿陶，轻声道：“若是你身边的男人死了，你愿不愿意杀其他而救他的命？”
陶宛一哽，心中一乱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不会让阿陶有这样痛苦的选择的。”冯道生站了出来。
“人妖殊途，冯家如此名门望族，你是冯家的万金之子，竟然妄想可以护她周全。”裴子亦笑起来，“我与崔时这几十年的厮守可是用崔家几百条人命换来的。你呢，你愿意用冯家上下来换她吗？”
“原来白沙崔家的没落是你一手造成的！”
“何必顾左而言他，我做的事情比这还多，你问是问不完的。不如给你的小花妖一个答案，让她看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冯道生洒脱一笑：“冯家千年望族，怎会没有这样的先例，不过最后就是卸去一身荣光，我本就不在乎那些东西。”
“裴子亦，你与我们终归不同。”
裴子亦顿了顿，苦笑一声：“确实不同。你遇见她，她便是妖。他遇见我，我却是人。此间差距天地之宽，想来你们会有不同的结局。”
旋即她又问道：“你是不是见过远青？”
冯道生点头：“是她拜托我破坏阵法。裴子亦，你原本有跻身神族的机会，可惜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也连累了她。”
“一千年前，我刚刚开始修行，所求也是神之一道，那时我遇见了远青，我们结下契约，说过同进共退。我本以为，那已经是生命中全部的追求，可我错了，远青也错了。她错看了我，我错看了自己。”或许一千年里，裴子亦都没有机会与旁人讲这些事，此时有人能听，她讲起来便有些停不住，“我的心中没有道，修神不是我想要的。也许如果世界上没有他，我会好好修神，直到最后功成名就。”
她忽然抬起眼睛，碧绿色的瞳孔流光溢彩，目光灼灼，她看着冯道生，认真得探究道：“这个世道，还有机会修成神吗？”
冯道生不语。
裴子亦接着道：“没有了吧。”
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早就没有成神之路了。只有远青还不肯相信，跃空门崩塌后，人妖神之间，再也没有了高下之分。只要够强，人族也可以与神族一战，当年朱槿绝世风华，我只在书中寥寥数语中瞥见，那是人族的巅峰，也成就了妖族的荣光。如果可以，谁不想成为下一位朱槿？只是早就不可能了。”
原来这才是远青的志向。裴子亦无心修神，而远青想，她想要成为第二个朱槿，她有这份强烈的执念，所以她能在这小山之中孕育出来。
可是朱槿，那样的人物，或许只有传说中才有吧。
“我听说过朱槿的名字。”阿陶小声对冯道生道，“妖族都以他为榜样。”
冯道生点点头，人族又何尝不是呢。
只是叹息当年一战过于残酷，世间除了传说少有有力记载，更别提天命对于朱槿的厌恶，因祭祀朱槿而被天命毁灭的地方不止一处。
裴子亦静静看着他们二人窃窃私语，好似此处只有他们二人，那种亲密无间实在令人羡慕。她从心底羡慕阿陶，可以遇见一个冯道生这样的男人，可以爱上这样一个男人。
她与崔时，一开始就是错的。
外面风声忽然变了，冯道生敏锐察觉到，便转而对裴子亦道：“那日我和远青约定，这山中众妖和镇中百姓的血债都由她与你算。她要如何对你，我管不着，只是我希望你能对那些被你伤害过的人一个交代。那日的木头娃娃，我已经尽数毁了。”
他想对她说，斩断前缘。但也知道裴子亦如果能做到，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洞穴外出现一个白衣的女孩子。
是远青。
冯道生牵着阿陶的手准备离去。
裴子亦突然又叫住他们：“是我吃了崔凉，就在今夜，我今夜支撑不住身体，便吞了她做补充。”
冯道生看着她。
她的眼里罕见的带了一丝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