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道生闯进陶宛的时候,正好是三月。
山风反常的清冷,宛中的桃花尽数含着苞儿,将开不开好些天。她当时正在忧心这些桃花,一个人站在桃枝下拈了桃枝细细的看。
忽然听见门前传来细细的嘈杂声,门口的桃树七嘴八舌的说着话。
她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刚要抬头往外走,迎面就看见了那个一身风尘仆仆的男子。算不上是多让人惊艳的五官,却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正气,一双眼睛似乎能够看透人心般明亮,倒映出她此时一脸的惊讶。
“抱……抱歉,在下不知道这里是姑娘的地方……在下这就离去。”他看见有人,未敢细看,只觉得满眼桃花纷乱,站了一个身姿窈窕的曼妙女子。不知怎么的,想来能言善辩的他也有点舌头打结,“惊扰了姑娘,实在抱歉……”
她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人儿,当即掩了口笑喊住他:“你这么冒失的闯进我家,就这样走了?”
他听出她语气里的笑意,一时拿不准她的想法,只能站在桃树后试探道:“那姑娘想要如何?”
“不怎样,我这陶宛的桃花含苞有了些时日了,却怎么也不见开。你若是能够让这花都开了……”话未说完,她又轻轻的笑了,颊飞红云,说不出的娇媚,“我就原谅你误闯的罪过了。”
“这恐怕不易。花不开,无非是因为风冷天寒,待到大地回暖,也就会开了。”他轻轻摇头。并非是不能,只是不愿意违背了天意。
“可是啊,那花信风都吹来好几波了,大地也该暖和了不是。”
“既然叫做花信风,那便是时辰快要到了,姑娘不如再等上两天。”他抬手将伸在耳边桃枝拉低细细看了看,“在下看这桃花盛放,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说来说去,你不过是不想赔罪罢了。”她跺了跺脚,带着点薄怒,故意道,“我也没想要你怎么样,是你自己说抱歉的。既然那只是说说,那你便走吧,省的你以为我阿陶是不讲道理的无礼之辈。”
他行走江湖遇见过很多女子,在家里的时候也结识了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娇蛮的女子。当即朗声道:“误入姑娘家中是在下的错,既然姑娘坚持,在下就如了姑娘的愿又有何不可。只是姑娘还是切莫咄咄逼人的好。”
“好啊。”她冷哼一声。
冯道生摇了摇头,决定顺了她的意思。他左手掐诀,右手捏住了那枝桃花,轻轻抖了抖,娇嫩的花瓣裹在绿色的花萼中颜色淡淡。左手点上花苞,白色的法力微微荡漾,渗入其中。
他聚精会神的看着那枝桃花,看着它慢慢的裂开花萼,舒展开花瓣,里面鹅黄色的花蕊拔高般生长,像一个初长成的女子。
一缕白色的法力顺着那枝桃枝飞快的钻入大地。下一刻,所有桃树微微颤抖,枝桠间的桃花猛然间绽放,桃色纷乱,无声吵闹。
抬起头,看着青白的天空中无数的桃花花瓣纷落成雨,迷了眼睛。
她在桃花雨中慢慢走到他面前,桃色的衣裙,鸦黑的发,秀气好看的眉间点了一抹桃花花钿。
真真算不上妖媚或者怎样,只是她微微笑着,眉眼含柔,眼波流转间就能抓人视线,让人想多看她一眼,再多看她一眼……
“听见了吗?它们在感谢你。”阿陶看着他,“有时候那些天道之类的,都是不近人情的。与其听了,不如逆了。让人间快活,所有人都开开心心。”
冯道生想退开的,但是满院桃花树,他确实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道:“天道既存,就一定有它的道理。这花开的早,就会早早的凋零……”
陶花女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花开繁复景,刚刚大好,何说这丧气的话。”
冯道生张了张嘴,看着满脸不快的女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能看出来,这个女子也是修道之人,既然修道,就懂因果,便知天道,他何必自讨无趣。
这个女子见了花开,心下里还是高兴的。抬手攀了两枝花,早就忘了刚刚还对身后这人横眉竖眼。踩着几片落花,她转头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要闯进来的?我在门口设了禁制,一般人见了不应该早早退开才是吗?”
闻言冯道生才连忙拱手道:“实在是唐突,远青山中下了一场大雨。在下途径此处,实在是无处可避,正巧遇见这禁制,感受到纯正的法力波动,知道不是什么歪邪之所,所以才斗胆闯入,还望姑娘莫怪。”
“你真会说话。”陶花女摆摆手,“你帮我催开这些花,我请你进来坐。我们之间两清了。别说什么赎罪不赎罪的。我的人情,你可承不起。”
“姑娘……”
分明是他闯入,怎么变成了她邀请?
冯道生心里的疑惑没有来得及问出来,就忽然感觉到自己体内经脉中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退去了。
那东西不知何时潜伏体内,离开时候却是大张旗鼓耀武扬威,生怕他不知道。
冯道生惊讶的看着她。
她转身莞尔一笑,神情危险而坦诚:“我那禁制上附了远青山里的活毒,除了我邀请的客人之外,都会慢慢的被活毒侵蚀经脉而死。管他是多高修为,结局都是一样的。”
冯道生怔然看着她,他不曾想过,她看起来那般柔弱,竟然有如此的手段。
陶花女原本为自己的手段沾沾自喜,看着冯道生楞怔怔的模样,心里更加得意。然而冯道生脸上逐渐浮现出了不赞同的神色,不是畏惧不是害怕不是敬畏而是不满。
“你这是什么表情?”
“姑娘,且听在下一言。”冯道生一本正经道,“误闯进来的,遣了就是。何必伤人性命。沾染上人命因果,实在没有必要……”
“呵。”陶花女一声冷笑打断他,“我的地方,我要做什么还需要别人来指手画脚吗?”
“可是……”
他还想继续说,唇上却忽然抵上一点柔软。白皙细滑的手指点在他的唇上,漂亮圆润的指甲透着桃花一样的粉色。陶花女凑近他的脸,对上他的眼神,慢慢道:“我不想再听了,你安静吧。”
说罢移开自己的手指,冯道生惊悚的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张不开嘴了。两片饱满的唇瓣好像被缝在一起一样,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完整清晰的音节。
陶花女又弯了眼睛,她看着他得意道:“不要妄图用术法解开它了。这可是我研究了很多年的封口术,为了让这些吵吵闹闹的小家伙们闭嘴,我可是费了很多功夫的。”说着,好像是为了验证她的话,因为开花而喧闹的桃林全都安静了下来。
风穿过桃林,吹起片片花瓣。沙沙的声音悠扬而绵长。
“我喜欢这样的安静。”陶花女慢慢闭上眼睛,沉浸在难得的安静里。
冯道生看着她合上的眼睛,微微颤抖的睫毛,小巧的鼻尖和娇嫩的唇。心里突然猛烈的跳动起来,一股说不清的热度在冲撞,和这时相比,他竟然觉得以前二十多年都是一场死寂的存活,只有此时此刻,他才是鲜活的,明亮的,燃烧的……
“我是不是很美?”陶花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到他面前,言笑晏晏。冯道生沉醉在她的眼睛里,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女孩的眼睛是那么清澈又坦然。这个女孩单纯的像一捧水,又活泼艳丽的像这满满的桃林。
这种感情就是喜欢吧。冯道生自己这么想。
喜欢她好吗?为什么不好呢。喜欢就是喜欢了,喜欢又没有错。
大概是因为他安静下来,神情也变得温和,陶花女解了他的封口术,半是威胁半是商量道:“你可千万不要再絮叨那些事情了,我听了就头大。以前可从没有人要和我说这么多的话。”
“那…以后有我陪你说。”冯道生吃惊自己这一刻的坦诚,但看到她的笑脸又觉得坦诚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我才不要听呢,烦死了的。”陶花女说这话,但脸上却是笑的越发灿烂,“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挺逗的,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做个朋友吧!”
冯道生也笑道:“在下姓冯,字道生。单名一个凡字。姑娘可以随便喊我。”
本来,姓名之间多有讲究,但他不想这么条条框框束缚着这个自由的女孩。
陶花女苦恼的想了想:“我叫你道生吧。冯凡不好听。”
“可以。姑娘喜欢就好。”
“这么随便的吗?你……你是不是喜欢我?”陶花女话头一转,偷笑道,“可不要喜欢我哟,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喜欢我你会后悔的。”
“不……”
“什么?”
“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看到她一瞬间的警惕,冯道生言不由衷的改变了自己的话。
“我姓陶,陶瓷的陶。名字还没有,字也没有。你也是顺便叫我就好了。”陶花女大方的一摆手。礼尚往来。
冯道生应了,拱手道:“那我便唤你陶姑娘。”
陶花女皱了皱眉,并不喜欢他这个生分的称呼。但是想起来自己以前立下的誓言,自己的名要由喜欢的人起,就又不得不忍耐下来。
她想,如果没有那个誓言,她现在就可以请道生给她起名字。道生虽然看着呆呆的,但是长得好看又很有读过很多书的感觉。一定能想一个好听的名字。
不过既然誓言已经立下了,胡乱修改就更加不好了。
陶花女忘掉刚刚心里的别扭,对冯道生道:“远青山向来雨水充沛,这雨恐怕没有一日是不会停的。不如你就留在我这儿等到雨停吧。到时候我亲自送你离开。”
“麻烦陶姑娘了。”
“不麻烦,我觉得你有趣。”阿陶笑起来,她往桃花林深处去,一路上桃枝自动避开,分花拂叶,空出一条道路,看上去倒似是要对他夹道欢迎。
冯道生心里涌起来一种激动,追着那抹粉色的身影一路前行。他隐约有种感觉,觉得他这一生都要和这个陶花女纠缠不清。
血脉赋予他的是近乎恐怖的直觉。可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感觉这种直觉没有这么讨厌,第一次对未来的事情蠢蠢欲动,翘首以待。
陶宛的深处是一株巨大的桃花树,足有三人合抱的树干上起了无数皱皮,一道又一道,像是要诉说它的故事。桃花树向上生长了一段便朝着四面八方散开了树枝。在它的树心上安放了一个巨大的木屋,木屋前垂着细竹帘,被风吹的轻轻晃悠。
木屋下没有可供踏脚登上的台阶凸起,可他们两人也都不需要台阶。陶花女一挥手,一支桃枝飞快的生长,伸到她的脚下,稳稳的托着她到了帘钱。
她扭身对着下面的冯道生说:“我修木法,掌控一点点植物还是轻而易举的。”
冯道生似乎是了然的点点头,脸上的疑惑如同烟云散去。待到陶花女进了木屋,他才轻笑了一声。
都已经暴露的这么彻底了,如今才想起要遮掩一二吗。
他也不揭穿,随意一踏,一股风流袭来,凝聚成白色的风龙。风吹动他的衣袖,他一低头,便也轻巧的钻了进去。
木屋里的布置相当精致,向南的窗前是梳妆台,旁边竖着衣架,几本闲书随意的丢在桌子上。一部分被云盘湘绣屏风挡住,看不清楚。
陶花女已经坐在桌前为他斟茶,眼睛盯着茶壶,口中不忘道:“茶艺太难,我不太精通。如果哪里错了,你可要告诉我。”
冯道生站在原地看她,陶宛里的暖光穿过木格窗子洒落在她身上,竹帘被微风吹动,光影频频变动。她低着头认认真真,那光好像一道不可触摸的界限,让她看起来如同神诋一般。
他一时有些出神。
脑袋里空空的,只是看着她。
“好了。”阿陶放下茶壶,一拍手站起来,“我有没有做错?我是和别人偷学的,第一次招待客人,你可不要太严格。”
她眯着眼睛笑,狡黠的很。
冯道生摇摇头,坐下:“对错也没有那么重要,你请我喝茶,请的是心意。”
“啊……那其实还是有不对的地方了……”阿陶垂头丧气的坐回去。
……
冯道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遮掩自己方才看愣了的事实。
不过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恐怕心里也很受打击。冯道生轻声道:“我觉得很好喝,我很高兴你愿意招待我。桃花茶很香。”
阿陶吃惊的看着他,片刻后才吃吃笑起来,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道生你真的太容易满足了。”
冯道生一下子红了脸。
不是因为阿陶说的话,只是因为阿陶唤的那句道生。这个名字他用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如此好听生动,简直可以说是活色生香。
阿陶笑了也不再格外拘谨,她转去屏风后面又端了几盘糕点推过来:“这些都是我闲时学着做的,不知道味道对不对,你要不要尝一尝?”
“好啊。”
阿陶的手艺很好,虽说比起外面卖的糕点少了些配料,可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掺了桃花瓣,每一口都有甜腻的桃花香味。
已经吃了茶,又尝了糕点。两人往窗外看了下,才不过正午时分。虽然远青山内山雨滂沱,可陶宛中自成一片天地,仍旧是一派春光明媚。
“不如你给我讲一讲远青山外面是什么样的吧?”阿陶突然道,“我没有离开过远青山,去的最远就是山下的镇子。每次想出去走走看看都不知道应该往哪边走。”
“外面……”冯道生想了想,“阿陶姑娘想去什么样的地方?热闹的还是景色漂亮的?”
阿陶不假思索:“热闹的!我喜欢热闹!”
冯道生微微笑了一下,他长得端正明朗,一笑仿佛明月落在他眉梢,他道:“若说热闹,那便有两处,一是京城,繁花似锦,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来来往往都是王侯贵胄,尊贵非常。二来便是凤落云间,那是我们的京城。”
冯道生说我们。阿陶明白,是他们这些身怀异术之人。
“凤落云间左傍玉婵花城,右靠九条凤尾山脉。从南到北的江湖人都汇聚在那里,快乐又自由,那是朝廷也管不到的地方。”
阿陶若有所思:“那若是江湖人和朝廷打起来了怎么办呢?”
冯道生想了想:“很久没有打起来了。如果真的打起来,恐怕就是血流成河。”
阿陶下意识去看他,他已经不再笑了,神情庄重严肃,轻轻皱着眉,目光下沉,沉声道:“江湖不可能让朝廷插手。”
“有秘密?”
“有你们。”
冯道生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连忙纠正道,“也有我们。”
阿陶盯着他看,目光明亮而迫人,她看他,把他看的几近懊恼窘迫。
阿陶说:“你们要保护妖族吗?”
冯道生眉心一跳,不曾想阿陶会如此直白的点出此事。但她又没有提及自己,他斟酌着开口:“我想定是要同进共退的。”
“原来天底下有那么多和我们一样的人。我以为你是少数几个呢。”阿陶得了话也不再追问,伸了伸懒腰,换了轻松的口气。
冯道生点点头:“虽都隐于幕后,但着实不少。”
“你接下来是要去哪里?会去凤落云间吗?”
“我四处闲走,并没有定下目标。”冯道生觉得自己这句话说的有些不受控制。虽是实话,可阿陶毕竟是妖族,他若再带了一个妖族,恐怕……
可虽然心中万般计量,但话说出来他也没有改口。
可是阿陶只是点点头,并没有提出来要与他同行的要求来。冯道生觉得自己大概癔症了,他和她不过才相识几个时辰,自己就已经开始忍不住思考以后的事情。
“这里平常没有人来,你可以住下。明日若是雨停了,你便走吧。不必与我招呼,我有别的事情做。”
阿陶说完就推门下去了。木屋挂在树干上,只是生长出来的桃枝楼梯竟然没有消失,依旧连接在地面上。
冯道生望着她的背影,桃花深处影影绰绰,一会儿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