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青山里的雨下了足足三天,只是小雨,迷蒙缥缈,沾衣即湿。越到后面越像是山间岚气。
冯道生决定不再留下去。
他此番游历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家族里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他得寻一个时间回去了。
他本想去和阿陶道别,但走遍陶宛也没有找到她。他只当阿陶是去修炼了,旁的事情并未多想,拿了昨日阿陶送来的油纸伞,离开了陶宛。
陶宛的入口隐藏在瀑布后面,一踏出来,水流声便又重新钻入耳朵。冯道生撑了伞沿着山间小路往下走,一路细雨黄泥,把他一身道袍鞋袜都弄脏了。
他走了半日,才到了山下,路边有处草棚,沿路卖酒,直到走到草棚子,才又见得别人身影。
远青山下远青镇,镇子依山傍水,风景优美,但也因为远青山太高险,此地人口并不多。能下榻的酒肆客栈寻了一遍才堪堪找到一处。
小二算不得热情,上了茶,问了菜,就又自己窝了回去。冯道生看他兴致缺缺,也不强求他。刚刚喝了茶,又见一队人风尘仆仆从远青山上下来,浑身湿透,看起来比他还要狼狈,甚至有一人身上还带了伤。
冯道生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们。
他们甫一进门小二就连忙凑了上去,端茶倒水,几乎恨不得多生出四只手来。
“二爷你们除妖除的怎么样了?”
小二殷勤问道。
冯道生敏感地捕捉到“妖”这个字眼。
“嗨,别说了!那妖怪狡猾的很,老刘都受了伤。”那个被称作二爷的男人一拍大腿,一脸晦气的很。
“那妖怪当真有这么厉害?”小二倒了一杯茶,睁大眼睛问。
“当然。我看那妖怪是个有几百年道行的臭鼬精,手段多的厉害。如果要降服他,可能要去请崔家的人。”二爷摩挲着下巴,犯难道,“只是崔家的人不好请啊。”
冯道生又听他们谈了几句,无外乎这妖精作祟,使得他们不得安宁。二爷皱着眉头,不再多说话,看样子是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冯道生没有贸然出声,虽说从古至今,人妖两族之间摩擦不断,更是有些极度不愉快的过往,但并非所有妖都一定要加害于人。他必须先弄清楚来龙去脉才能下结论。
二爷吃了饭,收拾了一下自己,把同伴安顿下来,便一个人往镇子里去。冯道生也付了钱,和他前后脚走了。
镇子里气象并不繁荣,很多人围在墙角,蹲成一圈唉声叹气,有看见二爷的就向他遥遥问声好,也有些人只是坐在自家门前闲聊,一个个都看起来都是游手好闲的模样。
冯道生挑了一个人比较多的凑过去,问道,“你们可知道客栈在哪儿?”
“客栈?你是外乡人?”一个短打布衫打扮的汉子蹲在石阶上抬眼打量他,“往你来的方向走,有个酒楼就是了。”
“多谢。”
冯道生顿了一下,又问:“你们怎么都围在这里?白日里不需要劳作吗?”
汉子见他一身道袍,周身气度不凡,知道不是乡间农夫,索性坦言道:“我们这边出了个有个妖怪,搅得人心惶惶,已经好几日了,谁也不敢单独出镇子。”
“妖精不来镇子里吗?”冯道生没有纠正他对妖怪和精怪的称呼错误,非世家人对这些诡异之物向来没什么概念。不过来时他观察过,远青镇里并没有结界阵法,妖精不应该会畏惧才对。
汉子点点头,不假思索道:“可能是崔家在这里吧。崔家毕竟是大家族,有镇妖的本事。”
“这个崔家又是什么人啊?”冯道生继续问。
远青山靠近白沙谷,原本是白沙朱家的辖内,只不过这些年朱家势弱,被朝廷将这片地域拿捏的死死的。世家不愿与朝廷明面上起冲突,一直将此事隐不而发。他此次前来,本也是为了此事,若是远青山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他不介意让朝廷看清自己的分量。
既然要以此突破,那此处若是有江湖人,就更加方便许多了。
汉子闻言白了他一眼,有点骄傲道:“夏白韩冯,张于姜李知道不?”
冯道生点头。
他说的是当今江湖为首的八个家族,以夏家为尊,与朝廷分庭抗礼,为他们这些江湖人寻一处安生地。
“崔家就是姜家的一个分支,崔姑姑可是嫁给了姜家二公子,那是带着亲的。”汉子和说书人一般滔滔不绝,“姜家那可是庞然大物,给了崔家不少好东西,崔大公子又有天赋,能拳杀猛虎。这样的妖怪也不在话下。”
冯道生继续点头。
如果说那位崔公子入了姜家的眼,那应该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不过姜家二公子?
冯道生微微皱眉,姜平只有一儿一女,直系血脉中也没有听闻和远青山沾亲的,难道说,是那个姜堰?
他没有和姜堰接触过,不晓得姜堰的为人。不过此事和姜家也没有关系,他要去看的就是崔家。
冯道生想了想,又问:“那妖精是什么时候开始闹事的?”
“你不会想去捉妖吧?”汉子们哄然大笑。冯道生看着有些清瘦,不像是能捉妖的那种猛汉。
“实不相瞒,在下与姜家也有几分关系,今日到了远青地界,自然要去和崔家打个招呼。若是他们谈起此事,在下一无所知也实在是汗颜。所以恳请几位指点一二,道生不胜感激。”
“嘿……你倒是说话好听。”汉子思索了一下,道,“其实那妖精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半个多月前,忽然有打猎的从崖壁上摔伤了腿,说他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女妖怪。开始也没人信,谁知接连又发生了几次这样的事情。那妖怪不吃人,只是戏弄他们。但毕竟是个妖怪,又整天守在山里,让我们上不得山。大兄弟你应该也知道,靠山吃山,我们不能上山就真的不知道能干什么了。”
“她一个人也没吃吗?”
妖怪自然不是都吃人,但伤人不吃人,他求的是什么?
“没有。”
他们这边还在说,忽然听见远处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抬头一望,街道尽头洋洋洒洒走过来一队人,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打头的是个锦袍的男子,二十五六岁,看不清五官,只瞧着步伐稳健,从容有度。他旁边跟着的就是冯道生在酒楼里见过的那个二爷,二爷微微弯着腰,一下子便将那年轻男人衬得高大威猛,英勇不凡起来。
“看见了么,那就是崔公子。一定是二爷请他出来除妖的。”
冯道生不动声色。
崔公子很快就走到了他们面前。
冯道生突然发现崔公子眉心一道黑纹,旁人看不见,他却看的分明。
崔公子今日这一行恐怕凶多吉少。
“崔公子。”
冯道生扬声唤了一句。
崔公子下意识停了下来,往旁边看了看,最后确定是屋檐下那个一身道袍的年轻人叫他,矜贵道:“你叫我?”
“崔公子此行可否还需要帮手?”
崔公子闻言一顿,随即哈哈大笑,他身后众人也一并哄笑起来,冯道生并不恼怒,只是目光平静的望着他。崔公子笑够了,露出有点顽劣的本性,狭促笑道,“你是说你吗?如此弱不禁风,还是算了吧!到时候如果被妖怪吓得屁滚尿流,我可是顾不上你。”
冯道生依旧温声道,“我不需要崔公子帮忙,我是来帮崔公子的。”
崔公子又打量了他一遍,想从他身上找到他这么轻狂的原因。雨水方停没几个时辰,此时阳光倒是毒辣,屋檐阴影深深,崔集只能看清他的衣着打扮,一身深色道袍,一柄布条包裹的长剑负在身后,手中还提着一把油纸伞。全身上下唯一能让他多看几眼的,唯有别在领口那支玄色流苏。
崔集是见过姜家人的。那种久居高位的气派,那种轻描淡写的气度,尤其是姜家大公子身上的玄色流苏,他也记得分明。
只有八家高位者才可以用玄色流苏。
“您是?”
崔集一时拿不准来人的身份了。
“无名小卒,不足挂齿。崔公子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冯道生不想暴露身份。
崔公子有些踟蹰。
虽说玄色流苏控制的严,但远青山地处偏远,如果有人冒名顶替,自己岂不是被耍?
可这种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可以假冒,自己却不能不尊。
“您如何称呼?”
“唤我道生即可。”
冯道生心道大家只知冯凡,应当不知道道生这个名字。却不料崔公子腿脚一软,扑通跪下,连连道:“崔家崔集拜见冯家主,万望家主宽恕崔集方才冒犯。”
冯道生:……
冯道生摆摆手让他起来,认真道,“我还不是家主。”
“夏家册封之礼已经到了冯家,您只需日后回禀,就是家主了。”崔集怎么会不知道这位冯家少家主的事情,冯家少家主接了夏家的册封,回禀之前突然决定外出游历,当时只说说三五年便要回转,如今算来,也是到了他要回去的时候。
“你倒是知道的清楚。”冯道生不想和他纠缠这件事。崔集讨好的笑了一声:“耳朵灵光才能识贵人。冯家主可是刚来远青镇?小镇偏僻,没什么好招待的,崔家……”
冯道生不想和他多谈这个,只是摆摆手打断他,问道:“那妖怪是怎么回事?”
崔集脸色有些古怪,冯道生这种身份的人对他来说是顶尖的贵客,他自然不想让贵客知道自家附近不太平。可冯道生既然会问出这句话,崔集也知道自己瞒不了多少,索性和盘托出。冯道生他说的和之前那汉子说的并没有什么出入。倒是那个二爷,闻言似乎有话要说,又碍于崔集在场,不好开口。
冯道生自然注意到他,不过他相信二爷总会来告诉他的,当下也不多问,只道:“你们今日要除妖,带我一同去瞧一瞧吧!”
“好好好!有冯家主亲自出手,我们此番一定手到擒来!”崔集此前的隐隐担忧似乎一扫而光,转身对着队伍里的人不顾形象的高声吆喝,活像冯道生身边开道洒路的仆人。
冯道生不喜欢喧闹,但他自己又生平不是一个爱命令别人的人,索性由他去了。
江湖人崇尚武力,武学之风盛行,若不是八大家族顶在上面,朝廷恐怕早就一纸昭令逼他们安分守己。故而冯道生受到了极其热烈的欢迎,镇上的人都涌出来看他,一路上夹道欢迎,热情喧闹。
直到离开远青镇,站在远青山脚下,冯道生才得了片刻清净。他抬头望着远青山,山有祥瑞之气萦贯四周,中间勃发一股淡淡妖气,妖气冲天,并非是陶宛那一股。他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远青山里果然还有其他妖怪。
可是他从山上来,为何没有察觉到呢?
冯道生暗自疑虑,但他知道崔集看不见这妖气,自然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你们打算怎么做?”
冯道生问。
崔集搓了搓手有些紧张:“一切听冯家主安排。”
“不必在意我,你们按照你们原本的计划来就好。我要看一看。”
崔集心思活络,一句话在肚里千回百转,误以为冯道生有意暗中指点,心中更是忽然大喜,忙从队伍里点了一人出来,藏着武器爬一块较为陡峭的山崖。
“之前出事的几个人都是从这里上山的时候遇见的妖怪,所以我们准备先引蛇出洞,再来一个瓮中捉鳖!”
崔集单手握拳,胸有成竹,势在必得。
“他们平时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崔集噎住,茫然眨眼,这个问题他竟然没有想过。山在这里成千上百年,从没人注意过除了路,哪里还不能走。按说这山早被爬了一个遍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