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住在恒福路。
当然要去华乐路书店。每天,每个晚上。
然后回来,进门,看到欣蕾。她在三分米高的凳上放电脑,在三十平方的地上蹲着脚。在所有鞋子、柜子、箱子、盘子、床、风扇、冰箱、垃圾桶旁……蹲着。
要找一种老人棉裤。欣蕾说。这个冬天有点冷。
这个冬天我奶奶九十岁。欣蕾说。
这个冬天要为她买棉裤。这个冬天欣蕾蹲着上了京东。
真的会有这种常态,像一种梨子爱上它自身的树一般,爱上去听演讲么?
我不知道啊。欣蕾说。
我不懂你啊。欣蕾说。我也不懂第二个人。
假若有人给你讲,像讲明白外面发生的事,你听了就会改变足迹,就会聪明,就会满意,你会去听吗?
不会。如茵说。听了就改变的演讲,我不爱。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听什么。上一个钟听着,下一个钟就忘了。如茵说。
但听了会让晚餐更迷人么。如茵说。
不会。欣蕾说。欣蕾知道什么叫言不由衷。晚餐更迷人什么的,是另一个国度的语言。
一个美国人在演讲?一个加拿大人在演讲?
就像那年一样,加拿大外教说,你真离谱。
加拿大外教说,我来示范什么是KISS。
加拿大外教就被赶走了。
加拿大外教冲进教室说,哦哈,你们全是美国人。
不,不是美国人,是儒学老师。如茵说。
儒学老师说,我知道什么是信仰。
儒学老师说,我以为自己不是父母亲生,整个世界都改变了。
儒学老师说,没有兄弟姐妹,是怎样一种现象啊!
如茵就笑了。欣蕾也笑了。
如茵啊,你在做什么呢?你难道爱上中文老师的课了么?有点迟了啊。
不,我告诉你啊,我不爱。如茵说。
如茵不怕说忌讳的,坦白的,关于某些缥缈的事情。
就好像这样:我那夜在找***,我输入色情片,情色片,****,三级片……因为总是找不到。
第二天偶然打电话:我好几个晚上都在找***。
哦,你不懂搜索。欣蕾说。
欣蕾当然也不懂。欣蕾若是懂,就会直接说,迅雷啊,种子啊,诸如此类。
欣蕾也不怕说坦白的,忌讳的,关于现实发生的。
我偷看了你的日记。
哪些?
“非常可怕”。欣蕾说。“非常可怕”那些。
什么?如茵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忘记了。
如茵紧张地捂住脸——在想象中。事实上,如茵只是别扭地笑。
我不相信你忘记了。欣蕾说。你总是把悲伤记下。
哦,悲伤么?如茵扭着笑的脑袋,好像它是破的。
如茵不能接受私密谈话,就类似这样:你的日记谈到“多么矛盾的人生”,你的日记写了悲伤。
欣蕾就谈起了悲伤,欣蕾谈起了成长。
悲伤有什么用,为什么要谈论悲伤?是我们要死了么?要是我们还不死,为什么要谈论成长?
好吧,好吧。欣蕾说。如果我们谈论成长,就是我们要死了。
正是。如茵说。你不觉得谈论成长就像要死了么?
不。欣蕾说。谈论成长是要买一条合适的裤子。
你老是这么想,太阳一落下来,我们就不复于世,一丝一毫都不可能存在,都没有了。你老是这么想,孩子时伏在爷爷背上想,后来伏在爸爸背上想,昨日伏在男生背上想。后来前面的爷爷啊,爸爸啊,就死掉了。后面的就不见了。
如茵便沉默了。如茵在想象中喋喋不休。
你在想什么呢?欣蕾问。
“想有那么一个昏黄原野,什么都没有,只有黄色。”
那是***的黄色么?
不,是浑黄。如茵说。同样的东西,只不过是稠的,重的。
“那么,***之后是什么?”
你老要想起原野,但我要肯定地告诉你,山坡之后,就是黑暗。
但这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吗?
山坡之后,就是黑暗。但我说的是原野。
你以为人们过得舒服么?看看你躺在席子上的样子,席子是破的,是竹席,是夏天。你躺在那里,像一片肉体的暴雨。宿命是个热情洋溢的夏天。在那些夏天里,你不知道拿这赐予怎么办,你觉得经痛,觉得酷热的中午吃不下饭,觉得肥胖无助。
肥胖是一场暴雨。生存是一场暴雨。
只穿白衣服的埃米莉。
不再写诗的兰波。
很好啊。欣蕾说。
如茵勃然大怒。如茵失眠了一夜,想着只穿白衣服的埃米莉。如茵失眠了两夜,想着不再写诗的兰波。
一个好人微不足道。
一个聪明的人微不足道。
民工微不足道。
胖子微不足道。
你说什么?欣蕾抬起了头。欣蕾搜索一条老式棉裤。欣蕾住在一片杂物堆积中。欣蕾有一个90岁奶奶。
90岁啊,也许明天就死了。
也许明天是一场葬礼。
今日与未来,只隔着一场葬礼。
没什么。如茵说。如茵总是失神,失神的时候,如茵就在想象中喋喋不休。喋喋不休地讲啊,讲啊。讲兰波不再写诗,讲埃米莉只穿白衣服,而人们无动于衷。
你能说些什么呢?就像童年时,你一看到“落发为尼”的情节,就哭得稀里哗啦,一夜难眠,导演们却没有察觉。
你偷看了么?我的日记?如茵终于开口。
没什么,其实。看了就看了呗。你纵身一跳,以为是跳下深渊,往往却只是纵下地面,从一分米高的板凳上。如茵说。
说得好像拍电影。欣蕾笑了。
是啊,但导演什么都不懂。如茵从震惊中笑了。所以说,看就看呗,没什么。以前日记丢了,十分心痛,那时也是这么说的,“没关系”。
但你跑去旧宿舍找啊找。欣蕾提醒。
是啊,但没找到。如茵说。没关系,记忆都死了。
记忆里没有爱,但我跑去,想要找啊找,从记忆中找出。我在旧宿舍门口停住,抬起手,旧宿舍里换了男生。我抬起手,却没有敲下。
为什么呢?欣蕾笑了,怕被嘲笑?
怕他们看见我的脸。
他们会把你的日记扔在旧衣服中,扔在垃圾车,扔在窗外。欣蕾说。
欣蕾还蹲在地上,欣蕾还在找老式棉裤。
欣蕾的奶奶永远也不会死。
今日与未来没有隔着一场葬礼。
今日与未来是永恒。
矛盾就是这样子的。矛盾是很物质化的东西。一个瓷瓶的瓷。如茵说。
欣蕾不喜欢这样的抽象。欣蕾喜欢日常的,琐碎的,浅浅的,天真的,快乐的。
欣蕾并不快乐。如茵也不快乐。
这些在演讲中都会讲么?
哪些?
哈。就那些。
假若他们讲,你会去听么?听这些老儒生?
不会。我不感兴趣。欣蕾说。
我做许多努力,读书,矜持,勤奋,羞愧……都只是为了找到同类。
你以为是同类。欣蕾笑。欣蕾像个透明袋,袋口鼓风。
我做了这么多,并不是为了心灵解放。如茵说。也不为爱。
我不爱你的奶奶。如茵说。
我知道。欣蕾头也不抬。我知道你不爱。
没有人爱我的奶奶,除了我。我爱她到90岁,以及以后。欣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