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蓓有一种天真的神情,云蓓还有一颗小小的脑袋。云蓓想开间文具店,云蓓打算去几次旅行,云蓓喜欢写歌词。
那么,你是三俗?如茵问。
不,四俗。云蓓说。
我不明白她男友为何放弃。如茵想。
我不明白男女到底是什么。如茵想。
如茵不明白的东西很多,比如云蓓为何天真地笑,云蓓为什么开心,云蓓为什么来这儿。
某天,云蓓邀如茵去商场。
我最讨厌商场了。如茵想。
如茵想起最困惑的那些时期,常到商场中看书。嗯,其实不是“商场”,其实是超市。超市里有超市书。如茵站在《看见》前面,如茵瞧见了《途经你的盛放》,如茵坐在地上看《霍乱时期的爱情》。可是如茵讨厌超市。
为什么?云蓓放大眼睛。云蓓的眼睛很亮。
不知道。我觉得像施完化肥回来,坐在空了的化肥袋上。
哦,是因为施肥的原因么?云蓓笑了。
是因为书店的原因。书店太远了。高中时,每个放假的日子我都无法待在家里,因为太苦闷啦。
每个苦闷的放假日,我骑上单车,往远处而去。我以为会去得很远很远,三四天后才回来,三四年后才回来。可是半个小时后,我就从一个隔壁的村庄拐回来。
我穿过奇怪的巷子回来,绕过倾斜的稻田回来,跳过路上的沼泽回来……我总是急于回来,不顾一切回来,唯恐被奇怪的陌生事物阻挡。
我不能离开家一千米,我走到那个千米圆圈上,就再也无法迈上一步。
我无法向外迈上一步,所以我回来了。我回到熟悉得要哭的巷子,坐在熟悉得要哭的门槛,走进熟悉得要哭的屋子,我就偷偷地哭起来,就从屋里奔出来,从门槛跳起来,从巷子逃出来……就再次冲进了稻田,金黄的稻田啊,我以为自己是在奔逃,其实我是在建造囚笼。
可是我没有乡村,我也没有稻田。云蓓说。
那你有什么?如茵问。
我有家。云蓓回答。
家?如茵惊讶地失了神。
我出来半年,一直过得不好。他们就叫我回去,给我在法院安排了职位。想想看,一个潮汕法院。我没有回去。我宁愿游荡在外面。他们说我会把自己弄死。当然了,每个人都会死。
云蓓天真地笑。云蓓有一种别扭的情怀。
但我们现在又不死。如茵说。
你也不喜欢书店吗?如茵问。
我喜欢。我常常到书店去,触摸那些书籍的表面。我最喜欢触摸旅行书。嗯,我的最爱是孤独星球。它们总是摆得最多,颜色最蓝。我一本一本地触摸,却不翻开。日本,澳洲,美国东部,清迈,希腊……那些名字都很大。我知道我摸到了它们的脸。我一本一本地摸完,然后上楼,我找到了哲学,西方哲学,希腊哲学,等等。我把手放上去,捏成拳头。我把拳头放在本雅明上,放在希腊哲学上,停住。我分别用一分钟,用温柔的方式贴紧这些白色的东西,然后心满意足。
温柔和拳头么?如茵问。如茵觉得迷惘极了。
嗯,我喜欢书店。云蓓说。云蓓的笑容消失了。
但是我没有稻田,没有乡村。云蓓天真地笑起来。
如茵再次失了神,如茵觉得匪夷所思。
如茵更加觉得匪夷所思,当云蓓突然去世了。
因为肝病。芬兰说。
芬兰刚刚当上了主管;芬兰以后还当主任;芬兰往后生孩子,请假,继续工作。
而云蓓早就死了。
“但我们都还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