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芬克斯盘踞在入城的要道上。每个进城的人都必须经过这儿,每个经过这儿的入城人都必须解答她所出的谜语,作为唯一的通行证。
这一天她将会被激怒。
这一天一大早,她还拥有这样一个抒情式——然而号称“世上最难”的谜语:
“有一种动物,早晨的时候拥有四条腿,颤颤巍巍地行走在小路;中午,日上高空,森林歌唱,万水奔流,它却只剩两条腿,飞奔在广阔的路途;到了晚上,暮光星辰,夜风送凉,河流幽咽,它又用三条腿,慢慢行走在晚风中。
“这种动物是什么?请回答。
“提示:这种动物腿最多的时候,正是它走路最慢,体力最弱的时候。”
斯芬克斯拥有这个谜语后,很多年里她的日子都过得挺好,十分安逸地盘踞在露天的岩石上,等着很多很多年后谜底揭晓的那一天——而这一天感觉永远也不会到来,就像十六岁时感觉生命永远不会结束。
后来斯芬克斯几乎忘记了谜语“结束”这回事。看样子根本没有人能解开它。
正是在这一天,一个男性出现了。那时斯芬克斯还慵懒地把头搭在山岩上。
男子并不是来打擂台的,他只是偶遇这一人生过程——他自己人生的这一过程:路过斯芬克斯的面前。
他叫作俄狄浦斯。他当然能解开这一谜语。
俄狄浦斯来到这个白天,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斯芬克斯看着他,还瞧了瞧他的目的地——一个像模像样的城市的样子。
很多人曾经也想过要去那个像模像样的城市,但他们都从世上消失了——斯芬克斯把他们都吃进了肚子,因为他们解不开谜语。
俄狄浦斯要去往城市,同样需要经历被吃掉或解出谜语的过程。
这是一个无聊而痛苦的难题。其痛苦正在于它的无聊。
问题不在于他是否解答得出,而在于他必须解答。这是一种代价。也就是说,俄狄浦斯若要去实现自己以后的人生,就要付出打破斯芬克斯的人生谜语的代价。
“亲爱的,你要去哪儿?”斯芬克斯温柔问候。
“城中。”
“它有什么吸引你的?”
“迷人之物。”
斯芬克斯好奇地瞅着他。
“亲爱的,请告诉我,迷人之物是什么?”
俄狄浦斯微微一笑,带着神秘的忧郁。他的忧郁起于他的宿命,他尚未知晓的一点:他往后或将比斯芬克斯更可怜。
斯芬克斯想起自己不应被动,立刻严厉地转变了口气:“我敢保证那是病态。迷人之物就是毒药。”
“你可以这么说。”俄狄浦斯从容不迫,“但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么说,难道还有爱与美的可能?”斯芬克斯嘲讽地说。
她站起了身子,好像只狐狸,或者兔子,或者猫。
俄狄浦斯不单有着与生俱来的忧郁,也有着与生俱来的淡定。看到斯芬克斯的举止,他只是习惯性地淡然一笑。这表情对异性或小孩的胡闹都表示了包容。
“不管如何,这不关我的事。”斯芬克斯趴下了身子。
“当然。”俄狄浦斯鞠躬道,“很抱歉打扰你。你跟那毫不相干。”
“但你也永远触摸不到它们,”斯芬克斯不服气,冷笑一声,“不管那是美还是毒药。”
“请问那是为什么?”俄狄浦斯礼貌地问道,不知为何带着更深一点的忧郁。
“因为你过不了这一关。”
俄狄浦斯瞧了瞧天空,天色已显示接近下午的一半。
“请告诉我需要做什么。”
“如果你放弃挑战,就可以安全地转头返回。”
这并不符合规定,但斯芬克斯今天大发善心。也许是因为她喜欢这个男子的模样,也许,只是因为她心情确实不错,毕竟,今天的天气看起来很好。
俄狄浦斯带着点烦恼,又带着点困惑地摇了摇头。
“那么你就必须正确解答我的谜语。”
“请说。”俄狄浦斯依然礼貌。
“如果你回答不出,我会把你吞下肚子。”斯芬克斯说道,露出了利齿。
俄狄浦斯看了看她,他丝毫看不出这天真的嘴巴怎么可能吃下自己。这让他的幽默差点表露出来。
“我期待任何结果。”他的礼貌终于还是占了上风。
俄狄浦斯合上了嘴巴,笑道:“我也很期待——把你吞进我肚子里的感觉。”
她站直了起来,露出了胸口。
俄狄浦斯观察着她。说实话,她有着一张迷人的面孔。而且她并没有一个引人注目的肚囊。
看这英俊的陌生人执迷不悟,斯芬克斯只好做了吃下他的准备。毕竟,她首先是一只女怪。
女怪说出了谜面,口气就像女老师在布置一道四年级的语文题。
“什么动物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腿最多的时候,也正是他走路最慢,体力最弱的时候。”
出于例外的好心,斯芬克斯提醒这位年轻人——他有着吸引人的一面,虽然不知道从何而来。
“你应该注意分三个阶段,才能看透真相。”
如果你知道真相,那么你会发现,斯芬克斯此刻的信心,实在是令人扼腕。
“不需要这么费事,”俄狄浦斯缓慢地回答,“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实践。”
斯芬克斯摇了摇头。
“一个人必须经历,才能领悟。”说完她想起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儿,于是口气一变,“但愚蠢的人们啊,你们都没有这个机会!”
俄狄浦斯思索了一下。斯芬克斯注视他的神情,她喜欢这个年轻人沉思的模样。有一瞬间,四围非常寂静,仿佛在静好与悲哀之间,世间的岩石开始凝固。
一阵微风拂过。
“力量最薄弱的时候,腿最多。”斯芬克斯开口了,这提醒像是一种炫耀,“我们最喜爱这一段。”
“这是起因于缅怀么?”俄狄浦斯嘴角一动,不知是忧郁的风度,还是幽默的玩笑。
斯芬克斯注视着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事实上他已经解开了谜语。出于一种奇怪的自负,她竟以为这是一种特别的沟通——温柔而略带忧郁。
“三条腿时期。这是最难解之处,因为它将异物合二为一。”哦,教授的口气,师长的语言。
俄狄浦斯笑了一下。这真是一只善良的女怪。但是,女性啊,千万别自作聪明。
“你们永远也说不出谜底。”斯芬克斯说道,忽然变得可爱,“因为即使有人真的知道,我会扑下去先把他吃掉,不会让他有说出来的机会!”
俄狄浦斯几乎要大笑起来。
女性啊,自作聪明会死。
说起来,吃掉了很多人的斯芬克斯,其实是个容易犯晕的怪物。她如此得意洋洋于自己的独特谜语,却又如此心醉神迷于与一个特别的陌生人的沟通,这注定了她的悲剧下场。
说到底,她只是神灵安排的一个怪物,是一个工具,她的存在就是为了某一天被抛弃,以挑选出那个对的人。
亲爱的缪斯并不打算做一件徒劳无功的事啊。
斯芬克斯眯着迷人的眼睛,瞧着下面的男子。她深信这是个无法解答的谜语,因为解答者要解答的,正是他自身。
但俄狄浦斯却能解开。他是个聪明男子,甚至可以说真正拥有智慧。聪明的男子总是一眼就看穿伎俩,而智慧的男子使这世界的真相峥嵘毕露。
现在,俄狄浦斯结束了犹豫。
“可悲的是,英雄们全都只喜欢一个阶段,”他用一种嘲讽开场,“他们觉得那是唯一有意义的时期,那时一切来得更迅猛,他们可以感觉到控制住了世界。”
“这是谜底吗?”斯芬克斯问道,她再次犯晕了,因为她认为自己听到的是来自俄狄浦斯的一个谜语。他想要用一个谜语来解答另一个谜语?或者说他想取代她的居高临下?
“这并非谜语。”俄狄浦斯否认,但继续下去,“他们所喜欢的,其实是最简单的东西,那时力量让一切变得简单有序。”
斯芬克斯看着他,一点都感觉不到震惊。她也没意识到眼前的年轻男子揭示了什么。
他不过是说了三两句话。他是个令人有点儿着迷的男子。斯芬克斯陷入了一种略带着开心与危险的情绪。
这情绪腐蚀掉了她所有的聪明之处。
俄狄浦斯给了她那么多的时间扑下去先把他吃掉,然而她却在晕眩中慢慢转着迟钝的脑袋。
俄狄浦斯看她愚蠢到这个程度,真难相信她居然拥有这个神秘的谜语,竟然充当一个挑衅者的角色。
“谜底不就是人吗?”
斯芬克斯听到了答案,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会发生什么变化。是的,他好像说对了,这证明他是有能力的,他可以去那个城市,她可以放他过去……那又如何呢?
她当然想不出如何,因为她智商为零了。
“你为何判断谜底是人?”
“这是很简单的事情。人在婴儿时期,力量最薄弱,要靠双手双脚爬动;到了青年时期,力量最强,这时候用双脚走路;到了晚年,步履蹒跚,速度最慢,还要靠拄拐杖行走,所以是三条腿。这其实应该是一个十分简单的谜语,对一个人来说。”
斯芬克斯感到不满:“为什么说它非常简单?那么多人都没有解答出来!”
俄狄浦斯笑了:“因为他们没有看清自己。而我清楚自己是什么。”
“是什么?”斯芬克斯更加糊涂。
“人啊。”俄狄浦斯声音响亮起来,他想象不到斯芬克斯如此迟钝,“我不是女性,也不是怪物,也就是说,我不像你,我不是女怪。”
斯芬克斯现在终于醒悟了,她是女性,是怪物,也就是一个“女怪”。多么奇怪啊,因为她跟自己拥有的这个“人”的谜语毫无关系。
这是一个潜藏已久的讽喻么?
“你已经解开了谜语。”斯芬克斯打起精神来。
“那么,我可以过关了么?”
“当然。”斯芬克斯毕竟不能破坏约定。
俄狄浦斯往前走了一步。
如果他不是忽然问了一句话,也许以下的剧情就都不会发生,那么俄狄浦斯还是俄狄浦斯,而斯芬克斯却不会是那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斯芬克斯,而纯粹只是个怪物。
俄狄浦斯不该问的一句话是:“那么你接下来做什么?”
听到这句问话,斯芬克斯感到茫然,她第一次觉得命运让人困惑。毕竟她的存在就是从这个谜语提出的那天开始的。她原本是守卫这个谜语的怪物,没有其他使命。
“我不知道。”
“我想你要重新找一个目标。”俄狄浦斯继续走的时候建议。
“我不用。”斯芬克斯看着他,“我只服务于这个谜语。”
但这个谜语已经破了。俄狄浦斯是个善良的人,并没有提醒她这一点。但当他往前走了十来步的时候,斯芬克斯忽然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俄狄浦斯给了否定的回答。
结果,就像我们全部人所知道的,斯芬克斯把自己摔到了岩壁上,摔死了。
至于这个问题是什么,我想有些人立马就知道了。而那些不知道的,也永远不会知道,就像我。
我猜想那是个客观问题,也有可能不是。
我唯一知道的是,斯芬克斯摔死了自己。这是让人印象最深刻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