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胤玺只将茶水抿了一口,便放下了。舒玄月早知道他打出生就锦衣玉食娇贵得很,怎会习惯这民间的粗茶淡饭?他这一反应早在她预料之中,但不知他为何非要来这粗陋的小酒馆,难道他不知自己跟这周围的环境万般地不协调,宛如把一颗明珠放进茅房里?
舒玄月只想早点离开这里,即使饮茶也不是滋味,但太子胤玺却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哗”地伸腿推凳站起来,转眸看向太子胤玺。
他也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抬起眼帘看她,似乎在等着她开口说话。
“公子可以放我回桃源谷一趟吗?”她紧盯着他,一口气说了出来。
“放?”他好听的声音重复了下这个字,却冷淡得很,优美的下巴微微扬起。“今日你频献殷勤,原是为此,我从未下令限制你的自由,请便。”
舒玄月低头忍住奔涌而出的眼泪,心底低吼一声,自以为伟大的甘愿做“笼中鸟”的想法该结束了!她默默从桌旁走出来,神情恍惚地向酒馆门口挪去。
空桑跑到门口拦住她,道:“舒姑娘,你怎不向主上道个别再走,以后可是再也见不着了!”
我去!舒玄月心里咒骂。她现在这副哭丧的表情,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说出道别的话来?
舒玄月不理他,挡开他的手,继续向外走去,直至离开小酒馆一丈来远,她最后回头看了眼酒馆大门,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空旷无人的街道深处行去。
夜色空茫,舒玄月独自踱步了一会儿,整理好情绪,认清方向后,开始朝城门处走。
忽然,数十支闪着寒光的冷箭穿过冰冷夜色,簌簌向她凌厉飞过来,舒玄月惊得目瞪口呆,正以为自己要被穿成刺猬,胳膊被人猛地一扯,身子飞向附近屋檐。
舒玄月回过头想看清救她的人,却看到屋檐下面一片刀光剑影,几十个黑衣人打成一团,剑势狠辣迅速,倏忽间冷光寒彻肌骨,招招夺命,很快已有几人血溅尘土。
寒夜里冷风嗖嗖,月下的杀意更是寒彻肌骨,舒玄月在屋檐上被刮得愈烈的夜风吹得瑟瑟发抖,蓦地,她看到剑光血影后伫立着的一个鹅黄色人影,心中不禁一喜,大声喊出来:“公子,我在这儿!”
正在静静观战的太子胤玺,听到夜空中响起的那道清脆喊声,抬起眼睫,看向她的方向,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舒玄月见他不搭理自己,以为刀剑声太吵,以致他没听到,于是又提高嗓门再喊了一声。
太子胤玺抿了下唇,眉头微蹙,转眼便消失在原地。空桑停下手中挥舞的剑,目瞪口呆地望着亲自飞临到屋檐的主上,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对面黑衣人横劈过来的一刀很快打断了他的吃惊。
舒玄月看到转眼便轻灵落在屋檐上黄衣少年,喜上眉梢,一惊一寒让她把之前的隙恼都抛之脑后,她颤巍巍地在咯吱作响的屋瓦上向他爬去,本来她是可以用“瞬移”术,但实在不想当他的面使用,免得被误会成巫女,便只好在这可怕的脆瓦上心惊胆战地死撑,仓皇地爬得灰头土脸。
太子胤玺盯着她了好一会儿,却不出手相扶,反而后退了一步,似乎生怕被她碰着一般。
这时,一名打斗中的黑衣蒙面人忽然抬起头,看到屋檐上的情景,冰冷的眼睛里寒光闪过,迅速向舒玄月掠过来,舒玄月大吃一惊,忙向旁边一滚,躲过黑衣人的攻击,黑衣人一次袭击不中,显然怒气杀意更甚,更加猛烈地向她袭来,卷起阴寒的掌风,掌风快靠近她时,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感……刚来到这朝代,废掉她武功的那掌!同样的阴狠毒辣,那个女人……屋瓦被黑衣人的掌力震落一大片,整块屋顶摇摇欲坠,很快就要倾圮下来,舒玄月尖叫一声,向下滑落,眼看就要坠向地面。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揽住她的腰,风从耳畔呼呼吹过,此时她却不觉得寒冷了,一股暖春般的异香环绕着她,还有紧贴着她的身旁人的体温,她抬起头想看看救她的人是谁,额头却与那美丽高贵的下巴碰了个正着,两人同时呼痛,她红着脸低头道:“对不起。”
此时,黑衣女人更加疯狂地向她袭来,眼神中除了之前的阴寒杀意,还多了怨毒的狂怒。太子胤玺低头淡淡看了她一眼,抱着她轻巧一个旋身,避开了黑衣女人的疯狂攻击,宽袖扬起,饱含内力的劲风将那女人逼得飞撞向屋墙。
狂风中,他的墨色青丝如夜色柔滑,与她的长发翻搅在一起,她感到头晕目眩,有种失重的感觉,从小到大,她自恃独立坚强,从未表现过柔弱的一面,也从未体验过被人抱在怀里保护的感觉,但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直至双脚触地,她才清醒过来,回到现实中,她轻轻一挣,离开他的怀抱,深呼吸了一下,轻声道:“谢谢……殿……公子。”
太子胤玺微微一笑,转过身去。舒玄月傻楞在原地,注视着他要走远的背影,忽然,一只冷箭从夜空中呼啸而来,直飞向前面的人。
“小心!”舒玄月大叫道,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使用“瞬移”术扑了过去。
刺骨的疼痛从背脊处传来,舒玄月疼痛难忍,顿时晕了过去,她的身子落入一个人的怀里。
“主上小心!箭有毒!”是空桑的声音。
“快唤徐御医过来诊治!”是太子胤玺的声音。
之后,舒玄月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她陷入黑沉的梦靥里……
上辈子的情景在脑海里一一闪过,还有苏清穹的回忆,最后出现了离黎的身影。
“离黎,我会死吗?”她在梦境里很淡然地问道。
离黎摇摇头:“时候未到,你还死不了。”
“那等我完成了任务,就会离开这个世界吗?”舒玄月继续笑着问道,心里却蓦地感到一阵抽痛,她以为自己的心不会再痛了,没想到还会有感觉。
“也许会。”离黎的回答也不确定。
舒玄月怒了:“你是神仙,怎么会不知道?”
离黎沉默半晌才道:“我现在只是个半仙。”
舒玄月惊讶地长大嘴巴,半晌才道:“那你的另一半呢?”
离黎继续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要帮我找回来。”
舒玄月还欲再问,忽感一阵天旋地转,背脊的剧痛袭来,眼前一片黑沉,刚才是梦还是真的见到了离黎?她已无法辨别,只知此刻背上的疼痛令她冷汗直冒。
轻纱般的月光投入窗内,夜风吹着床罗缓缓拂动,房中萦绕着一种奇特的异香,凉凉的风和芬芳缓解了她背脊的疼痛,她趴在床上抬起沉重的眼皮,窗前的月光下似乎站着一人。
他迈着轻缓的步子向她走过来,伫立在床边久久凝视着她,黑墨般的顺滑长发披散,雪色的长衣锦袖随风扬起,宛如降落凡间的仙子,随时欲羽化飞升,但他只是伫立不动,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过了很久,他伸出袖下洁白纤修的手指,缓缓探向床上躺着的女子额头,她正紧皱着眉头,额头上冒出大把冷汗。这女子总是这么机敏,似乎感觉到有人靠近,她眼皮动了动,努力睁开眼睛,他静悄悄地收回手。
女子微弱地笑了笑,目光朦胧道:“我是在做梦吗?”
他凝视她半晌,忽而微微一笑道:“是的,一切只是梦。”
女子含笑闭上眼睛,安宁地睡去了,一阵夜风吹过,房里又只剩下那女子一人独眠,夜深沉而宁静,仿佛刚才没有人来过一般……
在月色快要落下,黎明前最黑暗的夜里,窗口处又被另一道黑影覆盖,男子穿着黑色饰羽的黑色大氅,双颧如鬼斧刀削的山岳,深邃的眸子比此时的夜色还幽黑,闪烁着冷静深沉的光芒,他一步步走向那独卧的女子,眼神愈加深邃,一种复杂的情绪沉淀入眼底深处。
他走到床侧,伸手轻拂女子脸颊上发丝,眼神愈加亮起来,咬着牙,古铜色的脸庞出现一丝痛和不甘,轻声低语:“你居然为他挡箭?!难道你也像其他女子一样被那张脸迷惑了?可惜,他不是值得你喜欢的对象!”
他从怀里拿出个药瓶,托住她的下颌,将药倒入她口中,指尖轻轻擦拭过她粉嫩的嘴唇,她只是安静甜美地睡着,也许只有在睡梦中,她才会卸下浑身盔甲般的锐刺,他咽了咽喉咙,忍住心底奔涌而出的热情,站起身,发誓般道:“终有一天你会从这迷梦中醒来,你会回到我身边!”
房间不远处的一处高台上,璇瑰手握长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房间的动静,直至那个黑色大氅的身影从房间里飞出,消失在茫茫夜空里。
若不是主上下令,撤去此院的护卫,她也不会故意放松警戒,任凭那逆贼进来送解药,现在眼睁睁看着这逆贼消失在眼前,心情当真是不好受!
第二天,舒玄月醒来后,身上的痛减轻了许多,璇瑰倒是尽责尽力地照顾她,她问了璇瑰那晚发生的事情,璇瑰却是一脸愤怒。
“你偷偷跟主上跑出去,把我完全蒙在鼓里,我怎么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
舒玄月知道她把自己当作颇有心机的狐媚子,只好据实说道:“那天的确是偶然在花园里碰到公子,他认为我了解此地民俗,就顺便叫我出去当向导,如此而已。”
“好,就当你没存什么狐媚心思!如今你以身为主上挡箭,立下救主的大功,以后主上心中自然不会没有你的位置!”璇瑰此时的话饱含醋意,她巴望着一个为主上舍身相救的机会,却始终没碰到,没想到眼前这小蹄子第一次出门就碰上了!
舒玄月闻言也怒了,语气不禁半带讥嘲:“我才不稀罕在他心中的什么破位置!你这么爱慕自己主上,就自己追去!别整天把醋水泼在我身上!”
璇瑰怕她怒,一来怕她伤口开裂,二来自己斗嘴也斗不过她,便闭了嘴,转身闷闷地出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舒玄月反复琢磨那晚的事情,她第一个怀疑就是几大门派的余孽,要杀她可以理解,他们屠了桃源谷满门,自己举报了他们造反,这个梁子早就结深了,可是还胆敢对太子动手,确实是不可思议,还有一个可能性是轩辕彻手下的人,几天前璇瑰闯入西月楼酒馆,说不定已让轩辕彻起疑。
此时躺在病床上的舒玄月,当然不会想到京城现在刮起的腥风血雨和政治清洗,也把太子微服私巡的原因想得太简单,几个月后,她收到夏花的来信,才得知这一切天翻地覆的变化。
舒玄月卧床半月之久,大概用的疗伤药甚佳,伤口已经半好,差不多可以下地行走。养伤期间,她没见过太子胤玺,以为他已经继续东巡了,留下自己独自在此养病。院子里守卫稀落,并不像以前那般森严。
窗外飘起了冬日的第一场雪,她见床下摆着双白绉绣黑花的拖鞋,便手脚笨拙地爬下来,扶着墙向门口一步步走去,好不容易走出房间,她倚着廊柱欣赏眼前白雪皑皑的世界。
一阵冷凌清风吹来,她打了个寒颤,才意识到身上只穿着件白色寝衣,但此时的带着寒意的凉风让她一直昏睡的头脑清醒了不少,她正伸手接着雪花发怔,忽听后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你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是璇瑰的声音,她转过头,拂开披散而又被风吹乱的长发,弯唇道:“谢谢关心。”
璇瑰看着她苍白透明如雪花的脸,微微一愣,转身进屋去拿衣服了。等她出来时,却见廊柱下已不见人影,旁边的雪地上有一串脚印,蜿蜒着伸向玉树琼枝深处。
璇瑰顺着雪地上的脚印寻过去,在一处红梅簇开处,她蓦地停下了脚步。
眼前,正面对面伫立着两人,相隔有五尺来远,两人正望着彼此微笑着,那一身单薄白衣的女子自然是舒玄月,而那披着白狐裘氅的男子竟然是主上!他从来没对人如此温暖地微笑过,以前他也微笑,但笑容从未抵达眼底,只是应付世人或者冷眼旁观的淡淡讥嘲……
主上本来容颜绝世,这样笑起来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璇瑰怔怔地站着,腿脚都麻木了,主上似乎也看到了她,淡淡地朝她看了眼,她知道自己该退下了。
她挪动麻木的双腿,转身缓缓离开了梅花林,眼角的余光扫视到主上解下身上的裘氅,走向那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救了主上,在他心里留下了位置,而这位置,恐怕远远超出她的想象……璇瑰离开途中,脑子里一直回旋着这个念头,整个下午都神思恍惚,迷迷瞪瞪。
她守望着门口,一直等到傍晚,才见那披着主上衣服的女子回来,那女子回来后并没有平常女子的娇羞喜悦之色,而是坐在床头久久地发怔沉思。
璇瑰心里有无数个疑问,但都不好相问,只是默默准备热水给她洗脸。
自此之后,主上经常召她去书房,璇瑰也没有多问,就像当作一个默认的事实般,与舒玄月之间也安静了许多,少了以往的争吵。
有时候,她深夜晚归,璇瑰实在忍不住问一下,她也仅轻描淡写答道:“太子微服私巡,平时闲来无事,唤我去说话解闷儿。”
璇瑰惊讶地看着她雷打不动的淡静表情,不知道这女子是真傻还是太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