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纷纷,正是乍寒初暖的时节,江边捕鱼的舟子也多了,杨柳依依,吐出新苞,被细雨打落的桃花随江水流向远方。
江边一座围着篱笆的茅庐内,一名老者早起打开炭炉,焙起老酒,这江南新春的潮湿天气,让风湿的老毛病又犯起来,非得喝点酒暖暖身子不可。
老者正在红炉边打盹,忽然听到园子里隐隐的声音传来,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慢却持续不断,在火炉的噼啪声中煞是好听。他站起身,拖着衰老的身体挪到柴门边,拉开了门。
一名披蓑戴笠的女子正拿着锄头给园子里的果蔬松土,听见柴扉咯吱响了,便抬起头,笑着道:“峪骨老先生,这么早就醒了,怎不多睡一会儿?”
峪骨睁着无神的眼睛朝女子所在的方向转过头,笑道:“你这小姑娘,一大早跑来也不跟我说声,我还以为有贼溜进园子里了!”
“怕你还在睡觉,不想吵醒你嘛!”舒玄月眨眨眼睛道,抹了抹飘到额头上雨丝,“今天的天气正适合给菜园子松土,峪骨先生不用管我,我先忙会儿再进屋!”
峪骨知道拗她不过,自从年初见到这逍遥子老友的爱徒,她就时不时往这里跑,帮他种菜晒鱼干,陪他聊天作伴,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峪骨知道,这姑娘心善得很,肯定是见他一个眼瞎背驼的老人独自住在江边,担心他生活自理不便,所以时时来帮忙。
“那你早点进来,雨淋久了容易得伤寒。”峪骨嘱咐了一句后,重新回到了屋内。
以前他的眼睛还没瞎,逍遥子带着这小徒游方四海,采集珍贵药材和失落古籍,曾经过他这儿呆了一月之久,当时他见这小徒活泼可爱,一双眼睛充满灵气,就知道是可造之才,所以提出要收她为徒,可惜这事最终未成,江畔风景虽好,但这娃儿依恋着桃源谷。如今物是人非,没想到桃源谷遭此劫难,而好友逍遥子也不在人世了,他自己也垂垂老矣,将不久于人世,他精通卜卦,早已算出自己的寿命。
峪骨正寻思着,忽听那清脆爽朗的声音传来:“每天清晨劳动锻炼身体,以后一定会像峪骨先生一样长命百岁!”
她站在台阶上跺跺脚上的泥巴,解下雨蓑竹笠挂在屋檐下,轻快地跳进屋内。
“快过来坐坐。”峪骨拉过一只矮凳道。
“明天天晴的话,我陪你去打渔!”舒玄月笑眯眯地喝了口峪骨递过来的茶水。
“小姑娘,你去忙自己的事儿吧,不用担心我这老头儿。”
“我从小就把你当作我的好伯伯,怎么能光顾自己玩不管你?”
这是峪骨每次都提起的话题,虽然知道答案只有一个,但他依旧说起,也许就是这样的回答让他的晚年感到些许温暖吧。
峪骨清了清嗓子,脸色变得严肃,道:“今天,我有件重要事情告诉你。”
舒玄月正环顾屋内,看有没有需要修补的物什,转头见峪骨这副神情,不禁笑道:“先生很少这样正襟危坐,可见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啦!”
“那个星盘的含义。”
舒玄月愣了下,止住了笑,望着峪骨。
峪骨继续道:“你师父早就预测出灭世妖孽将出自桃源谷,星盘里说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意思?”舒玄月怔怔道,一股寒意从肌骨深处传来,她不敢往下想。
“桃源谷惨案极有可能是你师父希望发生的,或任由发生。”峪骨停了下,用内力感受空气中对面人的呼吸气息,还是将事实道了出来。
舒玄月脸色瞬间苍白,许久没说出话来。
“……师父是自杀的吗,师父……希望我死……”她声音颤抖着,终于忍不住将头埋在膝盖间。
峪骨缓缓伸出苍老的手,轻抚她的脑袋,道:“也许,你选择呆在这里是对的。”
“我不想……也没这个能力灭世……”舒玄月哽咽道,一股绝望从心底涌出。她是判在死刑架上的人,谁会相信她呢?
“我相信你,孩子。”峪骨似乎听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远离这个世界。”
舒玄月含泪点点头,她不会因一个预言就去死,虽然这个世界并不美好,但她还想继续活着。
刚回到画舫不久,就迎头撞上了凤鸣天,凤鸣天仔细端详了她一眼,道:“你哭过了?”
舒玄月摇摇头,走进自己房间里,关上了门。
凤鸣天盯着那扇门半天,直到一名媚然堂的使女来报,他才若有所思地转身走开。
夜晚,舒玄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死了,死在一个男人怀里,她睁开垂死的眼眸,看清楚了那男人的脸庞——竟是重华胤玺!
她从梦中惊醒,梦中那种甜蜜哀伤的感情却在胸怀中久久萦绕不去,是呀,好奇怪,梦中的自己虽然垂死,但并不痛苦。
“重华胤玺!”舒玄月咬牙低声喊出这个名字,心脏一紧,果然刚才梦中那种奇特的感情又涌了出来。
夜风从未关合的窗户吹进来,透薄的纱帘随风飞扬,她从床上爬起,走到琐窗边,望着茫茫的江面,直至手脚冰凉才无力地靠在窗边,指甲抠着红漆,自言自语:“我想你了怎么办?”
夜已央,星满银河,清风送来幽咽箫声。
舒玄月抬起头,循着箫声寻去,只见船头上伫立着一名华衣丽人。
她入神地倾听着,一时竟忘了跟他打招呼。
华衣丽人转过身来,道:“你也睡不着?”
舒玄月点了下头,向前走到船头舷边,继续呆望着江水。
凤鸣天见她不想说话,便也未再语,陪她一起看着江水。
“人为什么有那么多痛苦?”舒玄月忽然启声道。
“没有欲望就没有痛苦。”凤鸣天微微一笑道。
“身为人,怎会没有欲望,否定欲望就是否定自己。”
凤鸣天摸摸脑袋道:“是的吧!你今天怎么突然跟我探讨这么深奥的问题,应该跟书院那伙人辩论吧?”
“呵呵!”舒玄月闻言,不禁笑道,“跟你说话总是很开心。”
“谢谢你对我的好评!”见她终于展颜,凤鸣天心里一松,弯唇笑道。
舒玄月含笑看了他一眼,觉得夜似乎宁静了许多。
忽然,一阵凌厉的掌风从背后袭来,她正自一惊,说时迟那时快,凤鸣天猛地拉过她,跳跃到楼阁上,险险避开了那记利掌。
舒玄月惊魂未定地朝船头看去,只见一名蒙面女子正立在船头,双目极其阴寒地朝她盯过来。
“是媚然堂的人!”舒玄月低声下了结论,“看来要跟你公开作对了!”
凤鸣天点点头,道:“你也成了她们的目标,怪我牵累了你。”
舒玄月微微一笑,道:“我一直都是她们的目标,如今摊牌了倒好。”
船头的女子忽然喊道:“凤堂主,你一直把这个妖女放在身边,今夜别怪我们不客气,我们要替老堂主清理门户!”
说罢,一群身着轻纱的蒙面女子出现在画舫各个角落,手执各色兵器,冰冷月光下,竟有一丝森然的妖气。
凤鸣天冷笑一声:“到底是替老堂主还是替凤舞天,你们心里再清楚不过!今夜要清理门户的人是我凤鸣天!”
此时的凤鸣天全身笼罩着一股跟平日不同的冷然气势,他松开舒玄月,道:“保护好自己。”说罢,运起内力,正欲冲出去大开杀戒,忽被舒玄月拉住。
舒玄月低声道:“我看她们有点不对劲,今夜我们先逃吧。”
“这怎么行?我堂堂一个媚然堂堂主,难道还打不过……”凤鸣天皱眉道。
“她们跟平时不一样,”舒玄月冷声断然道,“你仔细看她们的眼神,就像提线木偶一样。”
凤鸣天朝众蒙面女子仔细看去,心里一惊。
众女已向他们两人杀来,速度竟比平日快了三倍,凤鸣天正震惊中,舒玄月拉住他,向画舫外逃去。
她们的速度极快,手中利刃已靠近他们的背,似乎立刻就要把他们大卸八块,凤鸣天气喘吁吁,这些女人平日哪里是他的对手,今夜不知都中了什么邪?!
舒玄月念起“瞬移术”咒语,迎风拼命奔逃,使出了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不知跑了多久,后面的声音渐渐没了,直到凤鸣天大声连叫:“停……停下来!”
舒玄月才好不容易缓住脚步,两人竟不知跑到哪个异乡荒野了。
凤鸣天跑得鞋子都掉了,满身尘土,头发凌乱花容失色,舒玄月从未见过他这副狼狈样子,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凤鸣天瞪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整理起仪容来,边道:“原来你也是个会妖术的,难怪识破了她们的妖术?”
舒玄月忙道:“我这不叫妖术,叫咒术,我又不用来害人,喂,不准跟别人说啦!”
凤鸣天笑道:“今日的危机,倒让我知道了你的另一个秘密,原来你有灵力,以后我就靠你这巫女了!”
“我可不是什么巫女!”舒玄月嘀咕道,“先看看逃亡到哪里了吧,咱们的舒服日子结束了!”
她突然逃走,也没跟峪骨老先生打声招呼,不知道他会不会担心?
“喂,你去哪?别把我扔在这荒郊野外不管呀!”凤鸣天见她转身往回走,忙喊道。
“我要回去跟个人道别。”
“现在回去很危险!”
“难道你打算逃一辈子?”舒玄月抬头看向他,“我要悄悄潜回去,你要一起吗?”
凤鸣天先是一愣,后领悟了过来,笑道:“这是你以前说过的后方作战吧,这下可好了,敌在明我在暗!”
舒玄月扬唇道:“她们绝对想不到我们还胆敢回去。走吧!”
夜风吹起两人的长袖,并肩偕行的两人,再次踏上了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