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胤玺静伫在长殿中,注视着皱眉踱步的父皇。
皇帝长叹一声,终还是说了话:“皇儿,你向来无需我操心,才智品性皆在你众兄弟之上,所以我放心将国家大小事务交由你打理,相信在太傅左右相的提点协助下,一定能让你在正式继承大统前更加精进,如今,你却做了不知轻重之事!”
重华胤玺嘴角似笑非笑,道:“何谓不知轻重之事?”
皇帝见他还是一副无谓模样,心中微怒,道:“丹朱,你太任性了!你到底做了什么,难道心里还不清楚?这种丑事早已传进宫里,搅得朕心神不宁,朕本以为你沉稳自制,凡事以大局为重,你如今这么做对你有何好处?!”
重华胤玺扬起头,淡淡道:“是羿皇兄的母妃对您吹的枕头风么?这种事情没人理会,自然将没有人记得。”
皇帝看着他,心中忽然陷入无限无奈,这个孩子向来对他出言没有君父的尊重之意,也毫无忌言,可自己就是没办法对他生起气来,谁叫他是自己的心头肉呢!他是自己最爱的女人所生,加上他母后离世得早,自己巴不得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拿来给他。这孩子也很争气,从小聪明伶俐,进退有仪有度,运筹帷幄远胜自己当年,这让自己对他的偏宠也成了理所当然。可是没想到,在他快要及冠大婚之际,却出了这档子事。皓国上下美女如云,他选哪个女子不好,偏偏却挑上了那个“妖孽”。自己亲自为他挑选五百美人送到东宸宫,却被他视作草木。
“其实这件事并非完全是坏事,”皇帝再次叹了一声后,缓缓道,“至少证明你不是对女人无动于衷,以前我还担心……”皇帝止住了话语,重华胤玺讶异地朝他父皇看了一眼。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也是为父的错,你自小懂事能干,我从来把你当大人般看待,将各类重务加诸你肩,却忘了你现在正值青春年少,也许你也希望跟二哥和三哥一样轻松游冶吧!”
重华胤玺忍了忍,但还是没有忍住,翻了个白眼道:“我跟他们不一样。”
皇帝不以为忤,注视着他道:“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脾气,即使说中了你的心思也不会承认,这跟你母后一样。”
重华胤玺看了眼父皇,嘴唇动了动,但最后还是干脆闭了嘴。母后?他对她早已毫无印象。可父皇的想法,他经常也是感到无法理解。
“青春少年,初识男女之事,自然会难以自拔,朕当年也是如此。但是当你经历的女人多了,你会发现女人不过如此,当然你的母后除外。”皇帝回忆起当年,微微一笑道。
“父皇为何跟我说这些?”重华胤玺无动于衷道,父皇很喜欢跟他讲当年和母后的往事,但他从来没有兴趣也不想浪费时间听这些无聊的事。
“丹朱已经长大了,是到了该大婚的年纪,而且越快越好,”皇帝止了笑意,严肃道,“云国公主国色天香,我相信她能让你将多余的精力和注意力从那‘妖孽’转移出去。”
重华胤玺沉默了一会儿,道:“父皇的主意似乎不错。”
“那就定在明年初春,我会派人给云国送去信函。”
“好吧。”
“丹朱,你知道我为何将你大皇兄软禁宫中,而不让你碰他吗?”
“父皇不想让我杀他。”
“是,虽然他是你最大的威胁,但是他是长子,而且屡有战功,有治国安邦之才,我留他不是让他夺你之位,而是让他的存在时时提醒你,如何在将来做个更好的君王。”
“明白了,父皇。”
皇帝看着四子退出长殿的身影,目光愈深,转身向书桌走去。
夕阳西斜,重华胤玺走在回东宸宫的路上,近侍的大太监小跑上前,躬身问道:“殿下,今晚回西月宫吗?”
重华胤玺看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走。
“不回了。”
西月宫中,舒玄月在研究怎样将眼前的一团羊毛变成毛线。她本想学那些贤妻亲手为丈夫缝制衣服,但在女红方面她实在太笨拙了,终于在手指被扎了无数个针眼换来一个歪歪曲曲的袖子后,就放弃了。但织件毛衣她还是会的。
但怎样将羊毛变成毛线呢?舒玄月从昨天实验到今夜,还是没有成功,不过她已看到了端倪。
一个星期后,舒玄月终于制作出了第一卷毛线。她全身心投入怎样制作毛线中,以致没有注意到重华胤玺回西月宫的次数越来越少,从每天回来变成每隔一天回来,从每隔一天变成每隔三天,从三天变成一周。
有一次,重华胤玺回到西月宫,看到舒玄月拿着两根细木棍在挑着毛绒绒的线,不禁好奇问道:“你在做什么?”
舒玄月神秘一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啦。”她打算除夕时当作礼物送给他。
重华胤玺扬唇道:“原来还是什么神秘的东西,让我瞧瞧!”说着,就过来夺。
舒玄月没躲过去,手中已织好的部分被他夺了过去,木针脱离了毛线,一下子散了一半,重华胤玺看着手中散成一团的毛线,瞪了半天。
舒玄月撅嘴嗔道:“都怪你啦,毁了我的劳动成果,我好不容易才织了这么一点呢!”
重华胤玺看着手中乱成一团的毛线,不知道这是什么,丢下道:“好月儿,别生气,你要我怎么赔都行。”
“唉,算啦!”舒玄月蹲下拾起毛线重新整理,道,“你这个破坏大王,别再来捣乱了哦。”
重华胤玺微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忽然目光扫到床头上搁着的一个形状奇特的东西。
“这又是什么?”
舒玄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惊忙要抓过藏起来,却已被他拿在手中细细观赏,不禁脸涨得通红。
那是去年冬天,她在桃源谷为他用丝线织成的布偶手套,却阴差阳错一直没送出去,在流落雪原和江南时,她几次想扔掉,但始终没有做到,如今看这手套,却觉得有点幼稚,不好意思送给他了。
“是要送给我的么?”他忽然抬起头看向她道。
舒玄月低着头,紧抓着衣角,冲到他面前要夺过那只手套,道:“不是的,是去年冬天的旧手套,快还给我!”
重华握住她伸过来的手腕,凝视着她道:“我知道是送给我的,很可爱。”
舒玄月顿住了,忘记了抢夺的动作,嗫嚅道:“真的么?”
“嗯,像你一样可爱。”他粲然一笑道。
舒玄月脸一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傻傻地呆在原地。
“不过,为何只有一个?”重华忽然咦了一声道,盯着这个很大的手套。
“这是……”舒玄月强迫了自己半天才说出来,“是……两个人一起戴的……”
“噢……”
舒玄月虽低着头,但已感觉到他炽热盯着自己的目光。
重华胤玺收回目光,举起掌中的手套再次细细看着,道:“本来去年冬天就可以收到了呢。”语气中竟有一丝微叹。
舒玄月闻言一愣。他将手套小心收入怀中,解下腰间玉佩,递给她道:“这是我的信物,见佩如见人。”
舒玄月接过玉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洁白无瑕的美玉,宛如看见了他纯净莹澈的笑颜,重重“嗯”了一声。
除夕前的一天,舒玄月乘马车去梨落小院看望夏花,没想到路上遇到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魏云凤因恨毒了她,居然率人当街刺杀,幸亏跟着她的几名暗卫武功不错,加上跟在她身边的空桑的保护。空桑被流放边疆一年后回到了京城,被重华胤玺安排在她身边将功赎罪。
马车顶篷被利剑刺破,空桑杀了出去,舒玄月跳出马车,魏云凤直朝她杀过来,舒玄月虽武功不如,但逃避功夫却一流,魏云凤气得怒火燃烧,凤眼迸出火花来。虽然来刺杀的人都蒙着黑面纱,但舒玄月一眼就认出魏云凤的那双眼睛来。
魏云凤杀人不成,于是狂笑一声,道:“姓舒的妖女,你听好了!你也得意不了多久!殿下虽暂时被你迷惑,但明年春天就要迎娶尊贵美貌的云国公主,你和她是云泥之别,到时候殿下自然会轻易忘了你这妖孽!我若有幸也会成为他的妃子!在你枯坐冷宫之际,就是你的死期!我绝不会忘了被你这卑贱的丑八怪夺爱之仇!”
见舒玄月脸色变得苍白,魏云凤得意地大笑起来,转身离去。
空桑杀退众人后,赶紧过来扶起瘫坐在地上的舒玄月,道:“娘娘没事吧?别听那女人瞎说!”
舒玄月趔趄了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坐回马车里,低垂着头,一路一语不发。
到了梨落小院后,才想起夏花和姬蕴远已经被轩辕彻救走了,空落落的院子里,海棠树的叶子依旧落光了,石桌上蒙着一层灰。舒玄月缓缓蹲下,头埋进膝盖里。
她痴痴恍恍过着这段日子,甚至还产生了夏花还在此处的幻觉,她寂寞的时候还可以来找夏花倾诉,如今却连这样一个接纳她的怀抱也没有了。他到底多久没来西月宫了,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她记不清了,她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厌倦了。
“娘娘,我们回去吧,我跟您说过好几遍夏花他们不知何时消失了,您偏要过来看看,现在相信了吧!”
舒玄月依旧一动不动地蹲着,空桑只好默默站在她身后等她。
不知过了多久,舒玄月忽然抬起头,轻声道:“你知道他要大婚了吗?”
“殿下吗?呃,这个……”空桑含糊其辞了半天,还是没有告诉她答案,“对不起,娘娘,我不能告诉您。”
舒玄月静静地看着那棵空荡荡的海棠树好一会儿,站起来,挪步到树面前,折下一根干枯的树枝,转身向院子门口走去,空桑见她愿意回去了,大喜忙跟上。
“空桑,明年春天,这棵海棠一定还会开花吧?可是这根海棠枝永远不会了。”
空桑本要回答她的话,但又感觉她并非在跟他说话,似在自问自答,便保持静默了。
舒玄月出门时,将那根海棠枝掷在了门口。
半夜时,漆黑的夜空飘起了雪花,舒玄月提起一盏灯,赤着脚沿着积满松软白雪的小径走去,雪夜中西月宫格外美丽静谧,玉树琼枝,宛如神仙殿宇,这是一个冰冷纯美的世界。
远处的白梅飘来暗香,舒玄月嗅了嗅,望了望白梅掩映的书房,她就是在那里写下万言书,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证明点什么,却忘了看到的人愿不愿相信。
舒玄月走进书房,将灯搁在桌上,从书架抽出一本书,书架上满是医药古籍,但却有一本《诗经》,她从未想过这个时代也会有这本书,看来这本书也跟她一样穿越时空了吧。
里面有很多思妇弃妇怨女、婚丧嫁娶的诗,然而最令她心神激扬却是那曲“终风”,那般的悚人心悸,狂乱昏惑。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她想将这首诗寄给他,但终觉无用,便放弃了这个念头。沾上墨汁的狼毫,在白绢上挥洒了上百遍,最终还是自己独自吞下这份苦果。凌乱的书房,被吹得满地都是的墨迹白绢,都是她一个人的演出和观赏。
第二天,璇瑰将醉倒的她从书房扛回卧室,一本正经道:“娘娘,今晚除夕夜,殿下会过来的,您早点梳妆打扮吧!”
舒玄月从醉里抬起一根手指,道:“那把我打扮成天下第一美人。”
璇瑰愣了愣,看向她道:“娘娘放心,我会尽力的。”
璇瑰从下午忙到晚上,为舒玄月梳头化妆,戴上那最璀璨的“鲛人泪”,画了个新鲜活泼的桃花妆,盖住了原本苍白的容颜,再为她穿上最美丽的绣裳羽衣,精致的嵌珠丝履。
舒玄月站在巨大的铜镜前,她从来没有这般美过。
“娘娘,你本来就很美的。”璇瑰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在旁边鼓励她道。
华灯初上时,他果真来了。看着许久不见的他,舒玄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身影甚至令她觉得有点陌生。
他刚刚进门,看到屏风后缓缓走出来的她时,一下子便呆住了,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丹朱,我美吗?”舒玄月直视着他道。
他走上前,轻抚了下她的脸颊,道:“很美。”
舒玄月微微笑了一下,道:“我们一起去用膳吧,酒菜我已经准备好了。”
“嗯。”
餐桌很大,两人离得很远地用膳,无话,只有各自杯筷的声音,她想不出什么问题可问他的,他自然也不会主动找话题,周围的宫女守在远处,大气也不敢出。
用过晚膳,两人回到寝殿。舒玄月看到地上的绣毯上摆放着十个精致的布袋木偶,正是她很久前第一次与他一起在垣城逛街时得到的,她惊喜地跑过去,抚摸着那几个木偶。
重华胤玺静静道:“月儿怎么会知道我喜欢木偶?”
“我听轩辕彻说的,”舒玄月想也未想便道,怕他误会又加了句,“我当时在潜龙帮假扮李清影时无意中听到的。”
“你听他们讲过我是什么样的人吗?”重华胤玺缓缓走上前,坐在她身旁的地上。
“我不喜欢在别人背后说三道四的人,我才不信他们的话。”舒玄月摆弄着一个玩偶,玩耍着道。
重华胤玺看到她鬓发间一根簪子松了,想要伸出手去扶正,但又缩了回来,道:“那月儿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呢?”
正在玩木偶的舒玄月,忽然轻笑了下,道:“丹朱其实不希望任何人了解你吧。”
重华胤玺微睁眼睛,注视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丹朱的背影很寂寞,似乎很厌倦这个世界,也许我是爱上你的背影,也许我只是想给你看看这世界有趣的地方……”舒玄月兀自轻轻地说着,眼神飘到了遥远空渺的空间。
嘴唇忽然被一片柔软温润封住,他轻轻吻了她一下,道:“不要露出那样的眼神,我会觉得你去了我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舒玄月温柔地笑笑,道:“我不会走远的,因为丹朱就在这里哦。还记得我讲过的青蛙王子与公主的故事么?我觉得自己好像那个青蛙王子呢!”
“调皮,”他笑着弹了下她的脑门道,“你一个女孩子家怎就成了王子,还是只青蛙?”
舒玄月撅嘴道:“一个比方嘛!”
这时,门外的大太监走进来,弯腰禀道:“殿下,时候不早了,该回宫参加除夕宴了。”
重华胤玺微皱眉头,道:“滚出去。”
那大太监连忙哈腰退了出去,重华胤玺却也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襟道:“月儿,我走了。”
舒玄月“嗯”了一声,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就像最后一次看着他离开一样。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次确实是她最后一次看着他离开了。
她的目光投向床头上放着的那件织好的毛衣,那是她想送给他的除夕礼物,看来这次又没有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