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一直被视为“学贯中西”的顶尖人物,但他自己并不承认是什么“比较文学”学者。实际上,我觉得他的工作并不是“学贯中西”,而是“以中贯西”。西方的东西在他那里已经完全中国化了。在文言的铁幕后面,他对西方文化进行中国式的消化和理解。你读到他文章中引用的西文,有很流畅的感觉,好像是中国人在说话,尤其是他把那些西文都翻译成文绉绉的中国式句子,更明显是出于“用夏变夷”的洋务派文化策略。这样的“学贯中西”比起林琴南时代当然是不可同日而语,自有其相当大的成就,但应该指出,它在沟通的同时也正在“遮蔽”和窜改西方的精神与气质。考虑到40年代学术界的此类现象是带有普遍性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这表现了那一代学人对西方文化的巨大恐惧?民族忧患意识在学术界导致建立一种以传统国学为支撑点的“文化铁幕”,此中的利与弊是值得认真探讨的,对今天甚嚣尘上的国学浪潮也不无启发。
再一个问题是,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表现出的姿态与陈寅恪等相比,有相当大的不同。钱钟书不喜欢陈寅恪过于质朴的文风,其实这不仅仅是个文风问题,而是更深层的一个学者的处世姿态问题。钱钟书的确倜傥潇洒,令人钦羡,但与陈寅恪相比,他缺少一份沉重,缺少一点担当。他太智慧了,看透了一切,就像他的《围城》里所寓意的,教育、爱情、家庭、事业,都是靠不住的,万象皆空,一切都被他讽刺得一丝不挂。那么,他在哪里?他在干什么?《海马歌舞厅》的主题歌有一句:“笑看人生的繁华,变化无奈潇洒又何妨!”我觉得很适合钱钟书的形象。我曾经私下说过,钱钟书就是一个有学问的王朔,大概偏激了一点。可能钱钟书自有他更深的考虑。从“诗分唐宋”到“论难一概”,既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困惑和焦虑,它可以说明《谈艺录》更靠近中国传统诗话的源流,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现代美学著作。所以,今天没有必要继续爆炒钱钟书的一些时代局限性很强的东西,新的学术时代正在来临,中国文化应该以一份平常心汇入整个人类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