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来,舜常常做一个梦,梦里他并不是共主,还是躬耕历山的农夫,他在田里挥汗如雨,将丰收的金黄麦穗一截截隔断,堆成山一样高,偶一抬头,瓦蓝的天有一行行飞鸟轻捷掠过,白得没有杂质的云被风轻轻撩开,露出干净的微笑,他的妻子在田埂上招手,唤他回家吃饭。
那时风轻云暖,日子像历山脚下的溪水般缓慢而清亮,他还不知道天下大得走也走不完,不知道昆仑山有多高、东海有多深,不知道他当了共主会杀很多人,也有很多人想杀他。用血海白骨铸就的那张共主之席,让无数人前赴后继,生死以之。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以前从不去考虑,可现在,他以为自己应该想一想了。
他看着面前的丹朱,像在看自己过往的悲喜经历。他静静地说:“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丹朱也盯着舜看,他忽然笑了,问:“是吗,你是等着我来杀,还是等着被我杀?”
质问像刀一般挑开了胸膛,露出血淋淋的五脏六腑,舜叹息道:“你还是这脾气,从来没变过。”
“我若变了,便没有今天。”
舜默然,道:“无论如何,终于见到你了,自你离开帝丘,我们一别经年,甚是思念你。”
丹朱冷笑道:“你明明设了陷阱抓我,现在还说假话,你真是一如既往的虚伪!”
被丹朱频繁挑衅,舜却像是耐心奇好,道:“我若不如此,引不出你,你还不是怀有异心,不然为何隐瞒身份,混入会盟使团,又迟迟不露面。”
丹朱不理会舜的反击,却问道:“我倒是好奇,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来了苍梧?”
舜慢慢从怀里摸出一物,掌心摊开,原来是那枚玉猪龙,他振振道:“天下能识得此物归你所有的,只有我。”
丹朱恍然,道:“我说这配饰去哪里了,原来被你捡起,天意天意!”
舜幽幽道:“这是四十年前你两位姐姐送给你的寿礼,我一直记得。”他伸出手,将玉猪龙递过去。
丹朱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接了过来,漠然道:“何必再提那前尘往事,我忘了很多。”
“你两位姐姐对你一向念念不忘。”舜认真地说。
丹朱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道:“女人终究是女人,她们嫁你为妻,便是你的人,当日我与你为敌,她们早已和我决绝,你又何必掰扯出这没用的亲情。”
他把玉猪龙一握,决然道:“我今日既来了,便随你处置,过去的亲眷之情都可不顾,你也不用费尽心思。”
舜摇头,道:“不,不,我们许久不见,我只想和你一叙别后之情,我有满腹心事欲和你说,想来你也有无数话要问我。”
丹朱疑惑地看着舜,这个和自己一样已经衰老的共主面带微笑,有些昏懵的重瞳子里只有疲倦之色,却不见欺诈之意。
他又望着周围剑拔弩张的共主侍卫,讥诮地笑了一声,道:“还说和我一叙别后之情,却围着一群虎狼之士,陛下是审犯人呢。”
舜微笑道:“我可以让他们走开,就我们两个,无人打扰。”
丹朱逼视着他:“我的手下也被我留在一边,我是孤身赴会的,你若真有心,也当不留帮手,这才公平。”
舜凛声命令道:“尔等退下,不得宣传,不可近前!”
大岳慌忙道:“陛下当心有诈,不可轻信此人。”
“退下!”舜的声音携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众人无法,虽然此举太过冒险,万一丹朱发起狂来,周围又没有保护,只手便能擒住共主,奈何舜帝一言九鼎,只好往旁边散开,一直退到百步之外听不到他二人说话,方才停下来。
远远的,只见舜举手一邀,丹朱便跃上那巨石,和他对面而坐。
大岳焦虑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忙和阿开商议,要不要偷偷派两个水性好的潜在湖里,若丹朱有什么轻举妄动,好当机立断。
阿开不同意,说舜帝既有决断,自然是胸有成竹,贸然自作主张,反而会肇生事端。
两个人正在争持,张弘磕磕巴巴地插话说:“我说,我说,咳,咳,你们能稍微放开一下我们吗?我们真不是刺客,这个你们自然,自然知道的。”
阿开转过脸来,看到青青和张弘仍被手下扭成女萝一般,也觉好笑,令道:“都放了!”
当下里,两人松了束缚。张弘揉着胳膊腿脚,攒眉蹙额,嘘了一口气,道:“我早看出你不是什么江途氏的阿开,你,呃,你能说真名吗?”
阿开知道不能再隐瞒了,便诚实说道:“有夏氏,姒启。”
一阵旋风钻入张弘的脑子里,把脑髓都吹散了,他快要疯了,叫道:“我的娘,那么,大禹是你的,你的……”
“我父亲。”
那一瞬间,张弘想跪下去,给老天爷磕一个头,再骂一句脏话,吐一口唾沫。
“你敢骗我!”青青忽然骂起来了。
众人愕然。她也管不得了,冲着过去的阿开、现在的启骂道:“别当我是蠢的,我原来以为你好心肠,才把玉猪龙交给你寻恩人,你却拿去献主邀宠,早知道,我就是埋在土里,也不交到你手上!”
启被她骂得脸色发青,他没法和她解释明白,更懒怠解释,反击道:“那我告诉你,这玉猪龙的主人是帝丘要犯,身上担着滔天的罪,你纵算是隐瞒不交,过后也是知情不举!”
“那你当日该和我说一声,为何悄没声息地拿走了,忽然又来这一出?如果我因为知情不举被砍了头,也是你故意坑害!”
“我坑害你?你今日擅闯禁区,险些坏了大事,陛下宽厚,没有责罚你们,已是大恩了,还想怎样?”
两个人吵作一团,张弘不知该站在哪一边,想想两边都有道理,他索性不劝了。
正乱糟糟时,那边舜却向这里招了招手,不待别人,大岳小步并大步跑去,回来说舜要酒,他们本来是要在湖畔乔装微服游乐,以便守株待兔,准备的酒有的是,他便支使启去送,顺便探探风头,若有什么不妥,当断则断。
启也不想和青青继续吵下去,抱起一只大酒瓮往湖畔走去,到得那巨石,看见两人正在对弈,匆匆扫一眼,却是势均力敌,不分轩轾。
他把酒瓮放下,倒满两爵呈上去,舜接来饮了一口,也不看他,说道:“你走吧。”
丹朱忽止道:“留下!”
启愣住,不知该当如何,舜也有些疑惑,丹朱却看着启说道:“这是禹的儿子吧,战场上会过面,打了一场,他挑伤了我的右腿。”
“你也险些在我胸口戳穿一个窟窿。”启说道。
丹朱斜睨着他:“记仇呢。”
“彼此彼此。”
丹朱大笑,笑声张扬不羁,弥弥地扩散开去,让远处的众人迷惑不已,猜疑莫不是启过去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让丹朱发狂了。
丹朱指着启点了点,道:“大禹,民间如此称呼你父亲,一个‘大’字,全是敬重,下一任共主是他吗?”末一句话问的却是舜。
尽管自庙堂到民间,人人都纷传大禹是共主继任人,可舜从来没有公开宣称过,他没有说是不是,只是将手里的棋子轻轻落下,道:“待帝丘方国朝会后,才能知道。”
丹朱啐了一口,道:“扯淡!当初你继任共主,方国朝会顶个鸟!”
舜平和地说:“那次方国朝会,你所得举荐数最多。”
“那又怎样,最后是你坐上共主之位,不是我。”
“所以你举起反旗,誓与帝丘为敌,还叛逃三苗。”
“最后的胜利者是你,恭喜咯。”
两人说起那段刀光剑影的往事,一个平静如水,一个张狂戏谑,像是唱双簧的杂耍艺人,你来我往之间不过数落一场荒唐的戏。
丹朱又去看启,道:“你祖父鲧是一等一的英雄,当年与我意气相投,喝酒一起喝,造反一起造,纵算兵败被拿,也宁死不降,奈何禹这不肖子孙,竟然拜在仇人阶下,做了他的骨鲠忠臣。”他甚是愤恨,将棋子重重摁下。
舜语气很淡,道:“禹识时务而已。”
丹朱愤愤道:“禹识时务,得登大位,我不识时务,落得这般下场,你很得意吧!”
舜握着手中的棋子,迟迟地不落下,他慢慢地看向丹朱,道:“丹朱,你心里的恨太深。”
丹朱一掷棋子,恨声道:“我恨,为什么不恨,我被撵去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战一次败一次,争一次亡一次,什么都没有了,落魄孤寡人一个。”
他越说越怆然,渐渐地,眼睛泛了红,道:“你知道三苗人称我什么吗?”
他惨然一笑:“马雚兜,穷途末路的野兽,风餐露宿,吃人肉喝人血,注定生于荒野,死于荒梗。”
舜长叹一声,道:“此非我心。”
丹朱像在听笑话,那悲怆消退了,嘲讽心浮起来了:“是吗?你便是说一声必杀我而后快,我也不会在意,这么多年,我们之间难道不是一直你死我活地较量吗?”
“我不杀你。”舜喟然道,“我们争了半生,都到了末路,我不想再争了,放你一条生路,也是释放我自己。”
丹朱怔愣,半晌,他仍是那副讥讽的面孔:“你以为放了我,我会感激你吗?”
“我不要你感激,多你一分感激,不会增添我的功业,少你一分感激,不会减损我的声名。”
丹朱沉默了一会儿,道:“这倒是你的真心话。”
舜缓缓地捡起一枚棋子,缓缓地落了子,声音也缓慢得像被时间凝固了:“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在我有生之年,没人会捉拿你、为难你,但我死后,你若还有不服之事,我就不能担保了。”
丹朱百感交集地凝视着舜这个他今生最痛恨的敌人,他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去恨舜,仿佛恨是他的灵魂,他不可离去的人生信仰,他该枕着敌人的头骨入睡,喝着敌人的鲜血高歌,可他现在忽然发觉,这个手握天下权柄的共主、他的仇人,只是一个倦怠衰弱的老人。
他们都老了,那些残酷的争斗和可怖的杀伐,最终只是坟茔上的荒草,一年年疯长,一年年枯黄,再不会有人记得他们,在流转的历史岁月里,谁又能记得谁?
他瞬间觉得累极了,似乎一辈子的时光倏忽飞逝,他瞧了一眼棋盘,自嘲道:“我还是输了。”
最后一枚多余的棋子自丹朱手里脱落,滚下去,敲乱了一盘精心的布局。丹朱跃下岩石,背过身去,道:“再也不见。”
舜没有说话。他只盯着那盘混乱的棋局,仿佛入了迷,而丹朱越走越远,舜却始终没有抬起头。
丹朱刚要走入樟树林,忽然从侧前方跳出来一个人,是个女孩子,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是想对你说声谢谢,谢谢……”
丹朱看了半晌,才认出是那日林中救下的女孩儿,他淡漠地说:“有什么好谢的。”
青青诚挚地说:“真的感谢,你救了我一命,说声谢谢还轻了。”
女孩的认真让丹朱好笑:“好了,感谢收下了,其实我也要向你道谢,如果不是你,我今次还不知是什么下场。”
这分明是误打误撞的意外之事,青青不好意思坦然受之,道:“可是就算我撞破陷阱,你还是只身赴会,所以这个忙不算数。”
丹朱露出惘然的笑,也不言语了。
青青又问道:“上次听说你有旧伤,都好了吗?”
“没事了。”
“哦。”青青不知该怎么说,停顿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要去哪儿?”
丹朱也自茫然:“不知道。”
“我还能见到你吗?”
“也许……不能。”
青青很失望,她收拾着泪汪汪的一颗心,巴巴地说道:“如果将来有缘再见,你还能记得起我吗?哦,我是说,我还要报答你呢。”
丹朱陡然触动,原来在这凄惶残忍的世上,还有人惦记自己,他若是一朝横死,或许还能赚来两行不掺假的清泪。
他将那玉猪龙递过去,道:“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面,这个留给你做纪念吧。”
青青哪里敢要,摆手道:“这个不敢要,我刚才听说这是你姐姐送你的寿礼,贵重得很,我怎么能要!”
“那又怎样?”
“可你在身边留了四十年,总是极珍贵的念想,才,才会贴身带着……”青青的声音越说越低。
丹朱怔怔地不作声,一抹似悲似喜的笑在唇边流溢,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可现在,我不需要了。”他将玉猪龙硬塞在青青手里:“拿去吧,我这辈子没送过人什么东西,若是将来我死了,也不遗憾了。”
青青推不开他那倔强的坚持。丹朱对她和蔼地笑了笑,默默地走入密林,渐渐地,那交错纷纭的枝叶遮住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
青青怅然若失地注视着那杳然的背影,心里空荡荡的,有些人也许只在生命中掠过浅浅的一道痕迹,以后就见不着了,也会遗忘了,生活会继续,年华会沧桑,死亡会来到,那些过去的人,最后都会消失,而自己,又能在几个人心里留下痕迹!
她正自胡思乱想,乍听见身后一片喧嚣,扭头一望,却是舜从石上一头栽了下来,幸而启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他,候在远端的大岳等人慌得喊叫起来,一窝蜂似的冲过去。
那边舜已晕厥了,大岳急得跳将起来,一叠声喊巫医在哪儿,可这里离行辕尚远,巫医飞不过来,周围又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子,没人懂医理。
“牛伤草能治晕厥,快采来给他闻一闻。”青青的声音分开了攒动的人群。
大岳听见声音,目光跳过一众肩膀,疑惑道:“你?”
张弘帮腔道:“她真的懂,她妈妈是青丘山医师,你们要信她。”
病急乱投医,大岳也只得依赖青青,道:“那麻烦姑娘伸一伸手,救命要紧。”
青青扯了张弘,去林中四处寻觅,终在一簇灌木丛里找到根茎长青斑的牛伤草,用牙齿咬碎了,却是苦涩得很,捧了凑到舜的鼻端,舜似被针扎了,身上一阵痉挛,终于悠悠醒来。
众人那悬吊的心才稍稍落下来。舜虽醒来,但仍在半浑噩中。大岳吩咐两个手稳的侍卫抬起共主,因见青青有些杏林本事,遂恭请青青姑娘同往行辕,为共主看看病。
青青别扭着,她怕进宫闱招惹来是非,张弘咬耳朵说他们已经闯了祸,是砍脑袋的罪,她去治治病,兴许算将功赎罪呢。青青这才应允了。
回头看见启,她哼了一声,背过身大步往前走,暗暗将那枚玉猪龙贴在心口,冰凉而坚硬,是那终将在时空中凝固的往事,或许遗忘,或许记得,结局却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