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的火光跳跃着,将帡幪上的黑影舔舐干净,阿开在帐外恭敬守候,直到听见传唤他的声音,才趋步而入。
只见四根燃烧的火把高挺在帐内四角,扫荡着黑夜的痕迹,靠里铺一张整饬干净的草甸,周遭的器皿或缺了角,或磨损严重,没一件有金银之色,四壁也不做装饰,陈设显得极简陋,完全不像共主行在,倒像哪个勤劳农人的起居室。
共主舜帝端坐在草甸上,面前是一面木棋盘,手里拈着一枚木雕的棋子,和他对弈的是大岳,现掌秩宗之位,四十来岁,在中冀百工里最是雅量有风度。
听见阿开进来,舜抬起头来,露出亲切和蔼的笑容。阿开常觉得舜像个质朴的老农,若是埋没在人群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和民间传说中那位呼风唤雨的伟人有天壤之别。
舜向他招手:“快来帮我一帮,不然必输。”
阿开起身,眼前一张苍老衰残的脸如云后阴影缓缓浮现,那双著名的重瞳子仿佛眼中浮翳,并不使人一见触目,反而倍增疲惫之感,这一刹,阿开意识到这位执掌天下的共主是真的老了。
他赔笑道:“臣不精于此道,怕要帮倒忙。”
大岳说道:“陛下说笑了,明明臣危在旦夕,臣才要寻个帮手想妙招才是。”
“这人好讨厌,自己要赢了,还装腔作势。”舜佯装生气,把棋子丢开,耍赖道:“我不玩了,不然丢了棋局又丢人。”
大岳知道舜其实是要和臣下说话,便没言声,只笑着捡起棋子,细心收拾干净。
舜对阿开说:“这么晚召你来,扰你清梦了。”
“陛下说哪里话,为陛下故,别说是深夜觐见,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舜对大岳指着阿开:“你说说吧,老子是闷葫芦,儿子却口含蜜汁,莫不是抱错了?”
大岳笑道:“父是社稷柱石,子是中流砥柱,一样锦绣人才。”
舜因又看着阿开,和气道:“召你来,原是为你父亲才送来上书,说帝丘见神兽当康,可主丰穰,附上今春结三穗的黍苗,我心喜甚,这是头一桩喜事。”
阿开也喜道:“恭喜陛下,万姓当沐此福祉,共享太平丰年。”
“第二桩,你父亲请帝命赐婚,欲与少皋氏联姻,为你娶妻。”
阿开心里咯噔一响,莫名的烦恼像突然钻出的小虫子,缓慢地在经络间啃咬。他说不得那繁复感受,只似笑非笑地静候。
大岳恭贺道:“这是喜事一桩,可喜可贺!”
舜洋溢出关切的笑:“当然是喜事,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到时候我一定要讨一杯喜酒。”
“多谢陛下挂念,臣其实不着急。”阿开对自己的婚事平淡得很。
舜叹道:“我知你当日立誓不破三苗不成家业,如今四边平定,战火消弭,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再不娶老婆,当心拖成了老光棍。”
舜一时大笑起来,阿开只好跟着笑,大岳帮腔道:“夏伯之子配少皋之女,家室相当,郎才女貌,绝好姻缘,我是一定要主婚的。”
舜瞪他一眼,道:“有我在,哪儿由得你主婚。”
大岳忙道:“是是,臣不抢陛下的功劳。”
阿开纵对婚事有别样心思,也不得不伏拜下去:“谢陛下垂恩!”
大岳笑吟吟地说:“所谓好事成双,莫如也给商均找门好亲,到时一并行大礼,喜酒也讨得两杯。”
舜嗤了一声:“商均成日的瞎胡闹,可别祸害别家好女子。”
“陛下说哪里话,商均品貌才性都是一流,多少良家女子企盼他一顾,您看今日盛宴是何等风光,臣也不免沉醉商均风雅。”
舜反而不悦:“别提那宴会了,尽整出些花里胡哨的幺蛾子,你们别当我不知道,一场款待群后的酒宴被他弄成选妃会,好不荒唐!”
话说得很严重,大岳的恭维话不敢说了,舜拍了拍膝盖,微微露出心力交瘁的父亲的无奈,长叹一声道:“商均这孩子自小被两位母亲宠溺过度,蜜罐里养大的纨绔子弟,肩不能挑,背不能扛,倒在胭脂乡里陶冶出通身的本事,每每犯错,两位母亲都竭力护短,骄纵得他越发不成体统。这次南巡,我特意不让他两位母亲跟随,私心想锤炼他一番,如今看来,怕也是痴想!”
他看着阿开叹息道:“哪儿比得过启,肯吃苦,能担当,此次战三苗,主动请缨,战场上冲锋陷阵一力当先,立下赫赫战功。”
阿开诚惶诚恐:“臣不敢当。”
大岳劝道:“陛下过虑,商均只是年轻不懂事,稍有一二不妥当,假以时日,也当成大器。”
舜却摇头,对这不肖子早不抱什么远大期望,再见着阿开,感慨更如潮起潮涌:“每次看见启就如同看见禹,禹好福气,养了个好儿子。”
这夸赞让阿开不由局促起来,他认真地说:“臣愚拙,臣父寻常,不当陛下过誉。”
“你父亲是公心为上的伟丈夫,民心所赞,可不是我过誉。”舜说得意味深长,才发觉阿开还跪着,说道:“起来吧,做什么这样拘谨。”
偏大岳眼尖,看见阿开一起一落之间从怀里掉出一样物件来,便问道:“那是什么?”
阿开垂目,原来是青青给他寻人的玉猪龙,他一面捡起一面说:“臣不谨慎,在陛下面前失仪了。”
一片亮晶晶的光亮掠过玉猪龙,舜忽然说:“可否给我一览?”
阿开诧异,可也双手奉上。舜抚着那玉猪龙,神情越发紧张起来,颤声道:“这是从何处得来?”
阿开虽不懂,但也猜到这玉猪龙干系重大,慌得拜下,道:“不瞒陛下,原是臣一朋友所赠,是为寻人所用。”
舜严肃道:“本是你的私事,可兹事体大,不得不讨要真相,望你如实相告。”
舜帝说得这般郑重,阿开何能隐瞒,便把青青托付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舜一时不言,紧紧地盯着阿开,那张年轻英俊的脸惶惑紧张,像极了他的父亲,却少了隐忍刚强,多了几分年少浮躁,如果是他父亲,无论是威逼恐吓,抑或是诱惑勾引,你都永远不会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腹中自有不测乾坤,使人敬重,更使人害怕。可这个年轻人没有他父亲在人事翻腾间锤炼出的丰富阅历,他太稚嫩,纵然也在努力修习深沉练达的心机,但狂风骤雨仍让他动摇。舜以为凭着自己数十年的阅人眼光,可以判定他并没有撒谎。
他缓了口气:“不必放在心上,想来你确实不知,这配玉和一要紧人物有关。”
阿开也知玉猪龙和谁有联系,可舜不说,他也不敢问。
“这人你其实识得,”舜慢慢地说,“和你交过手,你还曾刺伤他的右腿。”
冷汗从阿开的背脊滚落。他这才知道自己险些闯下大祸,忙又跪下,道:“臣知罪!”
“何罪之有?”舜宽慰道,“这是你不知情。你一向是赤之子心,在这点上,我信你。”
得了共主允可,阿开仍是惶恐,想到父亲若是知道他行下颟顸事,还不知要怎么责罚。
大岳疑道:“听启所言,那人乔装成方国使团,混入会盟,他意欲何为?”
舜冷笑道:“能做什么?其心不甘耳。当年因这不甘,自窜于三苗,甘当叛国之敌,而今三苗战败,靠山倒了,他岂能罢休?”
“他难道是想……”大岳不敢说下去了。
“他想见我。”舜一句平静之语如千斤之重,所谓“见”字,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内藏万般凶险。
大岳进言道:“陛下当早做决断,此人包藏险心,万一生出不测,不堪想象。”
阿开说道:“会盟方国可有百数,他藏身众人之中,想要找到,如大海捞针,如果强行搜捕,恐会打草惊蛇。”
舜思忖着,缓缓道:“嗯,你们说说,应该怎么做?”
阿开踌躇道:“陛下说他有面君之意,可又迟迟不露面,恐是找不到时机。陛下行在守备森严,又多在众中,他岂敢现身,故而不能得手。”
“你的意思?”
阿开往前一步,声音低了下去:“引蛇出洞。”
舜没有说可不可,目光沉沉,思量半晌后,才说道:“好,可行。”
待阿开出得营帐,中天上的星光已经渐黯,夜色正慢慢褪却浓度,远山露出了青白肚皮。他返回自己的营帐,竖亥正四仰八叉地横在他的床上,睡得呼噜声起,大概是昨晚来寻他没见着人,便索性霸了床睡觉,偏又蛮横,把那床榻占去大半。
阿开便去推竖亥,烦请他的胳膊腿脚略让一让,奈何竖亥睡得如死猪一般,推了推没反应,阿开只得寻来一床草席,在床边勉强卧下,可地又硬,心里又存着事儿,睡得甚不踏实,总在半梦半醒之间。
恍惚见青青拿了玉猪龙递过来,他本要接,却被舜帝一手抢了,一时舜帝责他包藏祸心,青青怪他出卖朋友,逼得他左右为难,想要解释,偏又发不出声音,那焦灼似火,越烧越烫,将那血脉烧干了,骨髓烧枯了,他只是徒劳无力地发出喑哑的呼唤,在这急躁委屈的煎熬里,竟醒了。
耳听得竖亥怪声怪气地喊道:“哎哟,你这是在呼唤谁?”
阿开睁开眼,却是一头一脸的热汗,那颗心跳得厉害,身上是惊魂未定的酸痛感,歇了一阵,才说道:“我唤谁了?”
竖亥用极八卦的语气说:“当然是小白狐了。”
阿开愣了,竖亥盯着他笑得满面春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里朝思暮想,梦里自然也要再见伊人。”
“别瞎说,没有的事!”阿开和他掰扯不清,便去责他,“都怪老师先占我的床,害我蜷在这里,魇着了。”
竖亥眨巴眼睛,道:“明明是春梦,说什么梦魇。”
阿开无可奈何道:“好了好了,真正没有的事。”他见竖亥仍有数落风月事的兴头,忙岔开话题:“老师怎么在此处,寻我有事吗?”
“我来寻你说趣闻,偏你被陛下召走了,我不得已等等,更深露重,瞌睡虫爬上眉梢,只好先睡一睡。”
“什么趣闻?”
说起八卦是非,竖亥像经络都舒展开了,不由得手舞之足蹈之,眉飞色舞地说:“商均的宴会搞出好大一桩动作,底下都传疯了。”
“嗯?”
“算来也有你的功劳。”
“关我什么事,我又没去讨酒吃。”
竖亥咯咯笑,说:“这事儿的肇因者便是你那梦中人的闺中密友,是唤作……萱萱。”
阿开震惊。竖亥晃晃头,眼里闪着灼灼的光亮,像是捕获了独他所有的稀世珍宝,故意拿来炫耀。
青丘氏原想在宴席上给萱萱安排一出惊世骇俗的亮相,结果也确实是天遂人愿,只是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偏差。
青丘国使团虽因托了门子,宴席上得了贵宾之席,献礼的名录却排在末尾,那时商均已经很疲倦了,听了一晚上的谀词,看了一晚上的美人,一样的殷勤,一般的渴慕,连各家女儿的妆容都差不离,灯影下摇曳扭捏,说不得的矫情造作,他是尚精致的风骚客,耐不得这帮庸脂俗粉,若非碍于礼数,几次都要提早离场。
引赞侍从呼出青丘国谒见时,商均刚躲着打了个呵欠,萱萱那一身独具农家乐风采的大红袄如一团火扑入眼底,他刚呷的一口酒差点喷出来,瞌睡登时飞了。
而后,不待族长赞拜,青丘氏便急不可耐地开口,捏着三分腔调,装扮起上等人的风姿,说自己是谁,家世显赫,家教有范,家风严整,家底殷富,今日能见商均,三生有幸,如此如此,背稿似的朗诵了一大通,直到引赞使者提醒了一句“夫人暂歇”,方才打住,又去推萱萱,说这是我女儿萱萱,说她今日要为商均舞一支,萱萱提溜着沉重的红袄,费力地摆出一个造型,可那衣服牵绊太多,迈了前脚,后脚没落处,一不留神就摔了个大马趴。
这一摔又恰好砸在旁首朱襄氏的席位上。那朱襄氏女儿今晚与萱萱不同,衣料皆薄,挂在肩上倒像浴巾。萱萱摔跤,心里害怕,手忙脚乱逮什么拽什么,将朱襄氏女儿身上的衣服一拽,直拽下来。
可怜朱襄氏女儿众目睽睽下被扒光,当场大哭,她那有分量的奶妈一面给她寻来遮丑布,一面顺手抽了萱萱一耳光。青丘氏本还尴尬,见素来嫉恨的奶妈竟敢欺负自家女儿,护犊之心热烘烘的,冲过去还给奶妈一耳光,这两人岂是省油的灯,顿时扭成一团。
下边闹得不可开交,商均在上面跟看猴戏似的,憋着笑让侍从们快拉开她们。这两人被强行架开,兀自骂骂咧咧,吐口水甩鼻涕,约好明日再战,谁不来谁是丫头养的!
商均为打圆场,忙唤宫乐队奏乐,那掌乐的像是故意挑事儿,偏奏了一曲《战旱魃》。
好好的宴会经此变故,倒像是一出荒诞闹剧,宴散后,商均体贴,两边各给了棒疮药,闻说青丘氏虽当时英勇,过后也嫌丢人,躲在角落里不动窝,直到人都走光了,才磨磨蹭蹭地离开。
竖亥叙述到此处,连声惋叹:“可惜你我没瞧见这出大戏,过后听人说起,也乐得我腹痛,必要来寻你说一说。”
阿开倒敛了笑容,说:“老师也忒不厚道了,商均举宴,出了这种不堪之事,你还乐。”
“我偏乐,你管不着我,你父亲成日大道理不离口,你也跟着他学,没劲。”竖亥满不在乎。
阿开自来拿这豪放不羁的老师无计可施,叹道:“可这样一来,那萱萱想要攀龙的心思怕要落空了。”
“那不是很好,嫁不成是她的福气。”
“人家未必像你这般想。”
竖亥玩笑道:“不然你娶了吧!将青青和萱萱一体收下,效法陛下,双姝共侍一夫,成就一段佳话。”
“又掰扯我。”
阿开不想和他多说,见那外边天已放亮,晨光在帡幪上描画出一张又一张明亮的脸,便起身往外走。竖亥没跟他出去,重又仰倒,口里吟了一句“候人兮猗”。
阿开微震,老师这一句若有若无的吟唱像是重如千钧的镐头,把埋在万仞重山下的往事挖出一个灰色的角。
这一生这样漫长,可竟逐繁华,可索遍锦绣,也可樵青山渔白水,任凭哪种抉择,都足够消磨岁月,可竟舍却万种可能,把爱恨嗔痴一体收拾,只是为了等一个永不回来的人,从此生亦痴望,死亦不弃,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他却什么也不说,沉默着离开,百般计较,遣了个家奴去问青青,也不说萱萱的事,只说明日竖亥老师又要去游山玩水,问她要不要去。
青青那时正在陪萱萱伤心,萱萱哭,她也哭,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可掉眼泪会传染,萱萱哭得肝肠寸断,青青也哭得昏天黑地,听家奴说阿开邀她同游,便红着眼睛说:“谢谢,不去了,欠你家主人的情,我以后一定还。”
青丘氏又病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和朱襄氏奶妈揎臂攘拳的气势早已消于云霄天外,可朱襄氏奶妈却不依不饶,听说青丘氏身上不好,便给送来一剂狗皮膏药,说其中有虎蛟,治痔疮最好。青丘氏把那药丢在来人脸上,转手让他回赠一剂药,吩咐里中有黄雚,可疗口生疮。
族长也心灰意懒,又打听共主不久将返回帝丘,于是打算过几日打道回府。
青丘氏是连回家的脸也没了,来之前,她便在族中夸下海口,说萱萱这趟来苍梧势必当乘青云之势,别有一番作为,可在宴会上闹这一场,别说攀附商均,就是想再放低眼光,再去觅一正当年的好子弟,也不可能了。
而今人人都知道萱萱母女俩在商均的宴会上出丑,出门便指指点点,甚至有人奚落青丘氏,说她守活寡多年,瞅着个体面的小白脸,便熬不住了。这些闲话传入青丘氏耳中,更是让她无地自容。
母女俩成日躲着不露面,不是相对落泪,便是相互埋怨。青丘氏几次哭诉不想活了,想取腰带吊死了事,因嚷得四边皆知,都被人救下来。既死不了,自然要碎碎念,萱萱搁不住,偶尔也和母亲顶嘴,更是一塌糊涂,倒累得青青中间转圜,一边陪哭,一边救死。
这么哭闹了三日,族长看不过去,另寻了个勤快力大的妹妹换下青青。青青也实在熬不住了,自去睡了一觉,醒来便打听情况,人说青丘氏肯吃东西了,萱萱也不哭了,只母女却不说话,她想溜去看看萱萱,不想出门就被张弘逮个正着。
她还没开口,张弘便怒气冲天地吼道:“别去了,死不了!”
“我……”
张弘哪儿容她说话,连珠炮似的骂道:“一对儿白痴,痴心妄想,活该有这现世报,自个儿做出来的丢人事,倒累得旁人七死八活,你也是个蠢的,操的什么鸟心,真是交损友!”
青青被他骂得浑身不自在,道:“你再骂一句试试!”
张弘倒不骂了,却说自己这几日闷得要发霉了,全族都围着萱萱母女,没一个人理他,只好抱着老树倾诉衷肠,又听说青青上次拒绝了阿开的邀约,更生了十二万分气恼,若不是一向身体强壮,只怕也和青丘氏一样病倒了。
青青是个耳根子软的善人,见张弘可怜,便生了愧疚:“那我今天不去瞧萱萱了,陪你玩好不?”
张弘欢欣鼓舞:“我知道有个好去处,你陪我去。”
他卖个关子,不肯泄底,立刻拽了青青飞奔,一路风声灌耳,鸟鸣啾啾,云在天边堆涌成重山,山在远端匍匐为长蛇,他们并不停留,翻过一座山,渐渐没入茂密的山林间。
青青累得直喘气:“到底要去哪里,我走不动了。”
张弘只管一味催促,青青不得已又撑着翻了半座山头,在那山顶停下,驻足望去,山下却是望不到头的森林,各种有名无名的高大阔叶林针叶林挺起脊梁,将伞盖似的树冠撑开去,连缀成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一阵风吹过,绿浪翻腾着,推涌出黄钟大吕似的呼啸。在森林中央却是一大片湖,被那蜿蜒成怀抱的密林拱卫,绿玉璧一般,明镜似的映着漫天流云,日光洒下,无数金鳞在湖面闪烁,仿佛成千条陵鱼藏在水下眨眼。
“如何?”张弘得意地问。
青青走这一路,本已汗流浃背,此刻被山顶的凉风围绕,一身的汗也收了,又被美景勾得欢喜无限,赞叹道:“好漂亮!”
“我就说嘛,张弘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张弘兴奋地拍拍手,“走走,下山去耍子,那水这样清,我们正好洗澡!”
青青啐他:“谁和你洗澡!”
“各洗各的嘛,我又不会偷看你!”
“你敢偷看,我挖了你的眼睛!”
两人兴匆匆地往下走,唯有一条埋在荆棘丛里的羊肠道,虽难行,但沿途风景却好,火红的荼蘼锦带似的装饰着道路两旁,一路行一路婆娑舞蹈,粉色的合欢藏在草木之间,丝丝缕缕的花蕊被山风搅得颤动不已,如那羞在人后且行亲热的情人,尚有朝生暮死的白木槿,在半空垂下深情的目光,青青说这花还有个名字叫“舜”,犯了当今共主的讳。
张弘采了两把果子,自己吃一把,青青吃一把,欢快得手舞足蹈。
转过一个弯,再有一箭之路便到山脚,头顶上飘来几声刺耳之音,像兽类在摩擦爪子,青青问是什么声音,张弘正在想象脱光了畅游的爽快景象,耳朵塞了橡木,说她幻听。
青青也以为自己胡思乱想,又走了几步,那声音从头顶飘到身后,仿佛索命的鬼,紧紧跟着他们寸步不离,惹出人一身的鸡皮疙瘩。
“到底是什么?”青青紧张起来,四下里瞥了一眼,花草翩跹,林木婆娑,也像幢幢鬼影,“这里不会有野兽吧?”
张弘瞧不上她的草木皆兵:“什么野兽,你们女孩子尽瞎想,胆儿忒小……”
最后一个字尚在口里徘徊,身旁一棵百年梓树像着了魔,哗啦啦乱响,叶片暴雨似的落下来,遮得前途晦暗不明,又听噗的重重一声,一团红影从半空如陨石坠落,直落在他们必经的路口。
青青吓得失声尖叫道:“那只狌狌!”
“啥?”张弘又惊又疑,还不待问,已看清前方路上蹲着一只红毛狌狌,站起来有半人高,瞪着两只眼珠子,前掌扑打着山道,喉咙里呓语似的重复:
“青青青青!”
张弘惊得猛地退后一步,道:“我的娘啊,青青,你咋惹来这畜生!”
“不是我!”青青快要哭了。
张弘拉住青青,一面紧张地注视狌狌,一面伺机慢慢往后退,眼见那狌狌作势扑过来,大叫道:“跑啊!”
可这山道独一条,又能往哪里跑?两个人慌不择路,向左拐进山腰的深林,那狌狌却蹿上树,在树杈间跳腾翻滚,叫唤呼喝,像是十分惬意。
“那畜生看上你了,要带你走,怎么,怎么办……”张弘气喘吁吁地说。
青青更害怕了,头顶黑影飞掠,像一片如影随形的积雨云,是那狌狌紧追不舍,在这崎岖的山林里,它明明占尽优势,却并不着急捉拿这两位囊中之物,只惊吓他们、驱赶他们,像戏耍掌中老鼠的猫,当作极好玩的游戏。
青青二人被这红毛狌狌戏弄得狼狈不堪,没头没脑一气乱奔,忽然,张弘叫一声:“当心!”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原来脚下竟是一川瀑布,玉带似的水柱直扑入涧溪中,飞溅出尺把高的浪花,张弘虽然察觉前方有险,却也来不及反应,两人皆收不住脚步,根基不稳,纵身跳了下去!
还好那瀑布壁崖不算高,水流也不湍急,没入水中瞬间,两个人心里慌了,呛了数口水。张弘先浮出来,又把青青拉上来。两个人鼻青脸肿,惊魂未定,再见那狌狌匍在瀑布上嗷嗷叫,犹豫着没有跟着跳,猛地折向左边,从嶙峋的山石间冲下来,想要再次追上他们。
这可如何了得!两人慌得蹭蹬狂游,这涧溪一直往前蜿蜒伸去,原来是要汇入那大湖 狌已跳下山崖,正在左岸狂奔。他们不顾一切往右岸游,才攀上水畔,手还没抓稳,只见面前那片樟树林中飞出无数黑影。
这又是何方神兽来凑热闹?
两人再没力气逃命了,相对间,张弘泫然欲泣,哭丧着脸说:“老子流年不幸,不死在卖假货的人手里,也要死在野兽手里。”
那林中飞出的身影动作敏捷,有人声抛过来,绳索一般勒住两人,道:“抓刺客!”
两个人像两条失水的死鱼,被人一把从水里揪起来,摁在湿漉漉的草堆里,背脊骨被硬物抵住,不是刀便是斧。张弘被摁成了烂面饼,嘴里还在喋喋:“我不是刺客,我也是逃命的。”
俄顷,有人将他二人如抹布一般提溜起来,胡乱拖拽着往前走,没过多久,又用力丢下去,仿佛丢两只气味难闻的腌鱼。
一个声音郑重其事地说:“抓到两个刺客,是活口,请示下!”
两人被摁得发不出声音,也直不起脖子,旁光倒能勉强转一转,原来已来到湖畔,周围似乎都是人,仿佛是哪个贵胄之家在举办大型的露天烧烤宴会,贵宾甚多,正在欢乐时,被他们败了胃口,就是闹不懂他们怎么变成了刺客。
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充满怒气地喝道:“混账,这是刺客吗?好好的陷阱被你们这帮蠢货搅烂了!”
摁他们的人许是被骂得胆破了,松了手,两人像逃出牢笼的小白兔,相互搀扶着坐起来,脖颈酸痛,手足发麻,身上还在淌水,像两只爬出沼泽的可怜鼹鼠,警惕地向周遭张望。
这一张望,两人都呆住了。
水面有风,将一圈圈涟漪从湖水远端推过来,也将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脸推至眼前。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阿开,那位有很多远房亲戚的阿开,可此时此刻,阿开却像个申饬下僚的上司,指着那帮押解他们的黑衣人一气重责,好歹是虎背熊腰的壮汉子,竟被骂得抬不起头,不敢回一句嘴,难道这些都是他的远房外甥吗?
阿开并没有和青青相认,回身拜道:“陛下,臣失责,出了重大纰漏,请陛下重罚!”
张弘差点一把掐断自己的脖子。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传说中的共主舜帝端坐在湖畔边一块巨石上,面前有一木棋盘,正气定神闲地和自己对弈。听见阿开的自责,他仍没有别样情绪,只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放下,问:“这两人是怎么闯进来的?”
阿开示意,那群黑衣人闪开空隙,将这两个湿漉漉的莽撞儿献出来。青青已被连番变故惊得话也说不出,还是张弘答道:“我们被一只红毛狌狌追,路也找不到了,误打误撞跳进水里,误打误撞被抓了……”他又多了一句嘴:“您老人家真的是共主?”
舜没搭理他的多嘴,微微蹙眉道:“被狌狌追?”
张弘着急道:“真的被狌狌追,我们都不知道您老人家在这里下棋看风景,才脑子发昏闯进来,若是事先知道,别说爬来这片林子,就是这片山也不敢进,一定躲得远远的。”
舜竟自一笑,道:“这么说,天下百姓其实都要躲着我?”
张弘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他总算明白了什么是言多必失,心虚地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到底该如何圆回去?张弘自认为能言善辩,三言两语可以说死一头牛,可这时也词穷了。
旁边有个中年人说道:“陛下,陷阱被这两人破坏,是继续埋伏待敌,还是别做安排,请陛下示下。”
舜喟然长叹,道:“都是天意。”他吩咐道:“撤走所有伏兵,已经打草惊蛇,再行此谋便是徒然。”
“那,下次再谋划?”
舜摇摇头。“我比你们了解他,他其实,”他缓缓地环顾周遭,片刻沉默,说道,“已经来了。”
他提起中气,朗声道:“你既是想见我,何必躲藏,出来吧!拿出你的勇气傲气,来见我,我等着你!”
周遭一片寂静,唯有舜的呼喊在林间水面迢递传送,渐渐远去,再远去,直到山外山,水外水。
樟树林疯狂摇曳起来,仿佛有远古的啸声从时间的最深处清吟而出,开启封印千年的神幻力,将那被幽禁许久的神兽一并释放出来,去报复这世界,毁灭这世界。
树林的舞蹈慢慢停住了,纠缠的枝蔓却分开了纠缠的身姿,宛如打开了一扇久违的门,有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青青第一眼就认出他,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
黑衣人忙要捉拿真正的刺客,舜却挥手让他们散开。他看着那人笑起来:“丹朱丹朱,你终于来了,真是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那人无情无绪地说,“我该称你作共主,或者姐夫?”
他直面着舜帝,是孤单的,更是伤痕累累的,像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