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全民发呆的澳洲:其实是一本全面的澳大利亚文化观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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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走进内陆(1)

第一节

飞临澳大利亚,我发觉自己又忘掉他们的总理是哪位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我一而再地在澳大利亚总理是谁这个问题上犯这种毛病——记住他的名字,忘掉他的名字(往往就在须臾之间),然后自觉百般愧疚。依我之见,除澳大利亚人之外,总归得有个人知道他们的总理是谁吧。

然而,澳大利亚却是这么一个让人难以了解其情况的国家。多年前第一次去那儿,我读着20世纪澳大利亚政治史打发长途飞行的时光,翻到了一件让人吓一跳的事情:1967年哈罗德·霍尔特总理在维多利亚州某海滩溜达的时候,一头扎进拍岸的浪涛,就此消失不见了,再没人瞧见这个可怜家伙的一丝踪迹。这事对我的震骇是双重的——首先,澳大利亚平白丢了一个总理(我的意思是,居然会碰上这种事情);其次,这消息从来没有传到过我耳朵里。

当然,实际上,我们给予亲爱的对跖地[1]兄弟姐妹的关注少得丢人现眼——这当然也情有可原。毕竟,澳大利亚近乎荒凉一片,而且山高水远。依照世界标准,一千八百多万的人口是区区小数——中国每年的人口增长数目都比这个数字大——因此它在世界经济中的地位也无关紧要;作为一个经济实体,它和伊利诺伊州半斤八两。它的体育运动对我们吸引力很小,最近一部由它摄制并让我们看得带劲的电视连续剧还是《袋鼠四季宝》[2]。它时不时给我们送来有用的东西——蛋白石、美利奴羊毛、埃罗尔·弗林[3]、回力镖——但没哪样是我们缺了就过不下去的。最要紧的是,澳大利亚循规蹈矩。它稳定、平和、良善。它没有政变,没有胡乱地过度渔捞,没有去武装那些令人不快的专制暴君,没有种植数量引起争议的古柯,也没有粗暴鲁莽、不合时宜地耀武扬威。

但是,就算所有这些情况都考虑到了,我们对澳大利亚事务的忽视依旧耐人寻味。就在此番启程之前,我去了新罕布什尔当地的图书馆,在《纽约时报索引》里查了查澳大利亚,看看近年来它获取了我们多少关注。我从1997年那卷开始,不为其他,只因其正好摊在桌上。那年,在所有可能有关的领域里——政治、体育、旅游、就要召开的悉尼奥运会、食品与酒类、艺术、讣告等——《纽约时报》有20篇文章或专门谈及澳大利亚事务,或与之有关。与之相比,《纽约时报》在同一时期刊登有关秘鲁的文章120篇,阿尔巴尼亚150多篇,柬埔寨也有这数,朝鲜和韩国各有300多篇,而以色列则远超500篇。澳大利亚作为一个地方,在引起我们兴趣方面,其排名跟白俄罗斯和布隆迪相当。在一般的话题中,我们对这些话题的兴趣远远高于澳大利亚:气球和气球飞行器驾驶员、山达基教会[4]、狗(但不是狗拉雪橇),巴尼斯百货公司和1997年2月过世的前外交官、社会名流帕梅拉·哈里曼——其丧事需要在《时报》上明白了然地提22次。用最残酷的话讲,1997年,澳大利亚对我们来说仅比香蕉重要一点点,但还不足以跟冰激凌相提并论。

后来我又发现,1997年实际上还是有关澳大利亚新闻的大年呢。1996年有关该国家的报道只有9篇,而1998年只有6篇而已。若澳大利亚人受不了我们这么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我也不会就此责怪他们。这的确是一个趣事迭出的国家。

瞅瞅其中的一起事件吧,尽管它被掩埋在以字母C开头的档案堆里,存放在那个孤零零的抽屉里,但它确实上过1997年的《时报》。那年1月,根据某位《时报》记者在美国写就的报道,科学家们正严肃认真地调查差不多4年前发生在澳大利亚内陆的一宗神秘地震事件,考察其是否可能是由日本邪教奥姆真理教成员实施的核爆炸。

事情发生在1993年3月28日晚间11点03分,太平洋地区的所有地震仪指针都颤动起来并大幅度地刷新了记录,反映出西澳大利亚州维多利亚沙漠的班加旺牧羊场附近受到了很大范围的干扰。一些长途卡车司机和勘探者,也就是那片孤寂大漠中仅有的人,说看见天空突然闪了一下,听到或感觉到爆炸的隆隆声,威力强大却感觉遥远。有个人还提到,在他的帐篷里,一罐啤酒蹦跶着跳下了桌子。

问题在于这事儿没有明确的解释。地震仪的记录既不符合地震的特征,也不像是矿井爆炸。不管怎样,其冲击波比西澳大利亚州有记录的威力最大的矿井爆炸还要强170倍之多。震动同时产生巨大的气浪,其冲击力应当会吹出一个周长几百英尺的坑,可是找不到这样的坑。结果,科学家们疑惑了一两天,就把它作为解释不了的怪事归了档——这种事大概时不时就会发生吧。

然后就到了1995年,奥姆真理教一下子臭名远扬,它在东京地铁里施放了大量的神经毒气沙林,杀死了13个人。在其后的调查中,奥姆真理教可观的财产浮出水面,其中就包括西澳大利亚州一块50万英亩的荒漠地产,位置离发生那桩神秘事件的地点非常接近。当局在那里找到了异常复杂、目的也非同一般的实验室,还发现了邪教成员挖掘铀的证据。另外又查出,奥姆真理教曾从苏联那里招募过两名核工程师。这个组织声称其以摧毁世界为目标,而荒漠中的这一事件看来可能是炸飞东京的一次演习。

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就是这个国家,它丢掉了自己的总理,它辽阔空旷得能让一帮狂热的业余爱好者在其本土偷偷摸摸施放世界上第一颗非政府性质的原子弹,而且要过差不多4年的时间才有人发觉。[5]很显然,这是个值得去了解的地方。

那么,因为我们对它知之甚少,可能就需要把某些事实罗列一下:

澳大利亚是世界上第六大的国家,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岛屿。世界上只有澳大利亚是一个“岛屿”的同时亦是一块大陆,这块大陆同时亦是一个国家。它是第一个被人从海上征服的大洲,也是最后一个。它是唯一肇始于监狱的国家。

它是世界上最巨大的生命体大堡礁的家园,是最庞大的独块巨石艾尔斯岩(或称乌鲁鲁[6],这是如今官方使用的更让人肃然起敬的原住民语的称谓)的故土。这里较之他处,有更多的东西会置人于死地。世界上十大最毒的蛇类,全部原产于澳大利亚。该国有五种生物——漏斗状结网蜘蛛、箱形水母、蓝环章鱼、麻痹壁虱和毒鲉——都是地球上的同类中最危险的。就是这个国家,甚至毛虫中最柔弱的那种都能一口把你毒倒。海贝壳也不仅仅会蜇人,实质上有时还会阴魂不散。在昆士兰州的海滩上捡起一枚普通的鸡心螺(无知游客很容易就这么做),可你会发现里面待着的那个小家伙不仅惊人地敏捷和暴戾,而且剧毒无比。如果你没有在不经意间被蜇身亡,那你可能会被鲨鱼或鳄鱼嚼得呜呼哀哉,或者被无法抗拒的水流带进大海,或者被抛弃在热死人的内陆步履维艰,不得善终。

它很古老。贯穿东部一侧的大分水岭低矮却极度妩媚,自其形成六千万年以来,澳大利亚不动声色,地理上没有变迁。结果,事物一旦被创造出来,就固步不移。曾经在地球上发现的许多最古老的东西——最古老的岩石和化石,最早的动物脚印和河床,生命本身最初的那一线痕迹——都来自澳大利亚。

在它悠悠的往昔中某个不确定的时刻——也许是四万五千年前,也许是六万年前,但肯定在美洲和欧洲出现现代人之前——它悄悄地被原住民这一群谜团一般的人侵入了。他们与该地区周边的人群在人种和语言上都没有明晰的亲属关系,对于他们在澳大利亚现身,只能作出这样的解释,那就是他们为了移居,先于其他任何人至少三万年创造并掌握了航海技术,然后他们几乎忘记了或抛弃了所有他们曾经学会的一切,绝少再与胸怀广阔的大海打交道了。

这项成就太独特稀奇,经不起细致的推敲,所以大多数历史学家只用一两个段落就一带而过。接下去讲讲更能说得清楚的第二次侵入——这一次始于1770年,詹姆斯·库克船长和他那艘勇敢的小船“奋进号”到达了博特尼湾。别介意不是库克船长发现的澳大利亚,也别在乎他到此地时连个上校都不是。对大多数人,包括大多数澳大利亚人来说,这就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第一批英国人在此发现的世界严重倒错——季节颠倒了始末,天上的星座调换了头脚的方向——甚至跟他们每个人以前在太平洋相近纬度上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这里的生物仿佛都误读了进化指南。它们中最有特点的那种生物,不跑不奔不慢步,却像落下的皮球般蹦蹦跳跳地掠过大地。大陆上满是看上去不大可能存在的生物。这里有会爬树的鱼,会飞行的狐狸(实际上这是一种非常巨大的蝙蝠),还有些庞大得成年人都能爬进它们壳里的甲壳纲的动物。

简言之,从前世上没有哪个地方像澳大利亚一样,现在仍旧没有。生活在澳大利亚的动植物中,有80%不存在于其他地方。更进一步,这些生物数目繁多,似乎与此处恶劣的环境并不协调。在所有有人居住的大陆中,澳大利亚最干燥,最平坦,最炎热,最缺水,最贫瘠,气候最险恶(对生命而言,只有南极洲比这儿更加凶险)。这个地方没有多少生气,甚至连随便一块土壤(从技术层面讲),亦是化石。然而,这里充斥着数不清的生命体。光昆虫一项,其种类数目到底是十万还是这个数字的两倍都不止呢,科学家就没有一丁点儿概念。这些种类中,在科学认知方面是一片空白的有三分之一之多。而具体到蜘蛛,这个比例则上升至80%。

我之所以特别提到昆虫,那是因为我有个故事,讲的是一种名叫巨响蚁的小虫子,我认为它可以完美地(如果有那么一点儿拐弯抹角的话)说明这是个如何特殊的国家。这故事有点儿复杂,不过内容不错,所以请耐心听我一说。

1931年,在西澳大利亚州的阿里德角半岛,一些自然爱好者正在灌木丛生的荒原上拨拨弄弄,发现了一种没人见过的昆虫。它看上去隐约有点蚂蚁的模样,却是一种不寻常的淡黄色,还长着一双奇怪的眼睛,很惹眼,显得异常局促不安。人们收集了一些标本,把它们送到了墨尔本维多利亚国家博物馆某位专家的桌上,那专家立马就认定这种昆虫是巨响蚁。这一发现使人们极为兴奋,因为据人类所知,类似的东西不存于地球上已经一亿年之久了。巨响蚁是一种原始的蚂蚁,是蚂蚁自黄蜂开始的进化过程中某一时段的活化石。在昆虫学领域,这一发现非凡卓越得就像有人发现一群三角龙在某片遥远的草原上啃草一样。

考察队立刻组织起来,不过,虽然进行了最为一丝不苟的搜寻,但没人能找到阿里德角的巨响蚁蚁群,之后的寻找也同样一无所获。差不多过了半个世纪,当传闻一队美国科学家正计划寻找这种蚂蚁,而且几乎肯定会带上那种让澳大利亚人显得业余且组织不力的高科技精巧装置的时候,堪培拉的官方科学家们决定先发制人,为找到这种蚂蚁的活体做最后一次努力。于是,他们组织了一队人马出发横穿整个国家。

在野外的第二天,观察队正开车经过南澳大利亚州荒漠的时候,一辆车冒了烟,开起来啪啪啪地乱响,他们被迫中断计划,在高速路上一处名为普彻拉的偏僻驿站停留一晚。晚间,一个名叫鲍勃·泰勒的科学家踱步出来透透气,无所事事地把玩着手电筒,光柱扫向周围的地面——你可以想象出他的惊诧莫名——他发现,在他们营地附近一棵桉树树干上爬过的那队人丁兴旺的蚁群,不是巨响蚁又是什么?

现在,我们来考虑一下这件事情的可能性。泰勒和他的同事距他们的预定搜寻地有八百英里之遥。在澳大利亚约三百万平方英里的旷野中,一小撮能够识别地球上最稀有、最吃香的虫子的人中的一个找到了这种虫子——它的活体只被人看见过一次,还是差不多半个世纪之前——而这统统是因为他们的车子在此处抛锚了。其附带结果便是,至今,巨响蚁仍未在其原发现地再次出现。

我确信,你一定再次明白我的意思了。就是这个国家,既空荡荡又满当当。这里充满了有趣的、古老的、不容易说明白的东西,还有许多等待人们来发掘的宝藏。

相信我,这是个有趣的地方。

每次从北美飞往澳大利亚,越过国际日期变更线的时候,没人问你对之有何感受,一天的时光便从你的手里被偷走了。我1月3日离开洛杉矶,14小时后到达悉尼已是1月5日。对我来说,没有1月4日。根本没有。它到底去哪里了,我没法告诉你。我只知道在地球历史上的这段24小时的时光中,我似乎并不存在。

我发觉这有一点点神秘,至少说起来是这样。我要说,如果你浏览一下你的机票袋,看到一则启事这样写道:“谨此提示乘客,在飞越某些地域的过程中,可能会出现24小时的存在缺失。”(当然,这是他们的表达方法,仿佛这事儿时不时就会发生。)那你就有可能站起身来打听一番,抓住一个人的衣袖就说:“劳驾问个问题。”一定得说明一下,晓得自己能停止拥有物质形态,而且其过程又不痛不痒,这就有了某种形而上的安慰作用,况且公平起见,他们的确在你回程从反方向越过日期变更线的时候把这一天还给你,这样就以某种方式让你在离开悉尼之前到达洛杉矶,当然这在方式方法上是个更加巧妙利落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