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全民发呆的澳洲:其实是一本全面的澳大利亚文化观察笔记
57475900000005

第5章 走进内陆(5)

他们的任务很直截了当:从南海岸的墨尔本出发,寻找直通遥远北方的卡奔塔利亚湾的路径。那时候,墨尔本比悉尼大得多,是英帝国最为重要的城市之一,同时也是最与世隔绝的城市之一。从墨尔本往伦敦传递消息并得到回音,要花去四个月的光景,有时候时间更长。19世纪50年代,维多利亚州自然科学院决定发起一次远征,找寻路径穿越“可怖的空白”——这是对内陆有点诗意的叫法——并凭此建立一条电报线路,先把澳大利亚和东印度连接起来,然后再通向世界。

他们选择的领导人是个爱尔兰警察,名叫罗伯特·欧哈拉·伯克,他从未见过真正的内陆,甚至在有人居住的区域都会迷路的本事还挺出名,对探险和科学也一无所知。勘测员则是一位年轻的英国医生,名叫威廉·约翰·威尔斯,他有资格担当该项任务的原因,似乎主要是因为他拥有受人尊敬的出身背景和乐意到外面走一遭的愿望。即便如此,他们还有一个大大的加分项——两人都是美男子。

尽管到了这个时代,远征内陆已经不算什么新鲜事,但这一次却让大众浮想联翩。1860年8月19日,北部探险大远征开始的时候,上万个人排着队离开墨尔本。这队人马浩荡难驭,从清晨折腾到下午四点,队伍才刚刚走起来。在物品当中,伯克认为远征中需要的是一面中国铜锣,一只文具柜,一张配有相称凳子的沉重的木头桌子和给牲口擦洗梳毛的工具。用历史学家格伦·麦克拉伦的话说,这些工具“质量好到足以把他的马儿和骆驼整饬得可以去参加农业协会举办的展示比赛”。

这批人几乎马上就开始有了口角。没过几天,就有六人退出队伍,在前往梅宁迪的沿途中一路丢他们觉得自己不再需要的给养,其中包括一千五百磅(让我重复一遍,一千五百磅!)的糖。他们几乎每件事情都做错了。他们不听建议,定的出行时间不妥,得在炎炎夏日完成大部分最艰难的行程。

带着这么沉重的负担,他们花了差不多两个月才走完四百英里久经车马踩踏的小道,到达梅宁迪——在正常情况下,从墨尔本寄出的信件两周就到了。在梅宁迪,他们享受梅登斯旅馆里简约的舒适生活,休养马匹,重整给养,于10月19日出发,走进那片他们觉得可怖得超乎想象的空白之中——这是外部世界的人们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伯克和威尔斯。

在荒漠中有所进展都是艰难而缓慢的。到了12月,他们到达一个叫作库珀溪的地方——此地不过刚刚越过昆士兰州边界,他们只行进了区区四百英里。伯克恼羞成怒,决定带三个人——威尔斯、查尔斯·格雷和约翰·金——突击冲向海湾。他盘算轻装上阵的话能在两个月之内来回。他留下四个人维护大本营,关照他们在原地等待三个月,以防他们有所拖延。

这一次旅程比他们料想的艰难许多。白天,温度通常上升到超过一百四十华氏度[14]。他们花了两个月而不是一个月的时间才穿过内陆,最终抵达目的地时也颇为扫兴:沿着海岸有一带红树林挡住去路,他们到不了甚至都看不见大海,但他们仍旧成功地完成了首次大陆穿越。不幸的是,他们已经消耗了了三分之二的粮秣。

结局是他们在回程途中没有了吃的,几乎饿死。一天,队伍当中最身强体壮的查尔斯·格雷跌倒在地死掉了,这让他们惊恐万分。剩下的三个人衣衫褴褛,神志昏乱,继续跋涉。最后,在1861年4月21日的傍晚时分,他们蹒跚着进入大本营,发现之前留下的四个人在等待了四个月之后正好于当日离去。一棵澳洲胶树上刻着消息:

挖掘

西北3英尺处

1861年4月21日

他们挖了,找到一丁点儿日需口粮还有一条信息,告诉他们已然清楚明了的痛苦事实——大本营的人马已经放弃留守并悄然离去。他们孤独凄凉,筋疲力尽,吃了点东西,睡觉去了。早上,他们写了个消息说明自己安全返回,并仔仔细细地把它埋进密匣——事实上,他们太细致了,使得某位留守大本营的人员那天回到营地看最后一眼的时候,根本没发现他们曾经挖出密匣并再次离开的一丝迹象。如果他知道了,他就会发现他们就在不远处,正步履维艰地走在岩石嶙峋的大地上,无望地希冀自己能够到达一百五十英里之外的警察哨所。那地方的名字叫作无望山。

伯克和威尔斯死在了荒漠里,那里距无望山还很遥远。金被原住民所救,他们照顾了他两个月,直到他被搜寻小组解救。

同时,在墨尔本,大家还在等待英雄队伍的凯旋,所以探险队惨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整队探险人马烟消云散,”墨尔本报纸《世纪报》以坦率的惊诧口吻报道说,“一些人死了,一些人正在归途,一个人已经来到墨尔本,而另一个动身去了阿德莱德……照这样来看,整个远征从头到尾是一场耗时长久的错误”。

最终的账单计算出来,整个事情的花销,包括搜索伯克和威尔斯尸首的费用在内,差不多六万英镑,比斯坦利[15]在非洲取得更多成就所用花费还多。

即便到了现在,澳大利亚大部分地区的荒凉状况仍旧触目惊心。我们经过的区域按官方的说法只不过是“半荒漠”,不过已经是我平生仅见的荒芜之地了。每隔二十或二十五公里就会出现一条土路和一个孤零零的邮箱,表明这是一处看不见踪影的牧羊场或放牛场。有一回,一辆轻型卡车以玩命的速度颠簸蹦跳着飞驰而过,向我们抛撒车上装载的砂砾,还弄得我们沾了一身红土跑了半英里。不过,除此之外,另外一样活泼的东西就只有在用木排铺的路上无休无止狂乱晃动的车轴了。下午三四点我们到达白崖的时候,我们感觉自己仿佛在水泥搅拌机里待了一天。

今天,人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万里无云天空下的白崖——这一小块的聚居地——曾经是个繁荣市镇,有近四千五百人口,一座医院,一份报纸,一家图书馆以及一个包罗了综合商店、旅馆、饭店、妓院和赌场的繁华中心区。今天的白崖中心区有一家酒吧,一个自助洗衣店,一家蛋白石商店和一个贩卖杂货、供应咖啡的加油站,常住人口大约为八十人。他们在这由燥热和尘土组成的百无聊赖的世界里生息。如果你正在寻找具有坚忍精神的人去火星殖民,那请一定要来这个地方。

由于炎热,镇上大多数房屋都藏在两座被晒得发白的小山的山坡里——这山也就是本镇得名的由来。这些住宅之中最张狂的要数深挖洞的地下汽车旅馆了,它已经成为吸引那些相对较少的游客冒险深入此地的主要理由。它是一座深深嵌入史密斯山山侧岩石的综合性建筑,有二十六个房间。在这建筑的岩石地道网里漫步,仿佛走进一部早期的詹姆斯·邦德电影——就是在这样的地下工事里,SMERSH间谍组织[16]忠实的部下正在准备借助巨型磁铁用融化南极洲或劫持白宫的手段上台统治世界。掘地三尺的好处在你走进去的一刹那就明了了——这里的温度常年维持在六十七华氏度[17]。房间非常好,除了四壁和天花板像洞穴且无窗之外,一切相当正常。照明关掉的时候,世界只剩下黑暗和静默。

我不知道你得花多少钱才能说服我在白崖落地生根——我寻思得有小几千万亿吧——但是那天傍晚,当我们和老板利昂·霍恩一起坐在汽车旅馆高高在上的花园露台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傍晚蹑着手脚降临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讨要的费用有很大的谈判余地。我正要开口问利昂——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城里人,而且我猜,他也喜欢城市生活——是什么让他和他那位可人的妻子玛吉留在了这个偏僻荒凉的边远之地,即便去一趟超市都要在车辙遍地、尘土飞扬的高速路上来回花上六个小时,可我还没说话就发生了一桩不凡之事。袋鼠跳跃着进入前方那一片空阔土地中,别有风姿地啃吃着草叶,太阳一纵身坠到了地平线上,像缚在钢丝上降下来的舞台道具——就在我们面前,西方高远的天空铺陈开万紫千红:光亮的粉,深沉的紫,纯正猩红张扬的旗帜。一切景物都展现为你无法想象的比例大小,因为在我们与地平线之间这可见的四十英里荒漠中没有一丝干扰之物。我认为,这是我见过的最最明艳夺目的日落。

“我三十年前到这里给牧羊场修建水库,”利昂说,仿佛料到了我心存的疑惑,“一点儿都没想过要待下来,但这地方不知怎么就抓住你不放了。比如,我发现我很难放弃这些日落。”

正在我点头称是的时候,他起身接电话去了。

“以前甚至还要美好,曾经啊,很久以前咯,”丽莎说,“都是过度放牧的恶果啊。”

“这儿吗?还是四处都是?”

“四处都是——嗯,差不多吧。19世纪90年代曾有过一次真正厉害的干旱。他们说大地从没真正缓过劲来,可能再也缓不过来了。”

后来,史蒂夫、特雷弗和我走下山,去本地的白崖旅馆,小镇的吸引力变得更加显而易见了。白崖是我到过的酒吧中不错的一家。不是说外表,因为澳大利亚乡间的酒吧差不多总是朴素无华、讲究实用的地方,有着铺油地毡的地面、多层胶合材料的桌椅台面和玻璃门的冷柜,但那其中的气氛是欢愉的。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店主格雷厄姆·韦林斯,他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握起手来坚实有力,梳着那种受女戏迷欢迎的男明星的发型,而且有本事让你觉得他在这里落户就是希望某天有你这样的人物会偶然到访。

我问他是什么把他带到了白崖。“我曾经是个游走四方的剪羊毛人,”他说,“1959年我到这里剪羊毛,就再也没离开过。那时候,这里可比现在偏远许多,花了我们八个钟头才从布罗肯希尔到这儿,当时的路就有那么糟糕哦。现在三个钟头就够了。我们闯进来喝杯凉啤酒喘口气,当然啦,那时候还没有冷柜。啤酒就是室温,而室温呢,是一百一十华氏度[18]。当然也没有空调,根本没有电,除非你有自己的发电机。”

“那么白崖什么时候才通上电的?”

他想了一下:“1993年。”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时候?”

“也就大概五年以前。现在,我们也有电视了,”他突然满腔热情地添了一句,“两年前有的。”

他抓过一只遥控器,把它对准挂在墙上的电视机。电视机预热、启动,他把他们有的三个频道开了一遍,每开一个台他就转向我们,脸上的表情分明示意要我们大吃一惊地表达出艳羡之意。我曾经到过人们仍旧坐马车、用叉子拢干草的国家,曾经到过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不够在假日酒店住一个周末的国家,但还没有在哪个地方被人示意需要对电视机表达一下惊叹之情。

他关掉电视,把遥控器放回架子,仿佛那是一件珍贵的圣物。

“没错,那时可是另一个世界啊。”他若有所思地说。

我心想,现在还是恍如隔世呢。

第三节

早晨,史蒂夫和丽莎送我们沿着那条孤零零的土路返回威尔坎尼亚平整的高速公路,我们在那里分道扬镳——他们往左去梅宁迪,我和特雷弗则向右,沿着一条空荡荡且笔直的高速公路驶往一百九十七公里之外的布罗肯希尔。这样就完成了一个不大规整的大圆圈。

我们在布罗肯希尔待一个下午,四处看看打发时间。我们开车出城去锡尔弗顿,那里曾是个喧闹的矿工小镇,如今基本废弃了,只有一个大酒吧还在,但据说那是澳大利亚被拍摄得最多的地方。然而这并不代表那酒吧有什么超群特殊之处,不过是因为它看起来处于一片蛮荒之中,而实际上却可十分便宜地利用到布罗肯希尔的空调设施。它曾一百四十二次成为电影拍摄场景——《爱丽斯泉城》《冲锋飞车队》以及现有的每一条澳大利亚啤酒广告。显然,它如今就靠着电影人和我们这种零星散客的造访过日子呢。

布罗肯希尔也有过困难时期。即便按澳大利亚标准,它也很偏远。这里距作出所有决定的州府悉尼有一千一百七十公里之遥,当地人自觉遭受忽视,这种思维倾向完全可以理解。20世纪50年代距现在不算远,当时的人口数量是三万五千人,现在则只剩两万三千人了。布罗肯希尔的历史可追溯至1885年,一位巡视检修牧场栅栏的骑手偶然发现了一脉藏量可观的银锌铅矿。一夜之间,布罗肯希尔繁荣兴旺起来,并催生了布罗肯希尔公司,一路助其成长为当今澳大利亚最有实力的工业巨人。

布罗肯希尔在1893年达到顶峰,当地有十六个矿,雇用了八千七百名矿工。而今天,这里只有一个矿和七百名工人了。这是当地人口下降的主要原因。即便如此,这一个矿出产的矿石比鼎盛时期全部十六个矿的总产量还要大。其中的差别就是,从前成千上万的男人在狭小的坑井爬进爬出,今天则是几名带着炸药的工程师炸开一个教堂模样的洞穴——高至三百英尺,有足球场般大小——当尘埃落定,耳际的嗡嗡声渐渐消弭,一队驾驶巨型推土机的工人径直进来铲起所有的矿石。这般做法效率奇高,只消十来年,所有的矿石就都没了,那时布罗肯希尔会变成何种模样,谁都猜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