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这是个不错的小镇,带着纷纷扰扰的繁荣气息,让人想起20世纪40年代杰米·斯图尔特或狄安娜·德宾主演的好莱坞电影中曾出现过的某一帧远景。布罗肯希尔主街道的两边是典丽的维多利亚风格建筑,稍稍带点儿恣意的繁华。我和特雷弗想找点儿喝的,斗胆进了众多气势不凡的酒店中的某一间——我得说明一下,“酒店”在澳大利亚可以指代很多处所,包括旅馆、酒吧,兼做酒吧生意的旅馆——这种大酒店差不多每个街角都有。这一家名叫马里奥皇宫酒店,从外面看非常富丽堂皇——它占了半个街区,全景式大阳台上使用了大量精细而繁复的铁艺装饰——但实际上里面昏沉幽暗,散发着一股霉味。吧台看上去在营业——角落里,设置在静音状态的电视机开着,各种招牌也亮着灯——但没有人当班,周围也没有人声。吧台过去是几间大屋子——一个舞厅,一个餐厅,或者还有一个舞厅吧——看上去统统像是1953年花了大价钱装修后就从没使用过一样。
一扇门通向有巨型楼梯的门厅,从地面到高高在上的屋顶有整整三个楼层,楼梯井的墙壁由木条分割成大小不同的块,某位艺术家在每个块里——有好几十块哪——都做了壁画,有的有数英尺宽,有的尺幅则小许多。这些画合起来组成一幅理想化的浪漫图景:一群群的袋鼠在溪流边饮水,或是身背行囊流浪四方的人在一棵孤零零的澳洲胶树旁相聚。想不承认这些画矫情都不成,即便如此,它们依旧迷人。这画手还真的挺有天分。我们不由自主地慢慢走上楼梯,被画儿吸引着,静静地从这一幅看到下一幅。
“不错,是吧?”一分钟后传来了人声,我们转过身,只见一个年轻人抬头看着我们,他显然并没有因为我们不请自来地深入他的房子而坏了心情。他正用布头擦前臂,似乎刚刚做了什么大活计,比如把一个大锅子彻底清洗了一下之类。
“这是一个名叫戈登·韦伊的原住民画的,”他接着说,“极好的一组画。他根本没打什么草稿,也没什么预设的计划。他拿起颜料和画笔,就径直画出来了。一天结束,就画好一幅。然后他跟老板结账走人,就动身去游荡,你知道的哦。过段时间呢——也许一两个星期,也许几个月吧——他会回来,再画一幅,收些钞票,又走掉,直到最后他完成了所有的画儿。然后他就永远消失不见了。”
“他后来如何呢?”
“不清楚了。我觉得没人知道。你们从哪儿来?”
“美国和英国。”我说,指了自己又指特雷弗。
“大老远来的。那么,我想你们要来杯冰啤吧。”
我们跟着他进了吧台,他给我们倒了大杯的维多利亚苦啤。
“很好的酒店。”我口是心非地说。
他看着我,有点儿疑惑:“那么,你想要的话就能要了它。这酒店挂了牌子卖呢。”
“哦,是吗?多少钱?”
“一百七十五万块。”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可是一大笔钱啊。”
他露出赞同的神情:“比这附近的大多数人付得起的要多,这是肯定的。”接着,他抱着一个箱子闪进身后的门里,消失了。
我们还想再和他聊聊天,几分钟之后我们也还想再来杯啤酒,可他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晨,我们又上了一周两班开往珀斯的印度—太平洋列车,开始了第二段旅程。在火车上清凉宜人的酒吧里,我和特雷弗摊开澳大利亚地图,诧异地发现我俩前几天耗了那么多时间开车踏过的土地不过是一小星儿——实际上差不多就是澳大利亚这张大脸上的一块雀斑罢了。这个国家真大,在到珀斯之前,列车还要前行三千两百二十七公里呀。无事可做,还是坐坐好,享受享受吧。
经历了内陆的炙热与尘土,我很高兴又回到了火车这个干净规整的世界,带着感恩之心饶有趣味地过起了舒缓且按部就班的日子。我觉得,车旅生活难有与之匹敌之物。早晨的某个时刻,大约在你出去吃早饭的时候,床神奇地消失进了墙壁里。傍晚呢,床又出现了,清清爽爽地铺好了干净床单,一样的神奇。一天三次,你被叫到餐车去,和善殷勤的服务员端上绝对值得称赞一番的饭食。这三餐之间的时间,无事可做,就坐着读读书,看看在眼前铺展开的无穷无尽的风景,或者拜访一个住在邻近的旅客。特雷弗因为年轻,充满了活力,又莫名其妙没有带上我的某本著作来消遣时日,就按捺不住了,他感觉自己被关进了囚笼。而我则优哉游哉,纵情于这不要不求的一分一秒之中。
生活有人照料,又没啥重要事务需要斟酌取舍,你很快就发现自己完完全全沉溺在那些全凭自己作主的细枝末节当中——是现在就去洗晨浴还是过一会儿再去呢?是从椅子上起身去再给自己倒杯免费茶水还是狠狠心来一瓶维多利亚苦啤呢?是溜达着回自己的隔间去取忘了拿的书还是就座看风景,寻鸸鹋和袋鼠的身影呢?如果这听上去像是过活死人的日子,那你可别被误导了哟。我正享受着人生哪。在火车上待那么长一段时间,这其中有某种妙不可言的宁静祥和之气。你仿佛得了一个预习的机会,瞅瞅耄耋之年是什么光景。八十岁老人乐在其中的所有事情——似看非看地望着窗外,昏昏然在扶手椅上打盹,哪个傻瓜蛋坐在他们身边就叫他无聊厌烦得抹脖子上吊——对我来说有一种特别珍视的意义。这就是生活!
我们的新旅伴似乎是一群精神更加充沛的人。菲尔是新南威尔士州纽卡斯尔的版画复制匠人;罗丝和比尔这对安静甜蜜的英格兰夫妇正要去看望在卡尔古利当开矿工程师的儿子;中立湾一家草地保龄球俱乐部的三个白头发家伙喝起酒来像离船登岸度假的水手;还有一位似乎没人知道她姓名的奇女子,瘦得像柴耙,香烟不离口,永远醉得摇摇晃晃,不管对她说什么样的轻松现成话——“早上好!”“睡得好吗?”“我叫比尔,这是特雷弗。”——她一律大喊一声:“是啊!”接着便癫狂地长笑一声,嘬一口红葡萄酒。在这样一群人中间,傍晚时分就会恰如其分地欢闹起来,于是,我在这些时候所写下的笔记就写在纸板火柴和啤酒垫托的背面了,一定程度表现了在微醉状态下的语无伦次(“G.在男厕所被骆驼攻击。爱丽斯泉1947——太棒了!!!”)。尽管如此,那段时光回想起来还是过得快活,当然咯,这是事情的主要方面。
从布罗肯希尔出发第二天,我们进入了浩大的纳拉伯平原。许多人,甚至澳大利亚人,都以为“纳拉伯平原”是原住民语,但它实际上却是一个不太纯正的拉丁语,字面意思是“没有树”,这个名字太确切不过了。上千英里的土地,地表平展得像一片静穆的海洋,是一成不变的荒凉——只有那似在燃烧的红土,一丛丛一簇簇的银叶相思树和三齿稃,疏疏落落的坏牙色岩石。在四倍于比利时大小的土地上,没有一片阴凉。这是地球上最险恶的一片土地。
刚吃过早饭,我们进入了世界上最长的一段笔直铁轨,全长共二百九十七英里,连一点走偏的迹象都没有。九十点钟,我们进入库克——与这个居民点相比,白崖还算交通方便、温文尔雅。库克距东西两向任何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市镇都有五百英里,距南边最近的平整高速公路一百英里,往北则要超过一千英里才有通路。这里一共有四十名居民,其存在只为了给经过的火车供水、加油,提供其他方面的服务。铁轨边立着一块牌子,上书“向前八百六十二公里均无食无油”——这意思真吓人,怎么这个样子?
我们要在库克等两个小时——天知道时间为什么这么长——大家都可以下车逛逛。这蛮不错,走动的时候不用像在火车上,走几步路就得靠着墙稳住平衡了,但库克的恐怖也在即刻之间让人腻烦了。一座兼有邮局功能的火车站,二十来间建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的预制装配式平房,一家货架上基本没啥东西的小店,一家关了门的社区中心,一所没有人的学校(此时正值暑假),一个小型露天游泳池(也不营业),还有一个简便机场,风向带软沓沓地没精打采。除此之外,这里什么都没有。酷热难当,荒漠像洪水,从四面八方困住了小镇。
我拿着一幅澳大利亚地图站在那里,打量着这片旷野,思忖这让人想不大明白的处境:倘若自己自此徒步北去,要走一千一百英里之后才能到达一片铺筑平整的路面呢。这时,特雷弗小跑着过来,告诉我说我俩被允许在火车头上待一个小时以方便他拍些照片。这是少见的优待,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就在火车重新上路之前一刻,我们和两名换班的司机诺埃尔·科德、肖恩·威利斯一起爬上机车,他们将一路开着火车去往卡尔古利。
他俩都三十岁左右,亲切友善,悠闲懒散。他们的驾驶室整洁舒适,即便很高科技,也显得挺朴实。这里主要放置了一个有很多开关按钮的复杂控制台,三台短波电台,两个电脑显示屏,但也摆了一些提高生活质量的家庭用品,比如烧水用的水壶、小容量的冰箱和烹饪用的电热炉。科德准备开车。他旋动两三个开关,把变速杆推了一英寸,我们就开动了。只过了两三分钟,我们就达到了每小时一百公里的巡行速度。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害怕碰了什么东西并因此让大家上晚间新闻,目视正前方,趣味盎然地享受这一新鲜视角。在无边无际的纳拉伯平原之上,前路是怎样一番景象啊!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单线铁轨,两条平行的闪亮钢条,直挺挺的,在阳光下闪着令人厌烦的光,中间镶嵌着一根根无穷无尽的混凝土枕木。在异常遥远的天际线附近,这两条发光的钢线于那闪闪烁烁的灭点交会,无穷无尽,一成不变。我们吞着枕木向前进,但不管我们向前多少,那灭点一直留在远处。你盯着它看——好吧,我盯着它看——肯定会头痛。
“离下一个拐弯有多远?”我问。
“三百六十公里。”威利斯回答。
“你就不会发疯吗?”
“不会。”他们异口同声,而且显然答得很诚恳。
“你们见过啥东西能打破这一成不变的局面吗,动物或者其他东西?”
“一些袋鼠,”科德说,“一只骆驼,时不时吧。有时候,骑摩托车的。”
“真的?”
“绝对。”他指了指沿铁轨伴行用以养护线路的一条粗糙土路。“不知什么原因,在日本人之间挺流行呢。可能跟他们加入俱乐部或啥其他东西有关。”
“上回我们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拦路呢。”威利斯主动说道。
“不开玩笑?”
“一个日本人。”
“他没事儿吧?”
“你问我他是不是脑筋错乱?但他看上去没事儿。他挥手了。”
“外面是不是非常非常危险?”
“不是——只要你沿着铁路就行。每周有五六十列火车在这条线上跑,如果你有麻烦,没人会抛你在外面,自己扬长而去的。”
我们到达一个叫迪金的会车线,印度—太平洋线火车要在那里驶入,侧线让一辆货运列车通过,我和特雷弗也要在那里回到旅客车厢去。我们跳下机车,沿着火车快步走向车厢。(相信我,如果你在荒漠中一列发动机隆隆的火车外面的话,也会走得很快的。)在第一节旅客车厢门口,列车长大卫·古德温正等着我们呢。
他帮我们爬上火车——如果没有站台,上火车可有点难度——我们差不多是半翻跌着进去的。我抬起头,猛然发觉我们正在那锁起的车厢里。我这一生从没感觉这样被人死盯着不放过。我们跟着大卫穿过两节硬座车厢,一百二十四双凹陷的眼睛怒冲冲地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这就是那些没有餐车,没有雅座酒吧,晚上没有暖和舒适的铺位可以爬进去睡觉的人。他们离开悉尼,不歪不斜地坐了两天火车了,还有二十四小时才到珀斯呢。如果没有列车长护送,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会把我们生吞活剥了。
我们在晨曦初现的时候到达珀斯。走下火车,我们很高兴又回到了坚实的土地上,忘乎所以地欣喜于自己的成就。我知道,这无非也就是要求我们消极地坐上七十二小时,但我们还是做成了许许多多澳大利亚人都从没做成的事情——横穿澳大利亚。
得到的结论呢,是老调重弹的现成话,但澳大利亚真的幅员辽阔。只有老天才晓得那儿为什么那么辽阔!而在这幅员辽阔的土地之间,居然还存在的那种难以置信的荒凉。澳大利亚的五百英里跟其他地方的五百英里不一样,赏鉴它的唯一途径就是从地面穿越整个国家。
我等不及了,我要去更深度地观光赏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