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最深关于莲的文字是《浮生六记》里:“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每个搭配都浑然天成,初荷晓放,纱囊置于花心,泉水烹泡条叶。文字的组合也恰到好处,不多一词,不少一字,就连“芸”这个名字出现在香韵之间,也无端染了翩跹的姿态。唯一让我稍稍有点感慨的是,这里的莲,不过是帮他人做嫁衣的配角,借给香叶一宿的灵气和芬芳之后,继续站在那里,默默长大,最终开败,结籽,成为莲子。
金圣叹用“梨儿腹内酸”绝对“莲子心中苦”的故事并未让我记住他的才华,而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莲心是苦的。
复习考研那年的夏天,华师南门几乎每天都有卖莲子的。中午吃过午饭,拎两个莲蓬回教室,午睡起来看会儿书,就开始剥莲子吃。
奶白的莲子淡淡的清甜,嫩绿的莲芯生吃又苦又涩。两个莲蓬的莲芯有一小撮,清水洗去浮沫,滚水冲泡,看见水渐渐由无色变成淡绿,再变成浅黄。莲芯的绿色分散到水里,也渐渐变得很淡。晾凉的水微苦,杯底清漾的点点胚芽有“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的曼妙滋味。
如果早起去集贸附近,会看到晨间刚采下来的新鲜莲蓬,大大小小的露水点在莲房上,借着七点多就已经明晃晃的太阳,有些分不清哪些是露水哪些是莲子。最喜欢炙热已经退去的傍晚,不用担心被晒,但离天黑又还有好久。买莲子的时候管老板多要一个塑料袋,找个小石凳坐下,一粒粒剥开,七七八八的绿色莲子衬着凹凸不平的灰色石板桌,像一幅白描画。剥开的莲子壳有大半完好的,有碎得零零散散的。找个完好的装上一根根捋下来的莲芯,其余碎壳装在垃圾袋里。吃完莲子的手有点黏糊糊的,那是莲芯上那层外衣,就像蒜衣一样,透明,轻巧。
吃莲子的过程很享受。我会主动将自己脑补成“纤纤擢素手”的女主角,莲子那么美,理应有一双肌如凝脂、柔弱无骨的手来配他们。最好没有留指甲,被打理得平整、干净,指甲盖细腻光滑,有粉白的小弯月,那是“月牙白”,据说只有很健康的人才有。可惜我生来一双小手,短不说,还黑。这简直是我与莲子之间最大的遗憾了。
可是今年,最大的遗憾是,夏天都快结束了,我还一颗莲子都没吃到。好几次路过集贸,有大叔摆着满满一篾箩筐的莲蓬在卖,但莲房上面没有露水。我总在想,明天吧,明天反正还会再来,莲子下市也还早。好几次下班路过广埠屯,也有三三两两的小摊贩在卖,可是被晒了一天的他们别说露水了,本来嫩嫩的绿色被晒成了苍老的黯哑绿。我怎么忍心本来这么美好的相遇突然换了角色换了场景换了台词。昨晚下定决心说,无论今天莲蓬上有没有露水,我都要买几个。天下的事真是凑巧得很,从学校出来一直到走进办公室,路上一个莲蓬都没看到。吃完午饭四周瞄了个遍仍不见芳影。也罢,为了单纯地弥补遗憾而去吃莲子,应该不是这么美的事物应该有的结局。
所以啊,莲子已成荷叶老,总会留有憾事。无可避免的自然规律被李清照写出来,尽管伴有“清露洗,苹花汀草”,还是难掩凉意。不过,就像今早在微博上看到的简貞那句话:“我说人生啊,尝过一回痛快淋漓的风景,写过一篇杜鹃啼血的文章,与一个赏心悦目的人错肩,也就够了。”
不用等到多年之后,就在此刻,外面四十多度的高温照得人睁不开眼。我在空调房里想起这个夏天最终会与我错过的莲子,也算一桩美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