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青盐米饭(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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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鱼头火锅

鱼里面,我最爱的是鱼头。最爱的做法是鱼头火锅。

记忆里第一次对鱼头火锅有印象还是很小的时候。

我姨妈家在水乡,家家户户有鱼塘,鱼塘上搭着葡萄架,一到夏天绿森森的葡萄藤攀满了架子,水下凉悠悠的,鱼们便在这时可劲儿地长。每年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两个表哥会在自家鱼塘捞起大条草鱼和鲢鱼,加上在附近沟渠里捕的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生鱼,送到鄂西大山我的家里。

爷爷那会儿还健在,我妈不论做什么吃的,都会格外给爷爷留一些。她总说爷爷年纪大,好吃的要让爷爷多吃,你们还小,以后吃的时间多着。现在回忆起来,我肯定没妈妈那么孝顺,也没有孝顺的意识,想必是送来的鱼多,所以她给爷爷的那一份没怎么影响到我。不过也应该是从那会儿起,要对父母好的想法不知不觉种在了心里。

相比那些又肥又嫩的家养鱼,我更喜欢被晒成小鱼干儿的野生鱼。鱼香味更弄,肉更细,尤其是一种长在岩石缝里的“巴巴鱼”,像第一次吃小颗粒鸡精带给我的感觉一样,惊艳无比。菜籽油烧热,鱼干入锅,等鱼干全部浮起来的时候,漏勺捞起控出油,用盘子装好。大表哥用他三只手指头拈了些细盐飘飘忽忽撒在鱼身上。大表哥往往最先挑一条稍大的递给我,小心翼翼接过来,又担心烫,又担心被小表哥抢过去。左手两个指头手捏鱼头,右手捏鱼尾,不急着入口。小表哥凑过来问你是不是不爱吃,那给我吃。我拿着鱼躲到大表哥身后,义正言辞道,我哪里不爱吃,是要等鱼凉透再吃,更脆。大表哥赶走小表哥,转身轻轻给我一个“爆栗子”,笑说,哟,小丫头这么点就会吃味咯。

再有一年,送来的野生鱼不如往年多,表哥格外细心地侍弄着数十条鱼干,下锅,翻面,一条条夹起,撒盐。正当我神圣而庄严地吃完第一条准备开始第二条的时候,我妈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作势要端走他们。她的理由是,鱼少,你们尝尝就可以了,剩下的给爷爷。这我可不干了,扯着嗓子就开始干嚎。我妈才不理会,端着鱼往外走。眼看鱼们不保,我两腿一软,在地上打着滚再哭,可能是真舍不得那鱼,眼泪也汹涌而出。一旁的表哥看不下去了,拉我起来,说这不是还有很多大鱼么,大鱼晒干更好吃。且不论大鱼干是不是更美味,在妈妈端着鱼走出屋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台下不来了,所以呜呜咽咽哭了会儿,只能乖乖收了声。

那以后好些天,妈妈像有些亏欠我似的,变着花样做各种好吃的。其中就有鱼头火锅。汤底用我妈自己做的豆瓣炒出红油,加花椒、干辣椒段、姜片进去炒。凉水刺啦一声倒进去,瞬间成了一锅红汤。煮水的间隙豆腐切小块,焯水去豆腥味。锅里红汤沸腾后下处理过的鱼头和豆腐,撒盐调味。再大火煮十分钟,鱼头就可以吃了。

鱼头胶质多,时常让我产生吃完皮肤立马变得有弹性的错觉。除了鱼眼睛和腮外,鱼头上所有的肉我都来者不拒。鱼唇,鱼脑,鱼腮边上的颈肉,每一处口感都不一样。鱼唇黏糯,有嚼头。鱼脑更是精华,量少不说,吃起来很考验功力。鱼骨不耐煮,稍有不慎骨头容易四分五裂,细碎的沫子会把鱼脑给毁了。不过比起鸭头鸡头的脑髓,鱼脑髓算最容易对付的,颤颤巍巍夹在筷子头上,透白晶莹,真真的入口即化。待鱼头吃完,捞起散落的几根骨架,剩下的豆腐也是美味,焯过水的豆腐易入味,会有细细的蜂窝孔。尤其是冬天,柴火炉上的锅子里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水蒸气可着劲儿往外顶,像要把盖子掀翻,豆腐们就是在这冲撞之间吸饱了汤汁,揭开盖子艳惊四座。

美食家古清生专门写了一本《食有鱼》,里面各式各样的鱼,各种吃法的鱼眼花缭乱。有趣的是,“鱼头”这一部分专门提到了宜昌的鱼,提到木姜子。很赞同古先生的说法,缺了木姜子的鱼头,“人顿生遗憾之感”。我妈自制的豆瓣酱里,就有木姜子。木姜子在宜昌又叫山胡椒,不同于胡椒,没有呛鼻味,也不同于辣椒,没那么辛辣。有一种异香,尤其是做清口版的鱼头豆腐汤,起锅前滴两滴木姜子油,或拍碎几粒撒进去,绝对锦上添花。提到豆瓣酱不得不多说几句,这么些年来,但凡吃川菜,吃鱼头锅,我总会事先叮嘱几句请不要放过多的某县豆瓣酱。吃过我妈做的豆瓣酱之后,确实能深刻领悟汪曾祺吃了高邮的鸭蛋之后,感叹的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至于做法,以后开篇另写。

这也是为什么我不爱剁椒鱼头的原因,有一次去湖南,被朋友带去传说中最正宗的剁椒鱼头馆子,第一筷子之后就放下了,剁椒味盖过了鱼的本味,间歇还有细细的辣椒籽过来搅局,体验很不好。而用木姜子豆瓣酱做出来的红汤鱼头豆腐锅,吃不出豆瓣的味道,木姜子的味道也温和低调,快吞下去的时候敏锐的味蕾才悄悄提醒你,呀,放了木姜子吧。汤色赤红清爽利落,主角依然是鱼头,宾客分明,各在其位,好不和谐。

后来,吃完了鲜鱼的鱼头火锅,妈妈果然兑现了承诺,把大鱼晒干,在即将入秋的时候煮了一小锅干鱼头汤给我。只记得那天感冒,怏怏地放学回家,不停咳嗽,晚饭也提不起兴趣。我妈从熏肉架子上取下已经半干的整条鱼,咔擦剁下鱼头,斩大件,加白开水,煮。水沸后丢了几指火红的朝天椒进去。忘记是先喝汤还是先吃了鱼头,总之那真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鱼头汤。晾干后的鱼头上肉少得可怜,非得苦心巴力地用牙一丝丝啃下来,可就是这一丁点肉,让我至今想起来口舌生津。风干的鱼是腌过的,各种调料浸润久了,连薄薄的鱼骨头都滋味十足,嚼起来有软绵的颗粒感。那天还有一个奇怪的配搭,香菜。我妈性子爽快,吃香菜除了做调料会切碎,其它都是整棵整棵的。秋天的香菜已快下季,根部较硬,起初有一丝苦味,但嚼着嚼着会有嫩香菜的甜味出来。加上猛烈的朝天椒,一碗下去满口火辣辣,再一碗下去,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简直是畅快通透。好像就是从那天起,只要感冒,我妈一定先煮辣鱼头汤给我喝。而我,每逢身体有恙,就格外想念白开水煮的干鱼头汤,也格外想念她在锅台灶边总结出来的生活哲学。

老舍在回忆他的母亲时感慨说,我之所以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而我,尽管没有长成一个对社会大有作为的人,但我所热爱的食物,热爱的生活,我所懂得的一切为人之道,也都是母亲用她朴素的行为告知给我的。

PS:有朋友问起文中吃鸡精的事情,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刚有鸡精这东西的时候,嘴馋空口吃过。请勿模仿,吃了口干。且现在我家厨房早就不用这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