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青盐米饭(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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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酱豆儿

酱豆儿其实就是豆豉。不过我们老家都这么叫。

带着浓浓的儿化音,“豆”发第一声,尾音上挑,舌头卷起,听起来像是“酱兜儿”。我一个婶婶,是湖北长阳茶庄人,温和有礼,说话软绵绵的,讲“酱豆儿”尤其好听,感觉有一粒粒圆溜溜的小豆子从唇间吐出来。

我们的初中在离家二十来里的乡镇上。山高路远,为了照顾到周边的同学,实行“大周制”,每两个星期放一次,从星期一到星期十一,也就是第二个星期四上午放假,周日下午返校。一个月放两次。当姐姐们上初中的时候,听她们骄傲地提起星期七星期八,特别羡慕,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大概跟我在小学里一日又一日的周一起,周日止大不一样。我心心念念盼着也能过上有星期八、星期九的大周生活。当我真正去过的时候,才发现一点都不美好。单是吃饭就成大问题。

小学就在家门口,能听见广播声和上课铃声,中午掐着时间点儿回去吃午饭,热腾腾的米饭,暖呼呼的肉汤,吃完小睡一觉。下午上学的时候捧着一大瓷缸子新鲜草莓,走到学校刚好可以吃完。

大周生活不仅没有新鲜草莓,没有瓷缸子可以炫耀,一日三餐都成问题。学校的饭菜是出了名的清汤寡水,“照得见影儿,找得见腿儿,吃不上嘴儿”,跟汪曾祺老先生在西南联大吃到的糙米老鼠屎“八宝饭”不相上下。玉米磨成粉,加水拌得不干不湿,隔水蒸熟,就是当时的主食“高粱面饭”。家乡有句俗话“面饭懒豆腐,草鞋家机布”,道出了它在饮食界不可动摇的地位。我极不爱吃这面饭,干燥,粗糙,用我妈的话说“不爱下喉”。但如果加了酱豆儿拌匀的玉米面饭,还是可以吃一吃的。酱豆儿于是成了我记忆里最重要的小菜。

酱豆儿用大量菜籽油、猪油炒香,加蒜苗末、香葱末、姜末一起,炒制水分尽失,冷却,用饭盒塑料袋装好。因为加了菜籽油,酱豆儿淹没在亮汪汪的油里没有凝固,勺子轻轻就能舀起。又因为加了猪油,菜籽油不会溢出来。那会儿还是红蓝黄三色的饭票,蓝色一两,黄色贰两,红色三两。我一般打贰两面饭,回到寝室把面饭挖个小坑儿,窊一勺酱豆儿,再用面饭严严实实盖住。饭的热气将油融化,金黄色的酱豆儿油把原本金黄色的面饭染得更黄更红了,细腻的油脂将面饭小颗粒裹得结结实实,顺着喉咙一下子就进去了,“好下喉的很”。

好在那些年父母勤勤恳恳,生活尚可,每个大周给足生活费,能让我凭着兴趣选择吃面饭还是米饭。专门的教师食堂每天早晨有馒头,中午晚上有米饭。我最爱的就是酱豆儿灌馒头。大白馒头中间掏空,灌几勺子酱豆儿,捏紧,一口下去,有面有油有酱豆儿,麦子香,菜籽油香,黄豆香,每一口都扎扎实实。

酱豆儿制作方法较其他家常菜来讲颇为复杂。黄豆泡发洗净,大火蒸至三到五小时,用指尖一碾便软烂即可。蒸黄豆的火候很关键,太硬做出来的酱豆像铜豌豆,嚼起来废功夫。太软容易成泥,晒出来成不了形状。我妈通常下午开始蒸,木质屉笼铺上白纱布,上面放黄豆,加木质盖。蒸到傍晚满屋子弥漫着黄豆香,水汽蒸腾烟雾缭绕,印象中我一定会跳着来一句“哇像仙境一样”,现在想来这种傻缺的快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新做酱豆儿的期待。

如果是冬天,蒸熟的黄豆用木盆平铺装好,盖上纱布,温度特别低的情况下外面再裹一件棉袄,然后埋在米糠或者菜叶糠堆里,两三日之后,扒开糠堆,揭开纱布,霉腐味儿扑面而来,用筷子挑起黄豆有长长的白丝出来,就说明“来好了”。黄豆“来好了”也是做酱豆儿很关键的环节,来嫩了酱豆儿还是黄豆,不够味儿。来老了则气味过重,臭不可闻。

夏天温度高,制作酱豆儿方法略有差异。蒸熟之后找一间门窗密闭的房间,地上铺一层香椿叶子,再薄薄铺一层黄豆,最后盖一层香椿叶子,门房关紧,以防飞进蚊子苍蝇之类的东西。我妈隔个一天半天时间就会招呼上楼看看黄豆来了没。夏季的酱豆儿又叫“伏酱豆儿”,只有技术过硬的人才敢在三伏天做酱豆儿,不然温度过高加上乡下蚊蝇肆虐,很容易使黄豆长虫子。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也有人做,加点桃花酱就是闻名的桃花酱豆儿。

准备好盐、辣椒粉、花椒粉、姜粉,大蒜拍碎剁成末,姜用瓷片刮去皮,拍松切末,夏季还有木姜子、花椒叶子。所有的调料用大瓷盆备好。来好的黄豆装在簸箕,将调料一瓢一瓢撒上去,每撒一瓢拌一个来回。等到黄豆裹上厚厚的作料,酱豆儿前期制作就完成了。

拌好作料的酱豆儿在簸箕里待上半天,略微过过风,经经太阳,吹散部分水气。瓦制泡菜坛子洗干净,倒竖沥干。酱豆儿装坛,用塑料袋密封,上面压一袋沙子或是其他重物,防止进水漏气。搬至阳光充足的地方晒一个礼拜,进行二次发酵。至此,酱豆儿就做好了。

熏好的瘦肉切成片,青红椒晒干成丝,同酱豆儿一起炒,是绝佳的米饭杀手。腊肉煮熟薄薄切片,肥瘦相间的五花加翠绿的蒜苗同炒,起锅的时候撒一把酱豆儿,就是熏腊版回锅肉。肥肉煎得香脆,晶莹透亮,蒜苗软绵细嫩,绿油油的勾人食欲。鲜肉切片,同料酒生抽生粉拌匀腌制,杭椒切块同炒,加几颗酱豆儿,就是我一个闺蜜最拿手的农家小炒肉。

每次放假都盘算着回去好好写作业,今天做什么,明天做什么,计划清单列得满满当当。但直到收拾东西返校,书本还是原封未动。尤其是在我妈炒了各种小菜的时候,更是后悔得肠子都绿了。作业带得越多,小菜就只能带少点,否则上学路上实在太辛苦。后来学得乖了,回家除了脏衣服啥都不带,只有空空的背包和空空的饭盒。

有一回下雨,路上摔了一跤,手破了,衣服裤子上全是泥巴,本来没准备哭的,但看到炒好的酱豆儿和肉洒了一地,油花顺着雨水一路往下淌。突然鼻子泛酸,眼泪上涌。还好饭盒里还剩不少没落在地上,一起上学高我一届的堂哥帮我收拾好残局,背着书包,承诺把他的小菜分我一半儿我才住了哭。再后来上学,哥哥每次都帮我背着小菜,或者让他的哥们儿帮我背着书包。我初三的时候,哥哥升了高中,家里想着我上学没了伴儿,就给我转学去了另一个离堂姐家很近的镇上初中。一零年的时候,这个哥哥车祸离开了我。

现在,我在老家写下这些关于美味的文字,写下与美味有关的人,也写下我的思念。

PS:记忆真是太奇怪的东西,有些细节想避都避不开。你曾经说,等我结婚的时候要送我一份大礼。今年我结婚,你却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