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昌的冬天,是缓缓地来的。静悄悄的,叫人不容易察觉。
从立秋开始,长辈就告诫我们,“立秋水冷三分”,不能喝生水啦,早晚别碰凉水啦。白露过后,阴气渐重,露凝而白,昼夜温差变大,短袖裙子早已抵抗不住,箱底的毛衣外套开始晾晒,重见天日。再就是寒露,一场夜雨过后,冷气凝结,露带寒气,围巾短靴出街。街边的烤红薯白薯推着小车到处转悠,有女生捧着热乎乎的一团,哈着白气,吃得眉眼全是满足。
在外地念书的七八年时间里,很少买秋装,夏天过去大约一个星期,直接过渡到冬天。简单粗暴得毫无道理可言。回来宜昌之后,才发现原来时间是可以有节制的,慢吞吞的,一步步的。能在时间流逝的过程中感受到它的流逝,就像女人之于岁月,今天与昨天似乎并没有变化,没多一两肉,没多一条细纹,可就在某一天,对着镜子惊呼,呀,真的不再年轻了呢。就像某天早晨推开窗,扑面而来的风割在脸上,外面走过的行人缩着脖子缩着手,笨重厚实的羽绒衣不约而同被大家套上,你才意识到,怎么冬天就来了呢。
夜晚变得长起来,还没下班天就黑了。不想去烧烤摊子,也不想吃街边油炸小土豆,只想快点回家,小锅座上,丢几只剁成块的番茄进去,再加几个小土豆,一把小干椒,炖一锅暖呼呼的热汤,滴几滴香油,煮到番茄化成浓汤,土豆变得又沙又软,刺啦刺啦喝下去,鼻尖冒汗,筋骨舒展,冻住的神经也缓过来了。
找一个天晴并且会持续好几天晴的日子,开始做腊肠。这是个大工程,算是过冬的必演大戏。买些肥瘦相间的猪肉,准备盐、辣椒、花椒、八角、葱、姜、蒜各种调料,磨成粉,剁成末。猪小肠洗得发白透明、薄如蝉翼。备些棕叶,撕成细丝,棉线也行。全家老小齐上阵开始灌香肠。灌一节系一节,用缝衣针快速扎空,放出空气。在通风向阳的窗口,支几只竹竿,挂上灌好的香肠,冬天的味道瞬间扑面而来。等到肠衣收缩,表面深褐色的时候,剪一节下来,掐几根蒜苗同炒,冬天的味道就更足了。
在农村,会杀年猪。早些时候,我们一个大家族七八户人家,杀年猪是要吃合家饭的。头天晚上,家庭主妇(如果婆婆健在的话通常是婆婆,婆婆故去的就是儿媳妇)会逐家逐户去邀请。尽管杀猪的日子是早就定下,大家都知道的,但登门亲自去“接”这个环节不能少。另一家主妇则会一口应承下,好嘞,明天都到你家吃饭。小孩子们则欢天喜地,去别人家玩意味着可以不做寒假作业,还可以肆无忌惮地睡个大早床,直到有人喊猪都叫了你不能再睡了方才慢腾腾地,闭着眼睛边摸衣服边爬起来。
院子里摆上板凳,架上大铺板,中间搁着四五个人才能合抱住的“腰盆”。厨房里烟雾缭绕,大铁锅天不亮就被火苗一直烧着,锅里的水渐渐冒水汽,一晚上的寒气消失殆尽。锅底吐出第一个泡泡的时候,女主人对着院子里的男人们一声吆喝“水烧开了”,男人们像得到指令一样开始了——
五六个壮劳力穿着长衫,捆猪嘴的,拉猪头的,捉蹄子的,抱猪身的,撕扯着把大肥猪按在准备好的板凳上。杀猪佬找准位置,亮晶晶的刀子进去,红通通的出来。下面装猪血的盆里撒了辣椒粉花椒粉和蒜末,冲出来的血珠子溅出盆外,引得好些黄狗灰狗过来舔食。杀猪佬一手摁着猪颈,一手亮出刀子,嘿,今天的猪好杀得很。
农村有个很老的说法,杀猪最好一刀毙命,这样家里的老人才长寿,来年这户人家一定顺风顺水,如意发财。爷爷还在时,每到杀猪这天,总喜欢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撑着椅子的靠背,仔仔细细看完全程。杀猪佬总不忘在收刀的时候对着爷爷喊一声,蛮好蛮好,您高寿呢。爷爷笑得额上的皱纹更多了,一条盖住另一条,快要掉下来似的。他放开椅子,颔首道,那就好,那就好。
厨房里女人们拉着家常说着闲话边忙活,猪血盆端进去用菜刀横七竖八划开,倒进沸水里煮滚,撇去浮沫,招呼大人小孩过来吃血旺。如果家里有当老师的,必是重点招呼对象,一年到头吸了多少粉笔灰哟,快多吃点猪血把肺洗洗。一碟腌汤,一碟辣椒酱,七八个孩子可以吃掉小半盆血旺。
稍大点的馋孩子央求厨房割下一块最好的里脊肉,打上花刀,各种调料撒一通,用经了霜冻的菜叶包住,丢进火塘。三五个更小的立马围过来,一会儿催着赶紧翻翻,怕糊了。大孩子说,糊不了,冬天的菜叶耐烧。香气从一丝变成一缕,再变成一团,从吞吞吐吐到直来直去,最后急吼吼地往外冒。肉包被火钳夹出来,菜叶边子已经焦黄,中间伴着腾腾的热气正滋滋往外冒油。小心翼翼吹开菜叶包上的柴草灰,揭开叶子,调料被油脂融化,肉的纤维纹理清晰可见,肉的香味溢满整个房间,连大人们也忍不住说,诶,别说烤肉还真是比煮的香呢。拿去厨房分成小块,孩子们人手一块,各自认真又急躁地吃起来。到这里,年猪饭里关于孩子的戏就差不多完了。
这边厢大人们才刚开始。木格子的屉笼蒸得往外喷“白气”。格子最底层是蒸菜。南瓜红薯土豆切滚刀块,拌玉米面儿、盐、葱姜蒜各式调料,铺平格子。“坐子肉”,即猪臀部瘦肉最多肥肉最少的部分,切薄片儿,加玉米面儿,辣椒酱,打蛋清进去拌匀,一块块盖在蒸菜上。大火烧着,沸水滚着,上层的蒸肉最先熟,油脂一点点往蒸菜里沁。等南瓜变烂,土豆变软的时候,满屋子溢满香气的时候,就可以开吃了。
在宜昌长阳方向,是整个格子抬出来放桌上吃,谓“抬格子”。中间放一碗猪血,围坐着,就点小酒,吹着牛皮,几个男人可以吃上好几个钟头。鄂西五峰方向多是小碗分吃。中间炖上火锅,一定要是排骨,还得肉多骨头少,方能显出这家女主人很舍得。新鲜猪肝加豆豉炒,煎豆腐,猪血这几样也是少不得的。如果能有青椒番茄四季豆这些夏季时令菜,在当时物质匮乏,交通又不便利的年代,是相当稀罕的。
几乎从上高中起,就没在家吃过年猪饭了。大家族吃合家饭也不知从哪年取消了。三张大方桌拼在一起,几十号人同时用餐的情景少之又少。爷爷也去世十年了,我总疑心是那年的猪没杀好。现在写下这些,有些遗憾。遗憾错过了很多年的味道,飘着菜叶子香气的烤肉,蘸着红通通辣酱的毛血旺,还有爷爷笑眯眯等待一个圆满答案的样子,以及他一条条堆起来的皱纹。比我在武汉错过的七八年的秋天,错过许多可以穿漂亮毛衫配裙子的日子,还要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