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武昌鱼,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就像苏东坡之于东坡肉,汪曾祺之于高邮咸鸭蛋,江青之于带皮小萝卜。食物们若地下有知,当感念他们的知遇之恩吧。
先前,我顶不爱吃武昌鱼,刺太多了。一块鱼肉嵌满一根根银针一样的刺,又细又软绵,吃块鱼肉的时间都能扒上半碗辣酱拌饭了。所以我一度以为,毛主席是没吃过太多鱼吧,或者是文人惯用的夸张手法再加上名人效应,使得这些物什声名远扬。
直到有一年,跟阿杜,我认识十年的朋友小住半月之后。
到今年为止,与阿杜认识刚好整整十年。怎么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呢,说是闺蜜太泛,现在的闺蜜太多。说是朋友太浅,任何人都能是朋友,说是死党,又太小儿科。姐妹最接近,像亲人一样,有无法解除的情感和缘分。除了吃吃喝喝,还能聊感情、工作以及生活中的一切事情。她幽默到近乎“逗比”,尽管非常不想使用这个网络流行词汇,但想不出哪个词更贴切。任何事情在她那里,都能分分钟化解。简单的她会提供给我解决方案,复杂的她会倾听,哪怕一言不发,也胜过万语千言。在我的婚礼上,她为我递上婚戒,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彼此的关系,像鱼之于水,水可以无鱼。没了鱼的水,不会干涸也不会消失,但会没了生机和妙处。
那会儿在毕业的十字路口,一边准备论文答辩,一边四处找工作。大街小巷地跑招聘会,顶着烈日穿着高跟鞋追绝尘而去的公交。学校寝室没有空调,热得半夜拿凉水泼湿睡衣,就着风扇勉强入睡。彼时阿杜已经在大型国企上班,拿可观的薪水,买好看的衣服,当然还有不间断地请我吃饭请我住有空调的房子。
在我家乡湖北,习惯性认为武昌鱼就是鳊鱼,又扁又平刺又多。写这个文章的时候,发现说法各异。为了准确性,特地查了不少资料,发现这个叫法有失稳妥。先说两种鱼“鳊”和“鲂”。鳊,体型侧扁,鲂则略成斜方形。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写“鳊,扁也。鲂,方也。”可见这两种是根据体型来命名的。武昌鱼,有资料中说是最正宗莫过于团头鲂。但鉴于团头鲂较稀少,也有人用三角鲂代替。三角鲂在肉质上略粗,稍逊团头鲂。另有一说,武昌鱼特指湖北省鄂城县樊口附近的梁子湖和长江中出产的鳊鱼。而《武昌县志》里又说,鲂,就是鳊鱼。除了资深饕餮能一眼瞅出这几者区别,或是筷子伸过去就能咂摸出个中差异。平凡大众如我,图的只是入口一瞬间的惊艳罢了,这里暂且不究。以下武昌鱼皆以水产店里老板抓给我的武昌鱼为准。
鱼的诸多做法中,私以为清蒸最佳。蒸,使食物免于油煎炸烤和浓油赤酱,是一种最为健康和养生、最能保持食材原味的烹饪技法。川菜擅调味,干煸干烧为主。鲁菜精于制汤。湖北菜则以蒸、煨、炸、烧等技法见长,其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蒸。蒸鱼,可以把鱼的鲜、嫩、肥畅快地体现出来。李渔《闲情偶寄·饮馔·肉食》中说:“制鱼良法,能使鲜肥迸进,不失无真,迟速咸宜,不虞火候者,则莫妙于蒸。”毛主席的“又食武昌鱼”,就是指清蒸武昌鱼这道“楚天第一菜”。
武昌鱼洗净,两面打花刀。准备鱼形凹盘,放鱼。老姜切大薄片,一片片卡进花刀印子里。淋上黄酒,指头捻几粒细盐撒上,腌十分钟左右。拣出姜片。倒去料酒。鱼肚内塞入切细的姜丝,葱段。上锅蒸八分钟。关火后在鱼背放葱青,出锅,即可。这是她几乎每天都会做的菜。
起初毫无耐心,吃得心里冒火。挑挑拣拣戳得鱼身乱七八糟。每次我吃完好长时间了,阿杜还在从刺里扒出鱼肉来。但是渐渐的,(凡事最怕“但是”二字了),似乎能吃出点味道来了。
清蒸的鱼,被黄酒渍过,去除部分腥。姜片和葱段在蒸的过程中,从鱼腹散至鱼身,由内而外清除残存腥味。武昌鱼扁平,不肥厚,极易熟。时间把握得好就不会熟过头。筷子从前胸轻轻划拉,鱼肉从鱼身分离,细小软绵的鱼刺受力从肉的纤维中被带出,极易剥离。如果蒸过头则容易黏在一起,要用手指或者舌头才能剔除。鱼肉洁白得近乎剔透,柔软又泛着光泽,入口味极浅极淡,但不是那种一咬一泡水的寡淡。舌头能感受到鱼肉的纹理,每一丝都分明清晰,不黏也不柴。嚼着嚼着牙齿都能体会到精度,不是那种霸道的筋道,不弹牙,不费力。一定要调动起每个味觉神经才能感受到。像二十二三岁五官精致的女生,皮肤吹弹可破,有青春作底子,又粉黛微施,显出刚刚好的美丽和优雅。
阿杜说,吃多了刺少的鲈鱼,肥厚的鲶鱼,再来吃刺多又娇嫩的武昌鱼,才觉得她的好来。像是跟薛宝钗处惯了,再见到林黛玉,定会生出“天底下竟有这般标致的人儿”的感慨。像水,比水绵。像纱,又比纱柔。须得处处小心谨慎,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波流转,哪怕眉头蹙了那么一下子,都牵着你的神经,是不是哪里不妥帖了。吃武昌鱼就是这感受,急不得躁不得,不耐着性子会被卡住,越是软绵的刺越难对付,要不了性命,却上不去下不来,一直在喉咙里提醒你它的存在。过于温吞缓慢,热气散去,温度降下,肉就失了鲜味,像美人被冷了心,从此红颜难得一笑。
最近几年吃清蒸鱼多了,图省事会少去撒盐的程序,蒸熟后直接淋蒸鱼豉油,便捷又好味。阿杜还教了我一招,酱油少量放碗里,清油烧热浇在酱油上,再浇至鱼身。既能吃到纯清蒸的清甜淡口,又可以过过偏重口的瘾。
我三爷爷以前是空军,退休后潜心研习厨艺,清蒸武昌鱼做得炉火纯青,几乎成为我每次去吃饭时的必点菜品。他的秘诀是上锅开火蒸之前,鱼身铺几片肥瘦相间的腊肉。让肥肉的油脂渗入鱼肉,使肉质更加润滑柔嫩。而猪油特有的香气又能让鱼肉简单而短促的味道延长了一些,更迂回,更深厚了点儿。像美人不仅美,而且长情,叫人如何不爱呢。
如今,阿杜留在武汉,她的厨房也成为我的驻汉办事处。那天出差去,被客户骂得狗血淋头。走出地铁口远远看见她拎着大袋子等我。正是傍晚时分,看不见的太阳还留有最后一丝热度和光亮,几乎全部洒在她身上。我们很少聊到友情这个东西,也没有刻意去拉近距离。就像我吃武昌鱼这件事一样,自然而然地发现它的好,然后知道有些东西值得我如此细心而用心地去对待。